欧阳炯(896—971)

欧阳炯(896—971)

益州华阳人,一生历经整个五代时期。少事前蜀后主王衍,为中书舍人。前蜀亡,归后唐,任秦州从事。孟知祥据蜀自立后,复归蜀地,再为中书舍人,《花间集》称欧阳舍人。孟昶时期历任翰林学士,门下侍郎,兼户部尚书,同平章事。后随孟昶降宋,任左散骑常侍。《续资治通鉴长篇》中记载其人“性坦率,无检束”,更兼工诗词、通绘画、能作文、懂音律、善吹笛,可谓多才多艺。曾为《花间集》作序,叙述花间词派的渊源与创作特点。今存诗五首,见《全唐诗》、《全唐诗外编》与《全唐诗续拾》。词四十七首,见《花间集》、《金奁集》与《尊前集》。王国维尚辑有一卷《欧阳平章词》。

南乡子

洞口谁家?木兰船系木兰花。红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笑倚春风相对语。

【词译】

洞口人家,临水而居,将应景应时的晚春木兰花,系在木兰舟的桅杆之上。家家户户都是如此,一眼望去,泊于渡口排列整齐的兰舟,恍如浮桥。三两成群的妙龄女子,身着红装,互相玩笑着登船而去,去到那水波荡漾的南浦。春风拂过绿波,吹起层层褶皱,纤纤素手伸入湖面,随船逶迤而远,带起一道银边。浦边劳作的人们,但闻其声不见其人,那欢歌笑语里满是蜀地风光特有的柔情惬意。

【评析】

欧阳炯多艳词,如他的《浣溪沙》,“相见休言有泪珠,酒阑重得叙欢娱,风屏鸳枕宿金铺。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其中“兰麝”两句直写男女合欢的场景,甚至有流于淫靡之感。况氏《蕙风词话》就曾评此言:“自有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其另有一阕《春光好》也是如此,“垂绣幔,掩云屏。思盈盈。双枕珊瑚无限情。翠钗横。几见纤纤动处,时闻款款娇声。却出锦屏妆面了,理秦筝”。

但同样是欧阳词,也同样是况周颐的评论,他却在《历代词家考略》中言:“炯词艳而质,质而俞艳,行间句里,却有清气往来。大概词家如炯,求之晚唐五代,亦不多觏。”欲知何谓“清气往来”,便要读欧阳炯的花间别调,以写南方的风情风景为主,尤以其八首《南乡子》为代表。个中词句如“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摹写采撷红豆的南国少女,画面清新;再如“嫩草如烟,石榴花发海南天。日暮江亭春影渌,鸳鸯浴。水远山长看不足”,通篇写景,格调清雅,又富有情趣;“藤仗枝头芦酒滴,铺葵席,豆蔻花间趖晚日”,写田园生活的怡然自得,乐而忘归。《栩庄漫记》曾对这八首小词作过一个总评:“ 《南乡子》八首,多写炎方风物,不知其以何因缘而注意及此?炯蜀人,岂曾南游耶?然其词写物真切,朴而不俚,一洗绮罗香泽之态,而为写景纪俗之词,与李珣可谓笙罄同音者矣。”欧阳炯这类淡雅之作,在五代词风浓丽的词坛中委实与众不同,一定程度上也为花间词派扩大了书写主题,打破了风格定势。

本词以设问起头,“洞口谁家”乃是虚问,并非真要问个答案,倒是领起全篇的作用更强,写明词人所要描绘的内容即洞口人家的日常一隅,同时也勾起读者的好奇心。“木兰船系木兰花”写实,任昉《诉异记》载:“木兰洲在浔阳江中,多木兰树。昔吴王阖闾植木兰于此,用构宫殿也。七里洲中,有鲁班刻木兰为舟,舟至今在洲。诗家云木兰舟,出于此。”于是木兰船便做了舟船的美称,如柳永“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李清照“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柳宗元“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等。而本句中连用两个木兰,实是为了突出赞美之情,同时也点明时节,木兰花多发于晚春。

后三句“红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笑倚春风相对语”,都是对洞口之家其人其事的细致摹写。“红袖”从衣着打扮写少女的妙龄,“笑倚”从声音写少女的活泼可爱。“相引”“相对”又点出她们三三两两结伴出游的酣畅淋漓。虽是乘舟游南浦,却没有直接写水景,但从兰舟、春风、女郎等人物意象中,又可以想见春水碧波粼粼的样子,水光天色似乎自然浮现于画面中,很是巧妙。

