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的爱情

包子的爱情

文/代琮

这世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懵懂的少不更事,青春的奋不顾身,成长后的润物细无声。所以,经过青春,我们总以为爱情应该轰轰烈烈,带着生同眠死同穴的慷慨,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去爱去恨。

可我们终究会过去那个个性鲜明的时代,有人世故,有人沧桑,有人落魄,也有人意气风发。但沿路花开,总有一朵让我们热爱。

包子是我的大学同学,虽生长在海边,但人长得斯文白净,还带点婴儿肥,乍一看有点像小笼包,所以我们都习惯叫他包子。包子这人平时不怎么爱说话,总带着一股子忧郁诗人的气质,我们都开玩笑说他白白浪费了二十年海边风沙的砥砺。

大二那年,宿舍里哥几个都陆续交了女朋友,就剩下包子还孑然一身。我们哥几个都劝他,别老瞎晃荡了,趁着自己还算嫩,赶紧找个人把自己嫁出去才是正经。

后来,我利用职务之便,在学生会帮他介绍了个姑娘。姑娘叫秦爽,留着娃娃头,远远一看,整个一副萝莉气质,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御姐。

我跟包子说:“哥们儿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可给我争点气啊。”

包子满口答应,开始和姑娘约会。

于是大二的下半学期,包子和秦爽单纯打了三个月的羽毛球。

我们知道后气急败坏,怂恿包子,不能这么干耗着,该推倒时就推倒,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心慈手软呢?

包子说:“秦爽她练过三年的跆拳道。”

气得我们破口大骂。

包子忸怩着,说:“我们这样挺好的。”

当晚我们就拉着包子去了学校对面的饭馆喝酒,然后在包子的脸色渐红还能见人,脚步飘忽还能走路,言辞模糊还能表白的时候,把他带到了秦爽的宿舍楼下。

包子推托说:“我什么都没准备,哪有这么表白的。”

我们商量着,事发突然,只好委屈下姑娘了,要不先买束花凑合下。

凑合归凑合,但也不能寒碜。凑了钱让包子上学校附近的花店买了捧玫瑰,九十九朵,鲜红欲滴。

在繁星满天的晚上,包子手捧玫瑰花,两只胳膊不停地在抖,一句话咽了三口唾沫,说:“秦爽,我们,在一起吧?”

我们在角落里偷偷看着,比自己表白还要紧张。

星光下的姑娘脸色白皙,神情自若,低着头不说话。

包子开始慌了,嘴里念念有词,秦爽我们在一起吧,秦爽我们在一起吧,翻来覆去就这一句,双手不断往前塞,试图把玫瑰送到姑娘手中。

秦爽一直没动,我们猜测是被包子吓到了。

我们在旁边气急败坏的小声吼着:“抱她,抱她,抱她啊。”

包子似乎领悟到,把花往姑娘怀里一塞,双手抓着姑娘的胳膊抱住花。

“是抱住姑娘,不是抱花,不是抱花,这二货。”

我们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咒骂。

然而,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这一幕。

在有着明亮星光的晚上,一对年轻的恋人,他们似是在拥抱,怀抱中有一捧鲜红的玫瑰,闪烁着晶莹的泪珠,是那样纯粹的爱恋。

我们很明显看到了姑娘脸上的泪光,秦爽哭了。

我们面面相觑,怎么办?怎么办?难道被当作非礼了不成?故事不应该是这么发展的啊,那我们算什么?从犯,还是教唆?

仔细想了想,应该没什么问题啊,你见谁非礼的时候还带着玫瑰,这是在求爱,最多只是骚扰,到了局子里也就批评教育,我们安慰着自己,继续看戏。

姑娘没有主动,没有拒绝,情况胶着,包子已经明显断电,这个时候他需要一个充电宝,哦不,呸呸呸……他需要主动采取下一步。

包子动了,包子动了,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

接下来包子却做了一件让我们大跌眼镜的事。

包子把花用力往前一推,花在姑娘手里抱着,包子却后退了一大步。

这二货,明明已经在进攻“敌人”防线,却在自己家扔了颗手雷。

包子嗫嚅着说了一句话,你还是先回去吧。

然后没等姑娘有所动作,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包子就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大步流星地朝远处走去。

