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曲部

词曲部

结构第一

【原文】

填词一道,文人之末技也。然能抑而为此,犹觉愈于驰马试剑,纵酒呼卢。孔子有言:“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博弈虽戏具,犹贤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填词虽小道,不又贤于博弈乎?

吾谓技无大小,贵在能精;才乏纤洪,利于善用。能精善用,虽寸长尺短,亦可成名。否则才夸八斗,胸号五车,为文仅称点鬼之谈,著书惟供覆瓿之用,虽多亦奚以为?填词一道,非特文人工此者足以成名,即前代帝王,亦有以本朝词曲擅长,遂能不泯其国事者。请历言之。高则诚、王实甫诸人,元之名士也,舍填词一无表见。使两人不撰《琵琶》、《西厢》,则沿至今日,谁复知其姓字?是则诚、实甫之传,《琵琶》、《西厢》传之也。汤若士,明之才人也,诗文尺牍,尽有可观,而其脍炙人口者,不在尺牍诗文,而在《还魂》一剧。使若士不草《还魂》,则当日之若士,已虽有而若无,况后代乎?是若士之传,《还魂》传之也。此人以填词而得名者也。

2807

《牡丹亭》年画

历朝文字之盛,其名各有所归,“汉史”、“唐诗”、“宋文”、“元曲”,此世人口头语也。《汉书》、《史记》,千古不磨,尚矣。唐则诗人济济,宋有文士跄跄,宜其鼎足文坛,为三代后之三代也。元有天下,非特政刑礼乐一无可宗,即语言文学之末,图书翰墨之微,亦少概见。使非崇尚词曲,得《琵琶》、《西厢》以及《元人百种》诸书传于后代,则当日之元,亦与五代、金、辽同其泯灭,焉能附三朝骥尾,而挂学士文人之齿颊哉?此帝王国事,以填词而得名者也。由是观之,填词非末技,乃与史传诗文同源而异派者也。近日雅慕此道,刻欲追踪元人、配飨若士者尽多,而究竟作者寥寥,未闻绝唱。其故维何?止因词曲一道,但有前书堪读,并无成法可宗。暗室无灯,有眼皆同瞽目,无怪乎觅途不得,问津无人,半途而废者居多,差毫厘而谬千里者,亦复不少也。

2808

王实甫像

【注释】

①点鬼之谈:指唐代诗人杨炯喜欢堆砌古人姓名,其文被讥笑为“点鬼簿”。②供覆瓿之用:汉代刘歆指责扬雄的文章晦涩难懂,说过“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的话。③高则诚:即高明,号则诚,元代戏剧家。④汤若士:即汤显祖,号海若,又号若士。⑤《还魂》:即《牡丹亭》,原名《还魂记》。

【译文】

为曲填词的技能只是文人的雕虫小技而已。但是如果能放下架子去做,也比赛马舞剑、酗酒赌博这些事要好。孔子说过:“没有下棋的人吗?做这个总比无所事事要好吧。”下棋虽然只是游戏,可也好过饱食终日却什么也不做;填词虽是雕虫小技,不是又好于下棋吗?

我认为技艺不分大小,贵在能够精通;才能不在多少,贵在能够善用。能够做到精通和善用,就算只是雕虫小技,也可以成名。不然,即使自称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写起文章也是只会堆砌古人的姓名,写的书只好让人拿来盖酱缸,虽多又有什么用呢?填词的技艺,非但足以使精通于此的文人成就声名,就是前代帝王,也有因本朝多擅长词曲之人,而使自己的国家流芳后世的。请让我一一道来。高则诚、王实甫等人是元代的著名文士,除填词之外别无所长假使他们没写《西厢记》、《琵琶记》,时至今日谁还会知道他们的姓名?所以他们得以流名后世是因为《西厢记》、《琵琶记》的流传。汤显祖是明朝的才子,其诗文和书信都值得一读,但他写的脍炙人口的,并非其诗文和书信,而是《还魂记》这部戏。假如汤显祖没写《还魂记》,那么当时的汤显祖,有跟没有也没有什么区别,更何况对于后人而言呢?所以汤显祖的名字的传颂得益于《还魂记》的流传。这就是文人因为填词而得名。

