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只向美好弯腰

生活

就是和美好的一切

在一起

春天制茶

春天制茶。

封存光阴。

窖藏喜悦。

春天时,在看得见如画青山的山房里唤醒一座春眠不觉晓的柴灶,轻轻拭亮黝黑憨厚的铁锅。在院子里一字摊开洗净的一团喜气的圆竹匾,请春日微绿的小风吹过青绿荡漾的麦田,吹过柠檬黄湮染的油菜花地,吹过水边开满野花的小溪,吹过果树林、菜地,然后穿门入室,吹净屋内每一粒浮尘,从容铺排春天里最美好的小事——制茶。

满山的茶树都将豆蔻茶芽举高,供奉天地。采茶的手指如彩蝶翩跹像蜻蜓点叶,要提摘,不可掐取,不然茶梗的断处有指尖暴力的受伤痕迹,炒制后会留下黑的断面,虽是绿璧微瑕,却会严重影响茶叶的颜值。茶叶只取初绽芽尖的一芽两叶,簇簇新的春天味道,多一叶就多了去年冬天的旧味。

刚离了茶树的茶青有爆浆般蓬勃的茶浆之味,清香袭人。先得把它放养在匾里“摊青”,收收心敛敛性,让骄傲的叶片慢慢柔软婉约,让任性的茶香渐渐温良沉静,这个过程差不多要六七个小时,甚至一个春宵。

修身养性得没了脾气的茶青才能获钦点入锅进入“杀青”模式。锅温200度上下,茶青,在炒茶人掌中辗转翻腾,噼啪作响,热气上扬。炒茶的房间里茶气弥漫,添柴的炒茶的凑热闹的,每根发丝每根布丝都染上了被铁锅的火力逼出并肆意张扬的茶香。就连院子里的含笑花也几乎被禅意茶香劝降而忘了自己家传自带的香蕉香了。

经过约十五分钟火烧火燎的杀青考验,茶叶半成,出锅歇息。待茶青摊凉回潮,心神俱定,再进入最见炒茶人手上功力的辉锅程序。二十分钟的辉锅一气呵成,火候、锅温、手势的默契决定了茶形的紧实度和俊俏值。

新茶完成。次日,封装入憨厚朴素的牛皮纸袋,放入装了一半生石灰的缸里“收灰”,给新茶去火,给新茶脱水。

一周或半月后,新茶礼成。入杯,投壶,沸水八分,翡翠满绿。一抔春水里,住着空山鸟语,住着月下花影,住着浅绿深绿的草木时光。

春茶的茶事短则十数天,长则二十几天,茶人们摘茶制茶一天不得闲,沾多了茶浆的采茶的手会发黑开裂,沾多了炒茶铁锅的手会灼伤起泡,但那样的辛苦是他们一年所盼,越是忙,就意味着当年茶叶的收成越好。越是累,茶人们就越开心。

喝过了明前茶,喝过了谷雨茶,那山里山外的饕餮茶客才算解了等了一年的茶瘾,七魂六魄才终于尘埃落定地归位。那江湖里的刀光剑影也在每片叶子都闪着绿光的茶园里风云俱净地退隐。然后,一年平安祥和寂静欢喜的日子才开始了。

那些窖藏在干茶里的春风和煦。

那些深睡在茶汤里的花言鸟语。

那些隐匿在茶香里的不能与人倾诉的相逢和别离。

……

一杯春茶。

敬天。敬地。敬你。

红了樱桃

为了一树樱桃。

四月末的这几天,我天天和小鸟比谁起得早。

妈妈说,我是为你们种的樱桃树,又不是为小鸟种的,可是它们起得那么早还唱歌唱得那么好听,还聪明得专挑昨晚上刚熟的樱桃吃,我也不好意思赶它们呀,再说赶也是没有用的,它们也不听我的呀……听听,我妈这哪像是责怪小鸟偷食,分明倒像是在数落调皮的小女儿嘛……

于是,为了让妈妈的母爱果实落到该落的嘴里,为了鸟口夺樱桃,本打算周末天塌下来也不管地睡个地老天荒不起床的懒觉的我信誓旦旦地表示要誓与小鸟比起早,要在小鸟还在睡梦中时就赶到樱桃树下,把夜里悄悄成熟的樱桃们一一叫醒,连哄带骗、篮装碗盛地请回家中,争取不让在我眼里价值连城的妈妈的胜利果实被小鸟觊觎,或有一颗旁落。

周六的早上,居然三个闹钟也没把我从摘樱桃的梦里拖出来。等我醒来,小鸟早已享用了鲜甜的樱桃早餐,站在隔壁的香樟树上抖抖羽毛弹弹翅膀地悠闲剔牙了,看到我披头散发地推窗出来探看天色,它们甚至还得意地互撩着唱起情歌,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完全是一副鸟眼看人低的小嘚瑟样。我那个气啊,气得老腰都快闪了。

等我草草梳妆停当赶到樱桃树下,白花花的阳光也已施施然铺排停当,人在树下几乎已没法抬头了。抬头也没用了,除了还没甜的,小鸟早已把已成熟的樱桃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实在吃不了的也没给我留下整颗的,东啄一嘴西啃一口的,剩了好些半颗的在枝头傲立,分明是向我炫耀和挑衅的。还有一些特别熟的直接被它们不小心颠下了树,掉在树下的草地上,一颗颗都如南红玛瑙,闪着晶亮的光,可惜都很有气节的“玉碎”了,小鸟们没放在眼里,我也没好意思弯腰去拣鸟们剩下的。我只好在鸟辈面前败下阵来,空篮悻悻而回。