完蛋了,我们想。

手雷炸了自己的腿,于是他又在自己脑袋上开了一枪。

砰,万念俱灰。

这次真的死透了。

哥儿几个都去追包子了。

我想虽然战事草草结束,但还得有人打扫战场,毕竟以后还要见面。

我慢慢地靠近秦爽,她这个时候低着头,小声地啜泣。还在原来的地方,从包子出现到消失,她一步也没有动。

我尴尬地望着她。

秦爽先说了话。

秦爽说:“包子跟我表白了。”

我忙点头哈腰:“是啊,是啊,碰巧看到了。”

秦爽说:“包子是个好人。”

我说:“是啊,是啊,一直挺好的。”

秦爽抬起头说:“你能陪我走走吗?”

我只能说:“好啊,好啊,走走,就随便走走。”

黑夜里,人来人往,秦爽抱着玫瑰,瑟缩着,一步步走在前头。我看着,影子无声无息,花瓣开始枯萎,远处灯光照耀,星星悄然坠落。

突然感觉悲伤笼罩。

我一路无话,倒是秦爽在说个不停。

秦爽跟我讲了她的故事——一个女孩的童年。

软弱的母亲经常遭到凶狠父亲的毒打,一双无辜的眼睛躲在门后害怕地流眼泪。

这似乎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弱者没有哀号,胜者没有怜悯,锋利的刀一直收割,终于割碎了少女柔软的心,也终于割断了那一点骨血亲情。

少女抱着母亲刺满伤痕的脸颊和她瘦弱无力的身躯,她说,你们离婚吧,我们走。

母亲的眼泪流了下来,她颤抖地依偎在女儿的臂弯里。也许这句话母亲听得太多了,只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女儿这么说。

当一个孩子选择抛弃自己的父亲,一个本该做她精神支柱的男人,她的心里得攒够多少仇恨,才能这么毅然决然。

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母亲带着女儿改嫁,据说那个叔叔是母亲的初恋,但是那个时候他家里太穷,所以姥姥不允许母亲嫁到这里。

现在母亲的心愿终于完成了。

可她呢?她觉得这是另一个末日,本来青梅竹马的恋人变成了自己的哥哥,因为他的父亲变成了自己的父亲。

她很痛苦,想必他也很痛苦。

他们似乎很有默契,从亲密无间到形同陌路,只需一个眼神交会的瞬间。

再后来,哥哥当兵走了。

女孩儿就是秦爽。

秦爽转过身对我说,他现在每个月都会打电话给我。

此刻我看到秦爽的脸上有一丝的笑,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应该就是爱情吧!

我这个时候一点都不想提起包子,那一定很煞风景,这二货,怎么就突然跑掉了,不过幸好他跑掉了。

秦爽说:“你帮我谢谢包子。”

我说:“这货对你心存不轨,你谢他什么?”

秦爽说:“谢谢他的花,很漂亮,我很喜欢。”

我心想,那花也有我的份。

我说:“再漂亮你也不用哭啊。”

秦爽扑哧一笑:“我是第一次收到花,感动的呗。”

我也笑了。

这时候秦爽的电话响了,她抬起头望了我一眼,我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是谁的电话,就冲她摆了摆手,说了声再见。

再往后,有一次打电话,秦爽告诉我说,每个女孩儿收到花都会感动,即便那个人不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

我心想,包子白是白,当牛做马也可以,可包子做不了王子。

每个人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做国王,可在别人的世界里只能当牛做马。

一直到大三结束,谁也没有见到过包子再跟哪个姑娘约会。

我们想,包子这是要孤独终老了。

大四开始实习,走在校园里突然感觉好冷清。秋风萧瑟,人群稀疏,每天都有拖着行李的人们走出去。

那段时间,男生宿舍楼的空酒瓶每天都要比平时多出七八个垃圾桶的量。

再到后来,宿舍里就剩下我和包子俩人。

有天晚上,我跟包子喝酒。我问包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包子说:“我想去周游世界。”

我笑骂他:“就你,你知道吗,阿富汗有恐怖组织,索马里有海盗出没,你过去了只能是送死。”

包子喝了很多,我也喝了很多,但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睛里清澈无比。

我心想,这货是要玩真的了。

包子灌了一口啤酒,突然来了一句:“后来秦爽给我打过两回电话。”

我一愣,不知道怎么接话,就“哦”了一声。

包子继续说:“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跑掉了吗?”

