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摇篮
——兼谈对古代文学研究的一些认识
黄天骥
《文学遗产》迎来了60华诞,北望京华,想起了编辑部多年对我的指导和教育,感激之情,沛然而生。
我在1952年考进了中山大学中文系,那时,规定三年级要写“学年论文”。到1954年,我写了一篇名为《陶潜诗歌的人民性特征》的论文。初稿完成后,还未交给指导老师审阅,便不知天高地厚,抄了一份,向《文学遗产》投稿。过了两个月,忽然接到编辑部来信。信上说:“天骥同志:来稿字迹非常潦草,排字工人一边排,一边骂娘。以后读书写字,都要认真。”信后署名“编者”。后来我才知道,这“编者”就是当时《文学遗产》主编,著名作家、学者陈翔鹤先生。信很短,我珍重保存,可惜在“文革”时散失了,但信中以上的几句话,让我震动,所以每个字都还记得。接信后不久,我的论文被刊登在《文学遗产增刊》第2辑上,同期还有北大陈贻焮等先生所写有关陶渊明的论文。从此,我接受教训,再不敢潦草地书写,学习和工作,也注意不能苟且从事了。
我在毕业后留校,从事教学工作,不久,收到了编辑部的来信,通知我被吸收为《文学遗产》的通讯员,任务是经常向编辑部反映读者的意见,或者向编辑部提出建议。于是,我分外仔细地阅读《文学遗产》每期的论文,注意收集教师和同学们的反响,也会思考当时讨论的一些热点问题,定期写信向编辑部汇报。在担任通讯员的几年里,我陆续收到了编辑部寄赠的几套书,一套是《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一套是《敦煌变文论文录》。到1962年,还收到一套由范文澜先生编注的《文心雕龙注》。在这套书中,附有编辑部的一封短信。信上写道:“通讯员同志:你们替编辑部做了很多工作,很感动,今后还望你们多加支持。现在编辑部买到了一批《文心雕龙注》,这本书想来各位都很需要,但外地并不好买,所以每位赠送一部,作为学习上一点微小的酬劳。”(图1)
图1
在这短信的下面,又有用墨水笔添上的两句话:“此书得来不易,望好好学习”。一看字迹,认得是陈翔鹤先生的手笔,我恍然大悟,也十分感动。我明白,《文学遗产》是以联系通讯员的方式,培养各高等院校年青的作者。编辑部让我们经常关心学术动态,不断提高学习中国古代文学的水平。在20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强调“斗争”“理论”,一时成为风尚。《文学遗产》送给通讯员的书,则是具有经典意义的著作,是功力深厚考证翔实的校注文本,这实际上是指导我们,在关心学坛现实的同时,还要扎扎实实地做学问,不要游谈无根。到现在,我一直把编辑部赠送的这几部厚厚的书,放在书架上当眼的地方,让自己能常常看到它,作为在学习上和研究上的惕勉。
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学术刊物不多,能在《文学遗产》这样的高水平的杂志上发表论文,对年轻人来说,自然是莫大的激励。从此,我便一辈子走上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教学和研究的道路。在陈翔鹤先生以后,《文学遗产》历届的主编和编辑同志,一直都注意对作者的培养。
几十年过去了,我记得有一回和傅璇琮先生在一起,彼此谈及当年当通讯员的往事,大家深深感到:《文学遗产》既是学术的园地,更是培养我们这一代学人成长的摇篮。
《文学遗产》之所以被学界公认是研究中国古代文学最重要的阵地,是因为它一直坚持扎实严谨的学风。60年来,在《文学遗产》上发表的学术论文,绝大多数,均以严肃的态度,充实的资料,缜密的考证,阐述作家作品以及文学史中值得关注的问题。记得在20世纪80年代,有一段时期,文坛涌起所谓“新三论”的潮流,不少人囫囵吞枣,更有不少刊物翕然应和,一时间“新”概念泛滥成灾。有人以那些似是而非的理论,生吞活剥地“解构”中国文学,让读者如堕五里雾中。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人们对西方文坛某些方法很感兴趣,这多少有助于我们拓展思路,对中国古代文学作多维度的思考。但是,如果不从我国文学遗产的实际出发,只从概念到概念,套用西方一些半通不通、让人莫名其妙的名词术语,或者借用西方人的视角来观察我国的文学历史,这样的做法,往往言不及义,弊大于利。熟悉域外中国研究状况的余英时教授曾经指出:“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一句,20世纪以来,中国学人有关中国学术的著作,其最有价值的,都是最少以西方观念作比附的。如果治中国史者先有外国框框,则势必不能细心体会中国史籍的‘本意’,而是把它当作报纸一样的翻检,从字面上找自己所需的东西。”[1]治中国古代文学史的情况,何尝不是如此!当然,20世纪80年代“新三论”蜂起的时间也并不长,但以西方观念比附中国文学史的做法,影响却仍很深远。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看到在《文学遗产》上发表的论文,绝大多数并非先用“外国框框”套住自己,而是以实事求是的态度,探求原著和文献资料,以朴实的文风研究中国古代文学问题。正因为编辑部坚持了正确的方向,因此《文学遗产》赢得了严谨治学的学者和广大读者的尊敬。