周日的早上,我终于比小鸟起得早了。当我在樱桃树下嘴里咬着迷你强光电筒踮起脚尖伸出小剪刀时,小鸟还刚刚梦到樱桃花开正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呢。我小心翼翼地将指甲轻触就滴出水来的樱桃请入竹篮子,一起被请入篮子的还有微曛的天光、半寐夜色和一闪一闪的星光。边摘着樱桃我边想象小鸟起床后发现早餐断炊后痛心疾首的着急样,忍不住得意地呵呵,也突然有些内疚,等待樱桃成熟大概是小鸟们一年里最美好的事了吧?这席樱桃春宴也许是它们一年里唯一的盛宴了吧?它们也许是过节似的呼朋唤友地请大家来分享这樱桃成熟的流水席了吧?那我要是把熟了的樱桃都摘了,小鸟怎么办呢?又没有葱油拌面没有小馄饨也没有白米粥,毫无防备的它们到哪里吃早餐呢?要是还有小鸟原本打算在愉快的早餐间歇表个白或求个婚啥的可不就被我给搅黄了吗?终于决定,仗义地给小鸟留一点口粮,在那最高的枝上。

相信妈妈的樱桃树一定也为小鸟预留了果实。

相信小鸟的快乐也是这个春天美好的一部分。

相信和小鸟一起陪伴着妈妈的樱桃树是我们村最幸福的一棵。

栀子花

栀子花啊栀子花。

如果摘一朵别在发髻边,或是别在衣襟上,那莹白的芬芳,会劫掠方圆50米的地盘。如果暗夜里拿着一朵散步,那半开的雪白的重瓣花冠如亭亭玉立的花碟,每一碟都是缓释的摄心勾魂香,每一瓣都香得十面埋伏。

栀子还有一个小名,叫玉藕花。我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它很特别,还有是因为想不通好好的前世今生的身世都清清白白的花和断了茎还连着丝的扯不清关系的藕有啥关系。还有,随意这么掐眼一看,栀子花心思简单,藕却城府颇深,论颜值也是风马牛不相及呀。

栀子花可以吃,凉拌着吃,炒鸡蛋吃,煮粥吃。虽然据说豆蔻年华的花朵清鲜脆嫩入口馨香,口感奇妙,但我始终觉得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吃花有些暴殄天物。我宁可看着满树的栀子花黑夜里大摆喧哗花宴,再看着栀子花一朵朵轰然凋零。

我想身为一朵栀子花,也希望在安静的庭院有稳稳的不颠沛流离的一辈子吧。

常想象栀子花香是一封在深夜寄出的信,闻到香的人就是收信人。可惜从没听说过信的内容,是因为从没有收信人舍得告诉出来吧。

我有栀子花,定居乡下老家,不开花时绿着伴爸妈,开花时香着陪爸妈。总觉得长在乡下的花才是自由快乐的花,才能从土里炼出纯粹的花香。它们长得并不倾国倾城,但做花做得很认真,每一朵花都香得够野够坦白。

有一个晚上,因为新得了几本新书自觉快赶上齐人之福了,我激动得舍不得睡,不经意打开了窗,突然闻到了栀子花香。那香像一个人的想念,那么妥帖,那么缠绵,仗着有风撑腰,不管不顾地往我窗内扑啊,让我读书不时分神。我忍了又忍,忍到凌晨了,终究还是没忍住,下楼开门,飞奔去屋后水边偷摘了一小把栀子花,水养在住过酒的透明玻璃瓶里,又反复拗了造型,然后安心地对着它读书,果然读出了特别的书香……如果当时再来个半斤雨声,难保我不会私奔夜问“能饮一杯无”了?

在我书橱的顶格,藏着一枝插在小瓷瓶里的干花。这是很久前一个朋友知道我心情不好,从三十公里外她的老家摘了送给我的一朵栀子花。我见到那花时刚好天亮,它在朋友的手上,花瓣上甚至还有露珠。朋友说:“我上班起太早了,就顺路来你这弯一下,正好昨晚开了第一朵栀子花,我想它会喜欢你,就带来了,求收留。”然后她就再开车55分钟赶回离家5分钟车程的地方上班了。

这样的朋友,这样一大早来回多开约2小时车程一点不顺路地来弯一下送一朵栀子花来的心意……

这朵栀子花在我的书橱里一直开着,在我的心里一直开着,不枯萎,不凋谢。

就算岁月再薄凉,就算晚风再急,也吹不灭那一朵栀子花的香。

云下人间

还未把羊牵下山,雨就下起来了。

我和我的小羊在守林人的屋檐下避雨。我没有说话,它也没有。雨点打到手臂有点凉,小羊挨着的脚上却很暖。

雨一停,小羊就冲了出去。它在前,我在后,相伴着往山下走。小羊站在雨后的林间打了几个很占便宜的喷嚏,又做出受用得不得了的表情,我忍不住笑骂了它两句。

走到山腰,我和小羊都猛地停了下来,像一颗从高处抛出的石子突然被斜出的枝丫接住。我们被眼前景色钉住了脚步。

我们的小村住在四面环山的谷底,若群山是一朵正开的莲,村庄便是花蕊或莲蓬。虽说外人初见都惊羡莲蓬上的日子不似人间的恬美,我们自己却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可在今天的雨后,它却真的不一样了。

往日牧放在高天上的云,被雨一层层地赶进了山谷,渐起的山岚与云朵丝缕缠绵,分不清哪里是天上、哪里是人间。

被雨洗清的空气绿玉一般含着小村,而傍晚的霞光,打在白白的云朵上,满谷飞絮都成了五彩锦绣。在云层之间,有银线飞泻如弦,只是不知谁有福去弹拨。而在千云祥集的谷底,我们的小村如梦里新娘,让我不知该怎样将她在心里小心轻放。

竟然只有我和小羊邂逅了这自然的造化。只恨眼睛不能当快门用,只恨口拙,无法把看到的传给人听。我心急如焚。

我想哭,觉着委屈。小羊抬头看看我,又低下头去。

四周一片寂静。

花拆

一见“花拆”两字就很喜欢。

想象中是有个小孩笨拙又心急地想打开一份意外得来的礼物,那礼物偏偏又有许多层包装,每一层又都精美绝伦,让人舍不得撕破。那小孩的忙乱和惊喜是怎样地滚滚而来呵。

在书上看过古人细诉“花拆”的千般妙趣;也听一个爱花的朋友说过终夜不眠坐等“花拆”,迷迷瞪瞪地打了半个盹儿,那昙花就如新娘嫁衣,已然掀了盖头。悔得那守夜人把阳台上的二十五柱栏杆一一拍遍。