他扭过头看着我,白色的月光照进窗户,剪影里的包子模糊一片。恍然间,时光悄悄划过,我们不觉然已经“苍老”。

包子说:“你还记得罗婕吗?”

我不知道包子为什么这么问,但我确实还记得这个名字。大一时刚入学那会儿,晚上在宿舍里没事做,大家就轮流讲故事,当然是爱情故事。

包子当时讲了他和罗婕的故事。讲完之后包子就哭得稀里哗啦,那无非就是一段甜美苦涩交织的纯真初恋,再说了,谁还没有初恋呢。我们无奈地摇着头。

然而此刻,包子又哭了。

我小口小口灌着啤酒,看着包子再次泪眼婆娑。

他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我跟罗婕在一起两年,两年啊,我都没送过她什么礼物,就有一次,五一我带她去爬山,到山脚下,门票差了十五块钱我们最后都没进去。”

包子抱着头,懊恼的,痛苦的,关于青春的往事,在眼泪里汹涌而出。

“其实我并没那么喜欢秦爽,送她花的时候,我是突然就想起罗婕来,想起了她的脸,她的手指,她的笑,她的头发,我好想她啊。那时候我就明白我一直喜欢着罗婕,我对她日夜思念,念念不忘,可我竟连一束花也没有送给她,我是那么喜欢她的呀!”

那个年纪的我们一无所有,却被最纯真的女孩儿爱着,我们想着有朝一日送给她们最鲜艳的花,最漂亮的衣服,最豪华的世界,可大多数的少年都失败了。

包子也失败了,他带着满身疲惫离开,他们渐行渐远,终于不见。

包子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仍旧爱着罗婕,我要去找她,我要把从前错过的全部都找回来。

那一刻的包子意气风发,一副仿佛要去拯救世界的样子。

包子说,我们可以轻易地去喜欢一个人,也可以轻易地离开,但那不是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永远炽热,在零下一百度的风雪中也能闪烁火焰。

后来包子走了,我也走了,宿舍里最后空无一人。

我实习去了北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包子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找到罗婕,开始环游世界。

就这样我浑浑噩噩过了差不多一年,毕业的时候包子也没回来。

我们的大学时光,就这样散场了。

后来和朋友相聚,举着酒杯,聊着聊着,总能聊到仿佛就在昨天的大学生活,却又在浅浅一提后绕回到现在。是害怕吧?是在逃避那些欢快的情景,以及沉重的梦想吗?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条消息。

秦爽死了!死于一场意外车祸。

只是前一天的晚上,我们还打过电话,她还问我在北京过得好吗,我说,上班无所事事,下班无所事事,吃公共食堂,住集体宿舍,和在学校时没什么两样,就是不能再逃课了。

秦爽笑骂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是她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以后再也听不到了。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此消失,而我却没有跟她正式道别。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生命如此脆弱,你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永远离去。我问自己,真的还要这样混沌下去吗?

于是在第二天我辞了职,千里奔丧去了秦爽的老家。

不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多么深厚,而是她的去世让我有了太多的感触。一个和我同龄的人,本该拥有大好时光,可她现在只能长眠地下,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我给包子打电话,本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电话接通,他那里太吵什么都听不到,我只好挂掉电话,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南下的火车上,我翻着手机上的QQ,看着秦爽的灰色头像,它再也不能跳动起来嘟嘟嘟地响了。

我看见秦爽的最后一条签名是这么写的:

“我从未拥有玫瑰,因为黑夜漫长,人来人往,足够让人丢失。”

我望着窗外的风景,想起包子的话:我们可以轻易地去喜欢一个人,也可以轻易地离开,但那不是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永远炽热,在零下一百度的风雪中也能闪烁火焰。