五代时期,中原征战连连、兵荒马乱,蜀地却顾自偏安一隅,依旧岁月静好,不禁让人艳羡不已。

清平乐

春来阶砌,春雨如丝细。春地满飘红杏蒂,春燕舞随风势。

春幡细缕春缯,春闺一点春灯。自是春心撩乱,非干春梦无凭。

【词译】

春天的到来悄无声息,以一场阶前檐下的丝丝小雨为伊始,润物细无声。红杏的花蒂在风雨中飘曳,继而打着旋儿缓缓坠落,汇成一条香气沁人的赤色溪流。即便下雨,燕子也无心躲避,春的气息仿佛令它们兴奋不已,在风中随势翱翔,双双对对。

春幡剪成细缕,连缀于头簪之上,但她却无心打扮。只呆望着深闺之中的一盏孤灯,在春夜中忽明忽暗,好似春的繁华、生机,都与己无关。是啊,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若是有,也只有被春拨乱的愁绪。无可舒缓,便只能在春梦中寻一星半点的虚幻慰藉。

【评析】

这首《清平乐》最为世人激赏的一点,便是首先映入眼帘的反复使用的“春”字。全篇仅四十六字的词作,光“春”字就重复十次之多,占据了五分之一以上的比例,别具一格又匠心独运。从字面上能与之相较的恐便是梁元帝的《春日》:“春还春节美,春日春风过。春正日日异,春情处处多。处处春芳动,日日春情变。春意春已繁,春人春不见。不见怀春人,徒望春光新。春愁春自结,春结讵能申。欲道春园趣,复忆春时人。春人意何在,空爽上春期。独念春花落,还似惜春时。”全诗十八句,合九十字,“春”字出现了二十三次之多。但如若细品仍是觉得欧阳炯的词作更胜一筹,结构安排巧妙,以致重复使用,并不使人觉得累赘繁复,倒有几分王维《游钟山》里的巧思,“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与王维相仿,欧阳炯也深思熟虑地将重复的字眼,安排在了不同的位置上,从而突破常规,别有新意。

清代沈雄在《古今词话·词品》上卷《蓉城集》中说:“欧阳炯《清平乐》,通首十春字。初在句首,既入句中,始则单行,旋而双见。”诚如其所言,上阕中每一个“春”字都是一句一个,且均位于句首,非常富有节奏感。而下阕里“春”字先双后单,且后两句单个的“春”字在句中出现的位置也由句首变为了第三字。如此,一来一句中两次使用,有由浅入深之效,配合下阕重点春愁的抒发,也起到了情感递增的效果,看似无心之笔,实为用心良苦。二来末二句中的位置改变,也避免了多次重复让人生厌,或是有为了重复而重复的嫌疑。于不变中插入变化,才能拥有抑扬顿挫的阅读体验。

“春来阶砌”,首句中的“春”字与其他九处都不相同,“春雨”“春地”“春燕”“春幡”“春缯”“春闺”“春灯”“春心”“春梦”,“春”字在这里都是起修饰作用,而首句中则为名词,是实实在在地指代春天,有着总领全文,为下文的所有“春”字做铺垫的全局性作用。

“春雨如丝细。春地满飘红杏蒂,春燕舞随风势。”上阕主要写景,而且均是闺房外的春景,热闹有趣又生机无限,越是如此便越是与下文的闺中寂寞形成巨大反差,是以乐写哀的手法。词人所描绘的春景动静皆宜,视角转换衔接自然。阶前的细雨,地上的红杏,空中的双燕,此乃春之白昼。上阕文笔之清新明快,几乎会让人以为这就是首单纯的咏春词,这样的词风在花间派词人中是不多见的。虽然主题仍没有脱离闺怨相思,但写作的方式是全然不同的。

“春幡细缕春缯,春闺一点春灯。自是春心撩乱,非干春梦无凭。”下阕写人,夜阑人静时,闺中女子痴守一盏烛灯的寂寥,唯有托付春梦的无奈,以委婉含蓄的方式娓娓道出。而且终究没有点明春心因谁生,又为何乱,末句一说“春梦”也是闪烁其词,引人遐想。下阕写寂寞的春夜,也与上阕中热闹的春日形成对比,不仅是时间上的,空间也存在对比,深闺的院里院外是迥异的情态。

纵观全词,喜中含忧,虽未言明,但这种忧愁又并非大起大落的断肠之痛,而是如一汪清泉般,细水长流,需要用心品味,是一种不可言传的感觉。本词在内容表达上,也正因这种朦胧美而深受后人喜爱。