我自知福薄,虽爱花,却没有牺牲睡眠的勇气,更不敢奢望有朝一日也能亲眼看到。

那日路过一株广玉兰,耳边突然听得极细的“噗”一声,不经意地转头,看见肩头一朵花苞正好拆开,瓷实的花骨朵如紧闭的闺阁霍地推开了窗,重帘漫卷,一重赛一重地白。不一会儿,那满朵的花香便开始呼吸,那香气不见形影,却将周围的空气当作空椅,徐徐地一一坐落。

我这个大活人自然就成了它的沙发,怎么都挪不动脚步了。

细打量,那广玉兰的树叶居然是金玉双色,正面碧绿油亮,背面却是接近金色的棕黄。花大如碗,隐于宽大的叶片深处,很含蓄的样子。不知怎的,这花让我想起憨拙的企鹅,笨得让人疼。

一朵花的生命虽属平常,当它隆重地绽放内心的所有美丽时,有缘邂逅的人,应该放慢脚步,相视一笑。这自然给人的机缘,是只能降临,无法索求的。

看见“花拆”,不过是因留心和向往而得来的一个小小的奇迹罢了。

还有多少类似的惊喜,在路的两旁,等待着天人合一的猝然相遇?

蟋蟀的歌唱

五岁那年,我给过一只蟋蟀自由。

那只蟋蟀,是我用两张放在眼前可让世界变红变绿的玻璃糖纸换的(我这么说是为了说明我对那糖纸有多心爱)。

我把住着蟋蟀的小罐放在小椅子下。

开始,它叫得很欢。渐渐地,它的叫声越来越干涩,像两片生了绿锈的小铜片在无奈地鼓掌。而屋外面的蟋蟀们倒越叫越欢,声音水亮得像树上的雨珠,随时要滴下来……

我就在晾衣竿旁的草丛里把它放了,因为这里蟋蟀最多,它们在夜里的如丝合唱,常常让我舍不得睡。说不定它的家人也在这里,正望穿秋水呢!

那蟋蟀逃走的样子可真慌乱,怕我反悔似的。

那晚,蟋蟀们的欢呼差点儿没把我家的房子抬起来。

从那以后,我走在乡间小路,蟋蟀的歌唱总是格外清冽照人。我走多远,它们就陪多远。

当夜来,我们枕着谷香把疲惫的身体平放在梦里时,蟋蟀们在星光下的草地上安然相约。

风吹过来,像奶奶轻扬的蒲扇。

人和自然相视一笑,又各自侧身而睡,默契得如同一双碗筷。

草木的语言

如果草木听得懂我们的语言,他们会怎么想?

是谁第一个给了那些花草树木姓名?那些露珠一样清澈、歌声一样悠扬的称谓,像一颗红豆滑进水罐;那藏着的颗粒,从此就是落墨在家谱中的朱砂痣。

那叫金盏的花,那叫月见草的中药,那叫梧桐的树,那叫花梨木的桌案,在天黑后,一定是一桌可以把酒尽欢的温馨家宴。

那叫玉蝶的梅,端上来是怎样的小点心呢?

那白纸上飞掠过的纪念,如果没有了那些花草树木的签名簇拥,会是怎样的沉寂和索然?

那些令文字生辉的名字,是一散淡于自然草香中的人;那一刹那对时光的不舍和感恩,是两片玉璧相碰的一声脆响。

在有名字前,花草树木们就过着一样欢欣的日子。若不小心丢了名字,如丢失了一把钥匙,回不了家的是那个要用名字叫它们答应的人。再若有一天,草木们都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它们的名字还照样流转在人们的记忆里,伤心的也不是它们。

怀念的无凭,恰似弱柳纤风的美人无栏可依,真正是“雁过也,正伤心”。

古人总是对花草树木的春秋感同身受,借此消解胸中块垒。它们才不管这些,一切听自己的,从不会因为目睹人的离合而悲从中来,它们轻捷地跨过一道道风的门槛,一如紧雨后的山间,自由地散布着松木的幽香。

我想花草树木们如果听懂了我们的话,一定会被我们的暗自多情笑死。

很难说,是谁陪了谁,谁又比谁更需要安慰。

月亮上山

山里看月。

有时是一条眉毛,有时是一面湖水,慢慢地,上了山。很亮,却可以久看。用眼睛或者不着布丝的手臂和脸庞。

站着看,月亮在手臂斜扬的指端;躺下来,月亮在睫毛疏离的帐顶。那么干净,好像是第一次出来让人看见,哪片云彩是它刚掀的盖头?

很多山里的精灵和我一起聆听这月光,我知道,虽然我看不清它们睡衣的花样。静寂的山间,有不出声的喧哗,在小跑着聚集,穿的大概都是不起声的布鞋。

银色的光,渐渐把暮色挤出了夜。

低下头,看见心里也透出了亮。那光芒伸手可触,似乎是刚从月亮上偷来的。

在月亮地里待久了,常常忘了自己是一棵火红桕子树呢,还是一个金黄草垛,或者是别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月下看花

花开的夜晚,月光格外如水。

与夜共穿一双鞋,散步。这时的生命在月下的花间悄悄张开和呼吸,以极朴素的方式,以黑白的视觉。

月下看花,月光冰一般透明,花香极亲切。

这样的夜晚,仅有眼睛是不够的,要让所有的感觉都来围花而坐。每个手指都似乎有卫兵站岗,绝对的敏锐。

每一个毛孔都竖起天线,分辨着各种花香里哪怕是针尖大小的区别。乱乱的树叶像白天多余的话,缄口不语。

沿着花香走近。花和叶、枝、刺都睡入了一种颜色,花的艳丽在月下没有一丝优越性。花必须以它独特的气息和灵性,给赏花人一种意念,一张贴在脑海里的“工笔”。否则,也许会把玫瑰误认为月季,也许会把杜鹃想象成紫薇……