2809

汤显祖手迹

历代文学的兴盛,都有自己不同的体裁。“汉史”、“唐诗”、“宋文”、“元曲”,这都是世人的口头语。《汉书》、《史记》千古流芳,是伟大的!唐代则是诗人人才济济。宋朝文士层出不穷。这三代在文坛上呈三足鼎立之势,是夏、商、周三代之后出现的又一文学繁盛的三代。元代立国后,不单政事、刑法和礼乐等方面乏善可陈,即使在语言文字、书籍文章这些细枝末节,也少有建树。假如不是推崇词曲,写出《琵琶记》、《西厢记》和《元人百种》等书流传后世,那么当时的元朝也会和五代、金、辽一样泯灭,又怎能在三代之后,还会挂在学士文人的嘴上呢?这是帝王国家因为填词而扬名的例子。由此看来,填词并非是雕虫小技,而是和史书、传记、诗歌、散文同源的不同文体。最近喜欢上了戏曲,刻意学习元代作家、希望与汤显祖齐名的人很多,但终究能完成的人很少,没听说可以堪称绝唱的作品。这是为什么呢?只因为填词作曲,只有前人的作品可以借鉴,却没有成法可以遵循。就像黑暗的屋子里没有点灯,有眼睛如同瞎子,难怪会找不到出路,也没人可以指路。所以半途而废的人很多,差之毫厘而谬以千里的人也不在少数。

【原文】

尝怪天地之间有一种文字,即有一种文字之法脉准绳,载之于书者,不异耳提而命,独于填词制曲之事,非但略而未详,亦且置之不道。揣摩其故,殆有三焉:一则为此理甚难,非可言传,止堪意会。想入云霄之际,作者神魂飞越,如在梦中,不至终篇,不能返魂收魄。谈真则易,说梦为难,非不欲传,不能传也。若是,则诚异诚难,诚为不可道矣。吾谓此等至理,皆言最上一乘,非填词之学节节皆如是也,岂可为精者难言,而粗者亦置弗道乎?一则为填词之理变幻不常,言当如是,又有不当如是者。如填生旦之词,贵于庄雅,制净丑之曲,务带诙谐,此理之常也。乃忽遇风流放佚之生旦,反觉庄雅为非,作迂腐不情之净丑,转以诙谐为忌。诸如此类者,悉难胶柱。恐以一定之陈言,误泥古拘方之作者,是以宁为阙疑,不生蛇足。若是,则此种变幻之理,不独词曲为然,帖括诗文皆若是也。岂有执死法为文,而能见赏于人,相传于后者乎?一则为从来名士以诗赋见重者十之九,以词曲相传者犹不及什一,盖千百人一见者也。凡有能此者,悉皆剖腹藏珠,务求自秘,谓此法无人授我,我岂独肯传人。使家家制曲,户户填词,则无论《白雪》盈车,《阳春》遍世,淘金选玉者未必不使后来居上,而觉糠秕在前。且使周郎渐出,顾曲者多,攻出瑕疵,令前人无可藏拙,是自为后羿而教出无数逢蒙,环执干戈而害我也,不如仍仿前人,缄口不提之为是。吾揣摩不传之故,虽三者并列,窃恐此意居多。

以我论之:文章者,天下之公器,非我之所能私;是非者,千古之定评,岂人之所能倒?不若出我所有,公之于人,收天下后世之名贤,悉为同调。胜我者,我师之,仍不失为起予之高足;类我者,我友之,亦不愧为攻玉之他山。持此为心,遂不觉以生平底里,和盘托出,并前人已传之书,亦为取长弃短,别出瑕瑜,使人知所从违,而不为诵读所误。知我,罪我,怜我,杀我,悉听世人,不复能顾其后矣。但恐我所言者,自以为是而未必果是;人所趋者,我以为非而未必尽非。但矢一字之公,可谢千秋之罚。噫,元人可作,当必贳予。