定风波

暖日闲窗映碧纱,小池春水浸晴霞。数树海棠红欲尽,争忍,玉闺深掩过年华。

独凭绣床方寸乱,肠断,泪珠穿破脸边花。邻舍女郎相借问,音信,教人休道未还家。

【词译】

温暖的春日将碧绿的春景映上窗柩,她斜倚着窗向外张望,见一池春水也倒映着霞光,碧波中泛起金黄色的丝线,起起落落。池边数棵海棠枝头上红花渐少,而那些飘洒满池的落红,她不忍多看。正若她不忍在这金屋之中空度年华。窗外春景惹得心烦意乱,回首进屋,绣床独坐,心中却仍不得宁静。越想越断肠,豆大的泪珠颗颗坠落成线,两道泪痕污了姣好的面颊。邻家女子时而问起她爱人的音讯,她心情复杂,不好意思说音讯全无,也不愿叫人知道没有归期,只能勉强答道,归期还没有定下来呢。

【评析】

这首状写闺怨离情的《定风波》与词人常有的秾艳风格不同,展现出一种云淡风轻的细腻柔和之美。

上阕主要写景,用“暖日”“春水”“海棠”等富有春季特点的意象,描写出一派明媚中略带伤情的晚春图景。虽未直写人物,但景中却有人物的情感存在。起首一句“暖日闲窗映碧纱”,一个“闲”字,便是人情的体现。因为窗户本身无法“闲”,有闲情的必定是窗内的观景人,因她的闲散慵懒才会有这“闲窗”“闲景”,寂寞而又无聊无奈。二句“小池春水浸晴霞”中的“浸”字,也有这层用法暗含其中。不仅摹写霞光映水波光粼粼的样子,也有着观景人沉醉春光的意思。同时这里的“浸”与上句的“映”形成互文,日光将春水粼粼的模样,也一并倒映在碧纱窗上,形成深深浅浅的阴影,随光线与春风一道轻轻摇曳,宁静美丽,怎不叫思妇醉心不已。

然而“数树海棠红欲尽”,一抬眼见到这般景象,思妇仿佛立刻从春的美梦中惊醒,发现越是美越是凋零得快。尚未来得及好好欣赏,一不留神便已到春末,落红满池。“争忍”二字,点明了思妇从醉春到怜春的心情转换,而“忍”字的背后便是愁的发端。同时这两字也有承上启下的作用,将思妇的思绪自然地从实景过渡到自身的感慨,不忍春将尽,更不忍深闺独守空负年华。“玉闺深掩过年华”,“玉闺”形容闺阁之富丽堂皇,证明思妇处境虽优越,但越是如此,孤独便越是凝重。毕竟,每日无须捣衣或顾家,便更有无尽闲情涌上心头。

下阕经上文结句的铺垫,自然转入对人物的直接描写,从而抒发离情的悲苦。

“独凭绣床方寸乱”,在这句中人物首次正面出现,上阕末句中虽写明了一点心绪,但终归是虚笔,未见其人。这里的“独凭”与前句的“深掩”相呼应,都写出闺情的孤独寂寥。“方寸乱”是说思妇心乱如麻、愁思万千的样子。一因深闺寂寞孤独,二因可怜春日将尽,三因虚过年华,四因郎君音信未至。如此多的愁情,一并涌上心头,思妇自然招架不住,一时肠断,“泪珠穿破脸边花”,感情的宣泄似泄闸的洪水,夺眶而出。这句常与冯延巳词,“香闺寂寂门半掩,愁眉敛,泪珠滴破胭脂脸”做比较,二者优劣难分,毕竟一“滴”一“穿”体现了完全不同的情感程度。冯延巳的“滴”字足见深闺女子娇柔之美,仿佛即便落泪也是点点滴滴,不敢放声大哭,自有内敛含蓄的韵味。而欧阳炯的“穿”字,则在情感程度上更胜一筹,可以想见思妇因泪珠涟涟,而双颊上遗留着两条深深泪痕的样子,其伤心之深可见一斑。

最后词人文思巧妙,宕开一笔,并没有接着描写思妇伤心欲绝的样子,而是转而出现了“邻舍女郎相借问”的情况,问什么呢?音信。这显然又戳中了思妇的软肋之一,音信未至,本已让她断肠,又如何能开口示人呢,岂非越说越伤感。于是末句“教人休道未还家”,体现了思妇复杂而煎熬的心情。这个欲说还休的结尾,不光留有余韵,更带有民歌的色彩,非常特别。