在那么多绝对可能发生的误会里,我的心充满着白天从未有过的、因花而生的幻想和惊喜。

月光下的花们,有熟悉的陌生,像多年前在晒坪上看的黑白电影,那么熟知的情节,又那么遥远的无邪心情。还有那背了几里山路的小板凳,凳脚被一场电影深坐进土里的痴迷,还有风吹幕布的猎猎声。

那样的童年夜晚,路边的花也是一如今晚,素洁地开着。

花香是月下唯一的舞蹈,也是唯一的私语,花香以圣歌的清澈滤尽白天留下的喧嚣气息。云一般浮游的岁月,被一朵昙花一瓣瓣谢尽。

这样的生命绝美,又绝短,甚至来不及接受看花人的一声脆薄的叹息。一瞬间已过去,新的花朵又在天亮时、在阳光里重新站满树枝。

生命如果如花,一半时光在月光下开放,在那离了脂粉伪装的皎洁里,可不可以任我透明而轻盈地,在一种温柔的注视里,开成一朵可以入茶入梦的小小茉莉?

当夜过去,色彩归来,当鸟的歌唱鲜活地走动在空气里,那月光下看的花,已在心底黑白成一张薄薄的底片,生命的过程就是对一张张底片的收集。

据说,黑白的相片更容易留存。

心香如炉,心香自生

喜欢在好空气里坐,在心仪的香味里工作生活。

乡下的空气,每天都是活的,每天都有新的嫩的香味加入芬芳的行列,每天都有旧的恹的香味悄悄湮灭。满鼻的清新就这样让人忘了这世上还有浊气。

连杂草都难得见到的城里,绿色都是刻意修剪造型过的。仅供观赏的草坪和绿化树,已退化了当年旺盛的生命力和充沛的调节力。况且杯水车薪般融入汹涌的废气流,根本连一口气都来不及叹出来,就消失得没影了。

于是店里有了空气清新剂卖。十几块钱买那么一大罐,有茉莉香型、桂花香型、柠檬香型,等等,应有尽有。

只要将那喷嘴轻轻一按,就俨然置身野外,而且那香气又不太贵,一罐能用大半年。香气也可随意选择,想要什么花香就有什么花香,想要香多久就香多久。

然而人就是这么怪,因为明知花香是不能贮存的,没有一朵花能在罐内住下,所以总觉得那花香怪怪的,太过人工,太过匠味。即使鼻子受用了,心里仍不肯苟同,不肯将就着被善意地欺骗着陶醉一回。

有段时间经常光顾花店,企图以鲜花来净化室内空气。可事实证明,鲜花只增加了一点点家庭生活情趣,对环境的内循环并不能起什么作用。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心想找一炉檀香,只觉唯有那梵乐般的素香才能和书房里的纸墨香相融。许是臭美心理作祟,闻着檀香,心神便如圣水过滤一般,常心生檀香其实是一只无所不在的佛手的幻念。

在静夜,在花香、草香都高攀不上的高楼内,檀香和西洋乐《圣母颂》一样,是可以心无尘埃地静心聆听的。

檀香久觅不着。心如香炉,捂一份好心情,心香自生。

锦落凡尘

锦说,只有婚姻是危房,外遇才会是龙卷风。

锦还说,对前夫的龙卷风免疫过当,她才会成了废墟。

锦说的废墟是失婚单身。

废墟了的锦倒是活出光彩来了,不但不像人们想象中的抱窝后又空了巢的可怜的母鸡,倒像是凤凰涅了槃、孔雀开了屏。衣着发型之时尚就不说了,连身材都被她的一、三、五瑜伽,二、四、六暴走,十天半月的来一回香熏SPA的,捣鼓得越来越弯曲,令许多准备看笑话的看客的眼光不自觉地发直——很直很直,直得像又快又利的小李飞刀。

锦的新生活让本已为她储备了大把同情的泪水和安慰的言辞的好心人们多少有些不适应,继而对她可能的破罐破摔表示出极大的关心。

他们通过排查、打听、卧底等侦察手段,试图帮她找出外因,并予以人道主义的挽救。倘若找到半点疑似的星星之火,赶紧以传销似的热忱和形式迅速燎原及广而告之。如果遍寻不着,就学美国人对伊拉克的那套——没有找到更证明有问题和态度不够合作。

总之,失婚女人不蓬头垢面、到处哭诉、一夜白发什么的,成何体统?就算真的是化悲痛为力量了,也得在经人百般劝说、鼓励之下方可行动嘛,怎么可以自说自话地就坚强得没事一样了呢?真是太不懂事了!

偏偏,锦向来不是以博得别人的同情为荣誉的人,也不是遭人非议就当了真就痛不欲生的人。她说,女人的魅力来自于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的特点,而不是全票通过的优点,而特点往往是带有争议效应的。一句话,就是有非议证明还有本钱。所以非但不用捶胸顿足,还可以窃喜。

锦曾经恨不得把前夫剁巴剁巴喂了果子狸,现在却对又开了梅花的前夫大为佩服和感激。佩服是因为他眼明手快,一经发现爱情的歌剧已成肥皂剧,就果断地退票离场;感激是因为幸亏了他的成全,她才有机会从婚姻的柴、米、油、盐里抽身而出,投入到单身的蜜糖里。

有时候对着镜子臭美时,她甚至对前夫有了些许歉意,因为以前的她居然认为不需要为他化妆、喷香水、穿蕾丝内衣、使一点撩人的风情,导致他没有任何抵抗力,经不起一点点诱惑,一下子白纸就被变成了花纸,而她偏又嗜白如命不依不饶。事过境迁后想想,对于他的遭遇激情,她是有一定的责任的。

锦的废墟不但没有被荒芜,还差一点成了风景。春水般的客人纷至沓来,有的想与她合作一把,共起高楼;有的想许以重金,开发度假别墅。浪漫的带来了玫瑰花,实在的带来了口罩、消毒水……

但废墟仍是废墟,眼睛雪亮的人民群众用了高倍显微镜,也未发现有花红叶绿暴动的迹象。着实没趣。

锦对闺中密友说,总觉得现在喜欢她的男人钱是多了点,可情却少了点,三句两句就直奔主题,想来无非是看中她仅剩的姿色,没劲。

闺中密友当头棒喝,想当初,多少真情都曾大方付与那些个无情又无钱的主,如今何妨将你瓶底的剩酒成全了那有俩小钱、又懂得向你买醉的酒客?好歹是有一样比两样都没要好吧!莫非真要等到什么都没得看了,空瓶砸了也没人理了,你才悔不当初?