【注释】

①周郎渐出:周郎即三国周瑜。周瑜精通音乐,时人有“曲有误,周郎顾”民谣,指其能指出曲中的错误。

【译文】

曾经奇怪世上只要有一种文体,就有一种相应的规则记载在书上,与在老师那里学到的没什么区别。只有在填词作曲方面,不仅写得很简略,而且就像故意对它置之不理一样。揣测其中的原因,大致有三点:一是戏曲创作的规则难以把握,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灵感突现时,创作者神魂飞越,像是在梦中一般,不到最后便不能收回魂魄。谈论现实很容易,要描述梦境却很难。并非不想言传,而是难以言传。如此的创作规则的确很奇怪,确实难以道出!我认为如此深刻的道理,说的都是文学的最高境界。并不仅仅只是戏曲创作,其他方面都是一样。难道能因为精妙之处难以言传,就连粗浅之处也避而不谈了吗?二是填词的规律变化莫测,这里说是应该这样,那里又说不应该这样。比如填写生、旦的唱词,贵在庄重典雅,写净、丑的唱词,务必诙谐幽默。这是常理。但如果忽然碰到风流放荡的生与旦,反觉得庄重典雅的唱词不合适了。为迂腐、不通人情的净、丑写词,反而以诙谐幽默为忌。这类的情况,很难一概而论。恐怕用固定的陈词滥调,耽误了那些拘泥程式的作者,所以宁愿缺漏存疑,也不画蛇添足。如此一来,这种变幻不定的规律,不仅填词作曲是这样,科举八股、诗歌散文都是这样。哪里会有死搬教条作出的文章,会被人赏识而流传后世的呢?三是自古以来名人因为擅长诗歌、词赋而受器重的十有八九,而因词曲传世的却不足十分之一,千百人中也只能出一个。凡是擅长此道的人,都把技巧深藏心中,必定自己珍藏,认为既然没有人传授给我,我怎么能够传授他人。假使人人都能填词作曲,那么别说遍地都是好戏曲,评论者也未必不会让后来者居上,而觉得前人粗陋。况且假如内行人越来越多,挑出许多毛病,使前人没有藏拙的地方,这就像后羿教出许多逢蒙那样的徒弟,结果自己被他们围起来用武器攻击。不如仍旧效仿前人,闭口不提的好。我反复揣摩此种技艺不传的原因,虽然三点原因并列,但是我认为恐怕还是这点居多。

在我看来:文学作品是天下人共有之物,不是可以让某个人私藏的;是与非应该由历史来做定论,并非某个人可以颠倒的。因此,倒不如倾尽我的所有,公诸于世,从而得以与天下后世贤士引为知音。才能高过我的,我以他为师,即使他曾师出于我;才能与我相当的,我以他为友,可以使他成为我借鉴学习的对象。抱着这样的用心,不由自主便会把自己生平所学全部拿出来,与前代流传下来的书互相对照,也可以取长补短,辨别优点与不足,使人知道该何去何从,而不会被阅读的书籍所误导。理解我,怪罪我,同情我,伤害我,都随世人,我已经不再顾及后果了。只怕我所说的,自己认为正确而事实并非如此;大家所追求,我认为不对的事实并非都不对。但求有一个字有益于大众,那就能够免去历史的责罚。唉!元代的高手必然可以原谅我的。

【原文】

填词首重音律,而予独先结构者,以音律有书可考,其理彰明较著。自《中原音韵》一出,则阴阳平仄画有塍区,如舟行水中,车推岸上,稍知率由者,虽欲故犯而不能矣。《啸余》、《九宫》二谱一出,则葫芦有样,粉本昭然。前人呼制曲为填词,填者,布也,犹棋枰之中画有定格,见一格,布一子,止有黑白之分,从无出入之弊,彼用韵而我叶之,彼不用韵而我纵横流荡之。至于引商刻羽,戛玉敲金虽曰神而明之,匪可言喻亦由勉强而臻自然,盖遵守成法之化境也。