在我国高校,对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教学和研究的教师来说,《文学遗产》是必读的刊物。这份具有优良传统的刊物,在读者的心目中,是神圣的。因此,它办刊的方针以及编辑部的信念、工作态度,对我国古代文学的研究方向,对高等院校古代文学的教学,具有指挥棒的作用。坚持实事求是地研究我国的文学遗产,历史地辩证地论述作家作品以及文学发展的规律,在此基础上开拓创新,继承和发扬我国优良的文学传统,树立良好的学风,是我国学术刊物共同的理念。当然,不同的学术刊物可以有不同的特点,不同的个性,但就为促进社会主义文化建设而言,应该是一致的。
学术要发展,离不开争论。古往今来,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人文科学,在学者之间开展不同的意见的争辩,是各个学科取得进展的共同规律。在古代文学领域中,许多学术问题,诸如对一些文学现象以及对作家作品的评价,需要通过反复研讨,百家争鸣,在相互论辩中提高认识,才能逐步解决。真理愈辩愈明,学术探讨也永无止境,研究者在争论中意见相互碰撞,激发火花,反能共同提高,逐步接近真理。我认为,在刊物中注意发表具有新材料、新观点、新角度、新方法的论文,是必要的,因为这能体现刊物的学术水平。但是,如果编辑部门能顺应学术发展的态势,敏锐地捕捉时机,主动地抓住一些关键性或当前需要的论题,有意识有组织地引发讨论,则更为重要,更能促进学术的发展,更能提高刊物的生命力和影响力。当年,《文学遗产》也曾集中发表过一批有关陶渊明研究的论文,开展过一场有关评价李后主词作的争论,影响至为深远。当然,学者发表不同意见的论文,应该互相尊重,以理服人。那种盛气凌人的文风,动不动上纲上线,嘲弄谩骂,以为真理只在他手上的行为,则不能提倡。因为这适足说明在某些人的头脑中,“文革”的流毒未清,也暴露了骂人者的浮躁浅陋。
其实,即使是对在文学史上一些似乎已有定论的判断,或者是对一些经典性的作品,随着时代的发展,新材料的发现,以及认识水平的提高,编辑部适时地组织讨论,也是十分必要的。对那些在文学史上产生过重大作用的名著,人们常读常新,尤其要引导研究者反复争论探讨。正如西方的戏剧史专家伊维德和奚如谷以《西厢记》为例,指出:“《西厢记》属于世界的伟大经典之作。像这样的作品,每隔一代人就应当有一个新译本问世。”[2]同样的道理,每隔一代,我们是否也需要对《西厢记》等名著,作进一步的研究?例如,我们经过校勘,发现王实甫《西厢记》对莺莺年龄的处理,与人物的原型并不相同。在唐代传奇《会真记》中,当张生问及莺莺的年龄时,崔母回答“生十七年矣”。唐代李绅的《莺莺本传歌》也说:“绿窗娇女字莺莺,金雀娅鬟年十七。”到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则让法聪介绍:莺莺是“崔相国的女孩儿,年十六七”。可是,元代的王实甫在杂剧《西厢记》第一本开场,即让老夫人介绍自己的家世,说丈夫崔相国不幸亡故,有女“小字莺莺,年一十九岁”。这就怪了,为什么王实甫平白地给莺莺添了两三岁,从十六七岁改为十九岁呢?但仔细一想,王实甫这一改动,实际上涉及了对《西厢记》主题的理解。按《礼记·内则》,女子“十有五年而笄”。古代女子到了十六七岁,便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否则便成为“迟暮”的“大龄青年”。因此明代的杜丽娘说:“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年已及笄,不能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3]并为此郁郁而亡。可见,王实甫将莺莺年龄改动,分明是要让观众和读者知道,《西厢记》杂剧里的莺莺,是一个“青春女成担搁”[4]的“剩女”。因此,不同于《会真记》和《董西厢》里的莺莺,她对爱情的追求更主动,更大胆,更积极。春光易老,青春易逝,莺莺到了这一把年纪,礼法对她防之愈严,她思春之情也就愈切,观众和读者对她的敢于密约偷期,也更易理解。不错,她的举止,于“礼”不合,于“法”不合,却合于情,合于达到了理智的年龄,应该可以维护自己的生存方式。在这里,王实甫对人物年龄的“微调”,说明他着力地争取观众和读者对莺莺的同情,争取社会舆论认可莺莺主动追求爱情和追求个人权利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