锦一会儿觉得女友说得不对,可又找不出理由反驳;一会儿觉得女友说得也对,可又不甘心如此这般。

锦只好一边琢磨着,一边废墟着。

日子一天天过得像踱步的驴,一年年过得像逃跑的贼。

缎子

缎子不是丝织品,是一个单身女人。

缎子的单身源于嫁人未遂,并非出于觉悟。

鉴于既成事实的局面,缎子只好拿单身的旗帜,做了被迫从婚姻退场的梯子。

缎子是打心眼儿里对婚姻一往情深。她混迹于单身江湖纯粹是作秀,缎子是她给自己取的单身艺名,她是随时准备着从单身的行当跳槽的。

缎子对婚姻的热爱,曾有一典型案例。某次聚会,一已离婚三次的女子感怀自己的不幸婚姻经历,说到伤心处,无语凝噎,席间一片唏嘘,青衫尽湿。一直埋头吃鱼的缎子突然一脸羡慕地迸出一句:“你命真好啊,有三次婚好离,我连一次婚都还结不成。”举座皆愣,既而哄堂大笑。苦大仇深的史诗,生生被她不合时宜的肺腑之言置换成了骨头轻轻的小品。

缎子的痛处是她的男友临婚换新娘,而她就是被换下的那个。男友给缎子的理由是那个女的有了,他得对她负责。

缎子虽然情急之下也很没风度地像市井泼妇般骂了那女的不要脸,那女的回了她一句“都一样,早晚而已”。但事过境迁后,她不得不佩服那女人的直白和身手敏捷,并感叹不要脸也要趁早啊。这么糙的话她也说得出口,可见这事真的伤到她了。

缎子现在做保险,就是一不小心就会断了六亲的那行。照说保险是帮人居安思危的好事,不知怎么就弄得人人喊躲了。

不过,缎子的业绩不错,她说她对自己身上的某些零部件和配制不满意,她做保险是为了多赚点装潢费、技改费,以增加上街的收视率及被求婚的点击率。

这么明白又努力的一个人,不知怎的就是没能把自己的爱情保单经营好。

说缎子不能不提她的另类妈妈。缎子的妈妈是这么安慰失恋的女儿的:“一个女人若一辈子只爱过一个男人,到了阎罗王那儿是要吃巴掌的,现在好了,你该高兴才是啊!”

缎子问她妈:“那你会不会吃巴掌呢?”缎子的妈妈自豪地答:“怎么可能?我肯定得五角星!”她见缎子老大不小了还很传统,就开导说,做寡妇的是我不是你,若爱他又一时结不了婚,就同居嘛。一眨眼更年期都快到了,像你这样,如果一辈子结不成婚,不就什么生活都没得过了?这不科学!她的“科学”让人喷饭,又有悖传统的道德观念,但似乎又蕴含着极朴素的道理。

常常以此类离经叛道的言论和缎子的女友们打通任督二脉的缎子妈妈,其实是一个非常正统、口碑极好的守寡近二十年的可爱女人。

从某种角度而言,她甚至比缎子更有魅力。这常让缎子不知道该自豪还是该妒忌。

缎子说她的理想,是嫁给一个永远爱她的善良男人,生一个健康的孩子,然后在家洗衣、做饭、发胖,像白痴一样快乐地生活。

可是啊可是,上帝也不能让自己想做白痴就做白痴。她只能盼望着盼望着,像海里的鱼盼望鱼缸,像天上的鸟盼望鸟笼。栏杆拍遍,痴心不改,好歹也算个有理想的青年。

咖啡苦不苦

一纹的一天从喝过咖啡的午后开始。

一纹的开始也是一杯咖啡,继续还是。

一纹是她在外企做白领时的英文名的谐音。她说那意思是不值一两纹银。她当初接受它是因为当鬼佬上司说一纹如何如何时,她觉得说的是和她无关的另一个人,这让她始终得以保持良好的心态,以淑女的形象全身而退。

关于一纹为何离开外企的故事版本有许多,有为情所困一走了之版,有为利所趋义无反顾版,有嫁为人妻衣食无忧版,等等。

一纹说,人若无情可困活着岂不太荒凉,人若见利而逃不掂量不争取那不是仙人就是病人,年方三十好几的高龄终于嫁得米仓衣箱喜极而泣,然后住家红袖添香、洗手做羹汤、大鸟扮做小鸟状也该算是一大成就。听她那话里话外的,倒是什么样的戏说她都香肩能扛。

一纹如今是粉领。就是粉粉嫩嫩的在家里上班的女人。这当然不算什么新鲜行当了,就像单身、小资、丁克一样,早已为人们所不以为意。但真的身体力行还是需要勇气。

一纹的工作装是绣花丝绸袍子和绣花丝绸拖鞋,办公用品是手提电脑和咖啡壶。她说咖啡是她的命,电脑是她的衣食父母,丝绸是她的爱情。

一纹喜欢和文字相依为命的感觉。她常常被文字引领着穿行黑夜,文字的光芒让她不再怕黑。而且,夜晚众人皆睡她独工作的姿态,让她很有另类的成就感;当阳光满地打滚时,全国人民都在上班她犹在梦里徜徉的状态,又让她自觉奢华而格外享受。

很多人都对一纹的生存状态羡慕不已,说真酷,恨不得效而仿之。唯有她此生最爱的爸妈不喜欢,说太苦,不如嫁人。一纹说没有什么心动的可以选择时,离自己最近的就是最好的。

电话里的一纹总说忙,问她忙什么,答写碎银子。朋友说她大好年华家中闲置属于资源浪费,她老实地承认从没学过资本运作,只识刀耕火种。于是形象装潢时尚的一纹就像个老农似的,在她的纸做的自留地里快乐地吭哧吭哧忙活着。

每次见她,她的心里都好像开着一朵花,不抱怨也不诉苦,让人很舒服。与她相对,总觉得自己多了或少了点什么。

问她有否想过将来,她说将来是想出来的吗?