江城子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

【词译】

夕阳下的金陵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涨潮的江水渐渐与江岸的萋萋芳草连平。晚霞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燃烧,江水也映成了一片赤红,像是炽烈的血,却依旧冰凉浸人。滚滚东去的江水从来就是这般无情,为求国泰民安、江河安宁,而投入江中的祭品,从来不曾了却大江的愤怒。整整六朝的繁华昌盛,也早已随着波涛声越发远去。江水无情,明月也未必有心。姑苏台上的圆月还和吴王在位时一样,如西施的妆镜般明澈,清清冷冷地静看着这座千古江城。

【评析】

在现存的四十七首欧阳词中,这首《江城子》是唯一的怀古之作。全词意境悲凉沉寂,以眼前实景,喻历史沧桑。金陵向晚,芳草萋萋,大江东去,六代旧事随水逝。姑苏台上,空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之叹。

首句“晚日金陵岸草平”,点明时间是傍晚,地点是古都金陵。落笔大气,“岸草平”给人开阔之感,水深江宽,野草疯长,江岸一片碧绿,又因“落霞明”,而闪烁着点点金黄色泽。整个画面渲染出金陵暮景的绚烂,但这美景之中,若是细品,也见得苍茫寂寥。画面中没有行人或畜类,只是辽阔而又正在逝去的天地之景,所以怀古之念早已隐藏在这样的情境里了。“水无情”可谓是全词的核心句,一来实写余晖中大江滚滚东去的壮景,一来虚指六朝的兴衰成败全都付诸东流的悲情。正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词人在此处或许已多少领悟到,冥冥中似乎有一股不可抗力,在残酷地推动着历史前进。若将历史放在广阔的时空境界上来看,任何一位所谓的千古帝王,便都成了匆匆一现的昙花。

“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承接上文的“水无情”,更进一步阐释词人为何有大江无情之感。六代,金陵为三国时期的东吴、东晋,以及南朝时代的宋、齐、梁、陈的都城。可即便曾如此显赫,而今所有的繁华都已随波声逐渐消逝。这里的“暗”字将虚指的历史淡灭,与实景中的夕阳西下、天地暗淡之貌结合起来,十分巧妙。

“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末二句借古言今,感喟时世。俞平伯在《唐宋词选释》里说:“金陵、姑苏本非一地。春秋吴越事更在六朝前。推开一层说,即用西子镜做比喻。苏州在南京的东面,写月光由东而西。”时间由上文中的“暗”,来到了现在的明月当空。但圆月高悬的位置,并不在金陵城上,而是因为东升西落,出现在了位于金陵东面的姑苏台上。于是词人遂将明月、姑苏与西子联系起来,春秋、六朝与如今的五代也就此相系,从而有了前车之覆,后车可鉴的意味。

越王勾践曾为吴王夫差献上了历史上最美丽的女子与最著名的美人计,相传夫差便将西施藏在姑苏台上的馆娃宫内,从此便不理政事,常住姑苏台。直至越国伐吴,社稷不保。词人将“西子镜”比明月,在写作手法上不仅横空嵌入,推陈出新,在表达内容上更给人以那段悲惨历史仍历历在目,但后来的六朝却都没能引以为鉴的喟叹。“水无情”有些人力所不能左右的意味在里面,但这里更着重人为,告诫后来人须以史为鉴。而“空有”二字,又表达出很浓烈的情感,是词人穿越古今的一声长叹。由此这首《江城子》也超越了六朝的范围,甚至也超越了词人自身所处的五代时期,而具有了在历史演变、时间前进上更普遍与广阔的意义。诚如陈廷焯所评,“此于伊郁中饶蕴藉”。

  1. 木兰:乔木,木质似柏树而较疏,可造船,晚春开花。
  2. 相引:相互邀约。
  3. 春幡:即春旗。汉族风俗,于立春日或挂春幡于树梢,或剪缯绢成小幡,连缀簪之于首,以示迎春之意。
  4. 缯:古代丝织品的总称,这里也指女子头饰。
  5. 绣床:有彩绣为饰的床。
  6. 方寸:心也。
  7. 脸边花:喻女子腮脸如花艳美。
  8. 金陵:今江苏省南京市,为多朝古都。
  9. 六代:指金陵在五代以前曾为三国的东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的都城。
  10. 姑苏台:春秋时吴国所建,在今江苏苏州姑苏山上。
  11. 西子镜:西施的妆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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