那年冬天,我没有去找工作,只想静静待着,于是每天清晨都早起去跑步。满头大汗的时候我总想起包子,想起他说的关于周游世界的梦想。

我们羡慕洒脱的人,羡慕他们可以说走就走。可他们的生活也充斥着酸甜苦辣,也夹杂着喜乐忧愁。我们办不到,是因为太多羁绊,是因为太多难过,是因为对身边的不够热爱,是因为远方的不够真实。我们在该走的时候不忍离去,却又在不该走的时候想着离开。

那段时间我给包子打电话,包子说他已经回家了。

因为难得的清闲,我又坐上火车去了包子的家乡,那个紧靠大海的城市。

包子说,他一回到家妈妈就搂着他抱头痛哭,他游荡了一大圈,最终又回到起点,决定再也不出去了。

家里出资给他盘了家店,现在的他成了一家火锅店的老板。

当晚,我和包子在他的店里吃火锅。

我问包子:“你还记得秦爽吗?”

包子沉默。

他点起一根烟,缓缓道:“秦爽出事前一天晚上给我打过电话,我和罗婕在一起,我们那时候正准备去南极。”

我愕然。

包子吐出一大团烟雾,继续说:“我说我要在那向罗婕求婚,秦爽还在电话里祝福我。”

我低下头,苦笑了一声。

我问:“那你跟罗婕呢?最后怎么样了?”

包子说:“我在南极的冰川上向她求婚,她拒绝了。”

包子弹了弹烟灰,怅然若失地看着我。

我以为爱情要轰轰烈烈,在零下一百度的风雪里也要燃烧火焰。

南极当时的气温是零下四十度。

包子说:“现在我只想平平淡淡的。”

我大口灌下杯中的酒,眼泪伴随着灼烧的疼痛瞬间奔袭而来。

我忍着还是没有再告诉包子秦爽的故事。

那是多么轰轰烈烈的女孩儿,可最后为爱情选择了破碎。

包子说:“一个人的爱就像一盆火锅,刚开始要大火烹煮,这样才能丝丝入味,可等吃的时候得蘸上麻酱,一是调味,二是冷却,要不然烫破嘴皮就再也吃不下了。”

我问包子:“麻酱是什么?”

包子哈哈一笑,说:“麻酱是什么?麻酱是车子,是房子,是柴米油盐,是婆媳关系,是早晨出门转身的吻别,是夜晚回家守候的灯光,是一辈子吵闹欢笑留下的记忆。”

我沉默,也许麻酱只是最开始的一句我爱你,带着浓郁的香味儿,吃到最后,是会腻的。

可秦爽的爱情里没有麻酱,只有最滚烫的牛油,终于把所有味觉吞噬。

过了年,我重新回到北京,从业务员开始做起。

有时候,如果你真的无聊,那就不妨拼命做点什么。

失眠的时候我还是会喝酒,从深夜到凌晨,酒精越来越寡淡,寂寞越来越厚重,而孤独,是最直接的灵感。

第二年冬天,包子打来电话,说要结婚了。

我在电话里恭喜包子。

我见过那个姑娘,在一次聚会上,包子带着她盛装出席。

包子说,姑娘是他火锅店里的顾客,慢慢地从顾客变成了常客,现在又进阶成了老板娘。

我们都跟着起哄,你终于把自己给嫁出去了。

而包子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欢喜。

包子说:“我终于等到了。”

包子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爱情,不够轰轰烈烈,也没有平平淡淡,逛街吃饭看电影,吵架撒娇秀恩爱,该有的一样都不少。

挂掉电话,我走在北京城的夜里,大雪铺地,灯红酒绿,霓光漫天,我看到天空一片一片坠落,人来人往,仿佛有个姑娘抱着玫瑰瑟缩着走来,齐眉的刘海挡在眼前,这个冬天太冷,玫瑰都在枯萎。

我抬起头,寻找最亮的星星。

这世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懵懂的少不更事,青春的奋不顾身,成长后的润物细无声。

而有些人永远懵懂,有些人永远青春,沿途经过,恋人千姿百种,总有一片深情,哪怕玫瑰枯萎,野草也能盛放,终会找到一朵让你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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