想起一位朋友说过,好奇的人死得快,那就和一纹一起慢慢等待吧。

等待痛不欲生,等待铭心刻骨,等待喧哗,等待寂静。

就如等待一杯咖啡的香和苦。

在路上

绡,女,未婚,年方三十余,海拔一米六〇差少许。

绡说,单身是偶然,婚姻是必然。绡说她的八字不太好。她说的八字和算命先生说的不同,她说的是指柴、米、油、盐、酱、醋、茶和貌。她说她这个人呢是猛这么一看,不怎么样,但是你如果仔细那么一看呢,咳!说真的,还不如猛一看。所以她就偶然了。

其实,绡并不丑,只是长得离美女的说法远了点。女人中少有的幽默感倒让不是美女的绡格外生动,因此身边朋友云集,只是尚无人和她领执照做亲密爱人。绡自诩单飞的现实如沉睡的黄金,并不急于打折出手。

绡乐意用香水和口红武装自己。

香水是一香香得五里外的牛背上的八哥直打喷嚏的那种,轰炸得专喜闻香识女人的鼻子瞬间失嗅,找不到努力的方向。

她说这叫香不惊人死不休。

好在她用的香水都是世界名牌,虽然香气如瀑,终还不至于如瓦斯爆炸般祸国殃民,特别是随风过街时还有清新空气的妙用,深得环卫人士的欢心。

口红呢,她喜欢用黑黑紫紫、面无人色的那种,而且用得很浪费。

倒不是她的嘴唇天生幅员辽阔,而是她自己设计的唇形有点扩面。虽然此款口红被绡应用得非常有创意,在大多数人眼里还是过于突兀,每每路过幼儿园,绡都自觉掩口做婉约状,免得吓到小朋友;每每邂逅腆肚而行的未来妈妈,绡也赶紧闪避,免得影响一脉单传人家开枝散叶,但锦衣夜行时可作防身术之用。

曾有人建议她素面些,免得遭人侧目。她说遭侧目总比被淹没稍具存在价值吧。

千不该万不该,看起来挺实在的绡却有着一颗浪漫的心。不是不可以,而是如此这般,绡的生活就会有意外。虽然意外有时像麻辣,搁到哪道菜里都添彩,但有时意外就是十足的苦头。

绡想象中的婚姻是两个人爱得像搁浅在沙滩上大喘气的鱼,不得不双双跃入婚姻的水里,然后,点灯做伴,吹灯说话,牵衣出门,执手入睡,到永远,像童话。想跳水的感觉几度曾有,但都在濒临入水时定格了。绡说可能是别人跳水前把她仔细地看了看吧。

绡的一位叫云的女友将婚姻概括为八个字,为“日里忙点,夜里挤点”。

绡再三学习后,觉得精辟之余,少了点水分。水灵灵的小白菜一脱水,就成了老霉干菜了。据说真理就长得像老霉干菜,虽不光鲜爽口,却经久耐用。绡说愿将真理供于堂前,而和童话抵足而眠。

曾有一段火烧火燎的网恋摆在绡的面前,绡也几乎动了心。可当高大威猛的网友出现,搜寻的眼光经过她就如航拍飞掠,绡离开了。

事后有人问她为什么,她说,太高了。问者提醒她,大不了以后随身带个小板凳嘛。她说,谁见过腋下夹着珠穆朗玛峰谈恋爱的?就算大象真的爱蚂蚁,怎么爱?

问绡,一个人是否感觉孤独?她说一次去看电影,悲不能抑,泪如雨下。

环顾左右,却见旁人都或嗑着瓜子,或喝着可乐,或捏着身边人的小手,笑得骨头蓬松的快活小样。突然明白,什么是孤独。它和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其实没什么关系。

绡想象属于她的感情生活正在路上。她说无论美好或恐怖,都是慢慢来才好。这样才能从容品味。犹如恐高症的人站在秋千上,在飞翔或昏厥之前静静伫立,享受片刻也许永不再来的安宁和幸福。

鱼儿不怕黑

有一条鱼,女的,不远万米地从花鸟市场长征到了五楼的一只玻璃花瓶里。

鱼是蓝色的,花瓶是透明的。从此,我成了养鱼票友。

有鱼的日子突然生动了,脆薄的生活有了荡漾的水深。

那蓝绸子一般轻盈妖媚的鱼尾,灵动了空气,也灵动了心情。

出门几天的时候,我居然也会像与猫相依为命的资本主义老太太似的,先得把鱼托付给谁。一直不忍看那些打散着头发、穿着廉价睡衣在小区里施施然遛宠物的贫民贵族,那样脆薄的繁荣常使我莫名地腰发酸头皮发麻。

不曾想自己也会堕落其间,且有滋有味得跟真的似的。唯一的区别是我养的是鱼,想要牵着散步难度比较大,不然也难保我不会俨然三代贵族传人似的牵着一条鱼招摇过市,还视路人捏鼻为妒忌。

都说玩物丧志,好在我无鸿鹄之志可丧,所以只是自觉荒诞。不过没有忘记告诫自己,滥爱和无爱一样让人触目惊心。

替那鱼想想,跟了我,也是遇人不淑——换水不定时,喂食随兴致,若不是它有崇高的娱乐信仰和坚强的活命意志,恐怕早就没了。

我曾自诩鱼道主义地试过给它找了一个俊朗的鱼新郎,可没过两天那厮就肚皮朝天翻了白眼,不知是艳福太浅呢,还是这里阴气太盛。

处理完亡鱼的后事,我也断了从事鱼媒婆事业的念想。终于相信古人说的,我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心思呢?既不懂鱼的心,瞎起什么哄,简直就是草菅鱼命嘛。

又得一教训,自作聪明有时比愚蠢更具破坏性。难怪天下的老板大都喜欢听话的笨人。

鱼有一非常优秀的品质,就是它不说话。不说话就不太会讨人嫌。在它的面前,我不得不提醒自己多领悟少感叹、多动手少开口。不然不是显得我比鱼还不懂事嘛。后来遇见命犯口水的人,都很想劝他们养鱼。

鱼还很优雅,随时可见它在有限的空间里无限美丽地从容曼舞。

虽说在水中想要狂奔也是不可能的任务,但它不让你赏心悦目总是可以的吧,比如它可以不游得像个舞者而像个羊癫风病人。我又能对它怎样?我愿意相信它是一条淑女鱼。每当遇到麻烦欲作河东狮吼时,我就赶紧想想鱼,然后便能化心中的剑拔弩张为拈针绣花。效果呢,当然,和企图有距离。不过这不是鱼的过错。

一养鱼专家问我,你这么爱鱼,那么你知道鱼儿喜欢开着灯睡呢,还是关了灯睡?我老实地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鱼是裸睡,因为我从没给它买过睡裙。

也许,从养鱼得来领悟不过是自己给自己一架梯子,在生活的沉重里一再踉跄着犹不能了然的道理,哪那么容易就在享受一条鱼的偷安时豁然开窍呢?不过是试图对自己的笨拙做出一种调侃的姿态罢了。

鱼不能飞,我也不能。我们以最本真的一面相见,相互娱乐。谁说娱乐一定只是一种消遣?至于我不知道鱼是喜欢开灯睡还是关灯睡,这不算大过错。很多夫妻生活了一辈子,不是也不知道对方是喜欢侧向左边睡呢,还是侧向右边睡!

天黑天白,和鱼一起,在方寸之间想象海阔天空的生活。孤单,但并不寂寞。

秘密的秘密

我家老鼠在去年春天慌里慌张地拖进洞里一根穿着丝线的针,跟个宝似的藏了起来。

大概是太激动,错把大白天当作月黑风高夜了,办完了事,还回到现场踱了回方步,把我这个大活人都没放在鼠眼里。我又不能跟它计较,索性装没看见,成全了它以为只有自己知道的偷偷甜蜜。

夜来无眠,我会揣测老鼠是拿那针在花前绣花呢,还是用它在月下剔牙?这样的想象让花绷般紧绷的夜晚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踏梦无痕。

秘密着老鼠的秘密,也算一秘密吧。

谁没点自认美好的秘密呢?只不过我们的常被鼠辈掐眼一算后,以舌代步穿行坊间。多少暗香萦怀的快活,都白白消解于旁人无关痛痒的笑谈中了。

秘密因为不在人前占平方,在心里就格外舒展、笃定。像心跳,妙不可言。

有鸟巢的树不怕叶落,因为它有鸟的歌唱站满枝头。有美好的秘密的人,再孤独也不会寂寞。

秘密不能太大,大了不易收藏,容易暴露目标;也不能太小,太小了极易藏丢了。最好的尺寸是刚好让别人忽略,又正好够自己揣着偷笑。

深夜散步,意外目睹一树花第一个将春天满怀捧出,那花苞次第打开的声音让所有的乐器都屏息肃立,花香光芒一般照亮了周围的空气和街巷。

一棵树的随心之举,无意之中给了天地间美轮美奂的画面和音乐,而这从此成了那个散步的人的秘密,但永远无法影音重现地与人分享,也无人能偷走。这样的秘密是美丽而不累人的秘密。

暗暗喜欢一个人,却不说出。心跳有时如发了疯的响鼓重锤,有时如打盹儿的蜗牛。心情有时想跳舞,有时想跳河。

这样的秘密是天堂也是地狱,这是一场一个人的战争,输赢都激动人心。

看上了商店橱窗里的一件东西,喜欢得紧,偏不买回家,而是常常做随意状隔三岔五地去浏览,直到看熟看厌看得呕吐,或者那东西被人买走,终于释然。这样的秘密让人怜惜也让人尊重。

美好的秘密是一个人的矿藏,虽大多不能见天日,但证明有资源。有秘密的人是有内容的人、有趣的人,可以慢慢发现、品评的人。

美好的秘密是一个人的熏香,在自己的空间里以香自焚,平方越小,香气越浓。

看好我们的秘密,如看好我们的存折,或爱人。

风吹诗长,满垄书香

桃花走了,梨花也已挥过衣袖。

油菜花住进了长廊似的闺房。没有窗,它一定不能看书绣花,一心只是睡足了猛长,等哪天不小心,一翻身,就挤出一线天来。

沉寂的乡野,唯有那绿到处嚷嚷,嚷得满世界都是它的绿了。满眼的绿随音阶错落有致。

那叫作家的房子,前后左右覆遍了似水流淌的绿藤。绿藤半掩的那几扇白格的小窗,祥和鲜活的日子快乐地进出着。当炊烟起时,这家就是这世上最让人住着还想的地方。

家门口的“金色池塘”成了一汪翠绿,鱼在玉里游。淘米的时候,常常觉得那米也会染得翠翠的。

家住的小村婉约如诗。我们每天在新鲜的诗里生活。厚厚的一本诗集,随便翻来一页,是田头,是地角,是晒谷坪。风吹诗长,满垄满畈的书香。

那叫作“麦子、水稻、紫云英、豌豆花”的诗,总是长得那么心领神会的水灵。

好诗一亩,得来并非容易。日出研墨,日落收笔,候准每一个节气,等诗红,等诗绿。这样的诗,好看又好吃,诗熟时,一捆一捆地背回家去。篮装,筐存,碗盛。装订后,或送到很远的山外出版,或码在堂前。《春秋》一桌,《诗经》一盏,自耕自读,自给自足,其乐融融。

小村曾很穷,现在好了。但无论贫富,相爱的一家人总是一样地过着每一个不会再回来的日子。吹箫弄笛或是割禾插秧,在我们这是一样随意又隆重的事。

喜拉二胡的父亲,好曲连同他的岁月,都侍弄得漂漂亮亮。生活中的补丁也因母亲的巧手而妆为别样的精致。

也许有一天,我会在离东篱很远的地方种着自己的菊花,找一块可耕的菜地,过着一样心境的日子。但一样的月亮,一定不会有家门前的月光清亮。

家住的小村,名叫“和尚庄”。

小夜曲

近来耳朵突然高贵起来。

通俗的市声聒噪过后,无伴奏和声从那重重的山间如月升起。两耳似被一汪雪山里涌出来的春水荡涤,清新若雨后新生的嫩草地。

只是因为,我从市喧深处搬到了草木深森的郊外,与庄稼田园比邻而居了。

我甚至可以在清早上班去的路上看到露珠。在那随便绿着的屋角路边,小口小口的露珠鼓圆着大腮帮,透明的脸颊上有阳光新画的小小彩虹——这要很仔细很仔细地看,才看得清楚。

曾经整夜开在枕边般的汽车声为虫的清唱所替代,大交响变作了小夜曲。田园里的小夜曲苍白消瘦,但脆嫩得可掐出绿绿的水来。

夜莺的情歌在窗外的银杏树上,舒缓悠扬如一把轻轻打开的折扇,优雅而浪漫。让人不禁想起亮丽露肩晚装,艳妆的眉眼,夸张的蓬松的裙摆,以及水晶的高跟鞋和灰姑娘的南瓜马车。我相信鸟的王国里必定也有人间一般的盛宴。

我从花店买回的玫瑰在窗台上木立,假花般缄默做作而无生气。而我信手在田边采回的一大蓬野菊花却如飘坠的音符,极旺盛地欢唱着书架的空间,那份清新和自然似乎是把竹质的书架当作了它家门口的竹篱笆。

我的梦里不再有莫名惊惧的追逐,大片大片的花静静地开放着长夜,花香满屋里走动。

我的睡眠是一本随意摊开的书,每一段都文笔优美可以朗读。

看蔬菜在畦上自由自在地长,青青的草随意地在空地上溜达。秋分、寒露毫不闪避地以不同的笑容莅临,我满怀诧异和感动,任全新的寂寞、释然和庄稼一道葱茏我城外的日子。

我想和它一起,飞

一天的奔忙后,在窗前坐下,看着黄昏向那边的树林散步而去。

一只鸟飞来,问候似的,停在暮色的枝上。我突然感觉它眼睛的黑亮。它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的视线被它牢牢牵引。

我们像一见钟情的情人,似乎很想互相倾诉些什么,又怕一开口,会破坏了这夜的奇妙氛围。

一种温柔雾般起自心底,莫名地使我迷惘。仿佛陷入爱情,我惶恐无措。这时候,我很希望自己也是一只小鸟,能有一对飞掠夜的翅膀。我想和它一起,飞。

鸟是灵性之物。它的清婉之喉,它的御风之翅,它的精巧而细致的五官,无一不是造物主的精心杰作。

难以想象,如果没有了鸟,那树林会不会寂寞得不肯为林,而去四处溜达。鸟似伊人,不论它在哪儿小憩,都会令平淡的日子生动且充满乐感。

不知道那没有鸟,也没有树林,不长庄稼、只长水泥房子的城里,有没有人想念小鸟,有没有人如我一般为鸟心动,并以想飞的心情,向往用鸟声洗脸,用花香润喉的绿色乡居生活。

多么希望,倦飞的鸟儿都有自己的树林,久绿空怀的树,都有心爱的小鸟——

在歌唱。

小鸟回家去了,我把为鸟而开的窗轻轻关上。

花宴

那个叫“满觉陇”的地方,是在桂花开的时候才被人频频想起的。它是秋天的香格里拉。

若我是那些落户于别处的散树游香,在中秋时节耳闻得满觉陇“人面桂花”的盛况,免不了生出类似“恨不生在帝王家”的自怨自艾。

桂花长得实在不起眼,虽说古往今来有许多爱花人大弦小弦地评说过它的叶、花之美,甚至还用心良苦地考证出了药用价值,这么刻意地深挖它的“心里美”,也反证了桂花的外表实在不足以倾国倾城。但它的香气却绰绰有余地让所有的鼻子都原谅了它容貌的不足。

在喜欢名贵鲜花的城市里,它毫不自惭地以山野之气长驱直入,所向披靡。

花开时节,再凉的秋夜都无法阻挡满觉陇的千米长筵。每株桂花树下都有一张方桌,几张小椅,三五个人。坐听桂花在树上翻身说香香的梦话,或者等花循着月光滑翔而来时,以半杯清茶轻轻接住。那份安然的心情,仿佛是未沾尘埃的小孩眼睛,清亮得让功利浮名都逃得无影踪。

然而,这以香气铺排的盛宴,这专为鼻子而上演的史诗,终将散去。桌椅撤尽,如云闻香之客亦重归喧哗繁杂的来处。唯有月亮,还是不动声色地守着这人去林空的静寂。

特意在一个冬夜和朋友去了满觉陇,路两旁的桂树沉默得好像我们是不小心陨落的流星。那风吹树叶的飒飒声,冷清得逼人,不由得人不心里发紧,脚不点地地逃离。我几乎要怀疑,曾经在这里拥香听月的中秋节是不是聊斋一夜。

不过,再怎么说,这桂花还应该是赶上了好时代。若在食不果腹的年月,纵然千香云集,也不会有多少怜香的人到树下坐听自己肚子里饥馑的空响。虽然一年的准备只是等来了十数天的辉煌,但这短暂的欢愉,却会让另外的三百多个日子有无限的回忆,有无限的盼望。

花宴如此,这推杯换盏的人来人往,在岁月的席面上,不也都是乍现的灯盏?夜黑之后,依然会有天亮抵达。虽然,那已是新的光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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