至于结构二字,则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韵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赋形,当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为制定全形,使点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势。倘先无成局,而由顶及踵,逐段滋生,则人之一身,当有无数断续之痕,而血气为之中阻矣。工师之建宅亦然。基址初平,间架未立,先筹何处建厅,何方开户,栋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挥斤运斧。倘造成一架而后再筹一架,则便于前者,不便于后,势必改而就之,未成先毁,犹之筑舍道旁,兼数宅之匠资,不足供一厅一堂之用矣。故作传奇者,不宜卒急拈毫,袖手于前,始能疾书于后。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题不佳,而能出其锦心,扬为绣口者也。尝读时髦所撰,惜其惨淡经营,用心良苦,而不得被管弦、副优孟者,非审音协律之难,而结构全部规模之未善也。

2812

《汉宫秋》内页及插图

【注释】

①传奇:明代对南曲中的长篇戏曲的称呼,区别于北杂剧。

【译文】

填制曲词首先注重音律,唯独我首先注重的是结构,因为音律有书可以参考,其规律较为明显。自《中原音韵》一书问世之后,阴阳平仄都有了各自的范畴,如同船行驶于水中,车推行于岸上一样,通晓一点门道的人,即使想明知故犯也做不到。《啸余》、《九宫》两个曲谱一推出,就提供了依样画葫芦的范本,其形式和内容都非常明了。前人称创制曲词为“填词”,“填”是布局的意思,犹如棋盘上画有固定的格子,见一个格子,下一颗棋子,只有黑与白的区别,而从来没有出格入格的弊病。该用韵的地方我用韵,不用韵的地方我随意发挥。至于音律,使其铿锵悦耳,虽然说来神奇,不能用语言表达,不过,这也是由勉强到自然,遵守固定法则而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至于结构,则在确定音韵之前就要考虑。就像造物主创造人形,要在精血凝结之初,胚胎形成之前,先制定出整体形状,使一滴血也具备五官和躯骸的形式。倘若开始没有总体格局,而从头顶到脚跟,分段生长,那么人的身体上就会有无数断续的伤痕,而血气也会因此被阻断。工匠建筑房屋也是如此。地基刚打平,架构还没确立,而要先筹划在哪里建厅堂,在何处开门窗,檩子和大梁用什么木料,必须等到整个布局都清楚了,才可以动工。倘若先建成了一部分再筹划另一部分,那么就会出现适用于前面的,但却对后面的不适用的情况,势必要作改变来屈就。还没建成就先毁掉,就像在路边建房,用能够建造几座房子的资源,却不足以建造出一厅一堂。因此创作戏曲的人,不宜仓促动笔,在写作之前考虑周详,才能做到之后的奋笔疾书。要有奇事,才能有奇文,没有命题不好却能写出脍炙人口的好作品的。曾经读过一些跟随潮流的人所写的文章,可惜他们惨淡经营、用心良苦所创作的曲子,却不能拿来演唱。这不是音律的问题,而是整体结构没有安排好。

【原文】

词采似属可缓,而亦置音律之前者,以有才技之分也。文词稍胜者,即号才人,音律极精者,终为艺士。师旷止能审乐,不能作乐;龟年但能度词,不能制词。使之作乐制词者同堂,吾知必居末席矣。事有极细而亦不可不严者,此类是也。

【注释】

①师旷:春秋时晋国著名乐师,相传其能从音乐中辨出吉凶。②龟年:李龟年,唐代玄宗时著名音乐家。

【译文】

词采似乎可以放到后边说,而我将其置于音律之前,是因为有才能和技巧的分别。文采稍突出的,就号称才子;对音律极其精通的,终究也只是艺人。师旷只能欣赏音乐,不能创作乐曲;李龟年只能演唱,却不能创作曲词。让他们与作曲作词的人聚集一堂,我想他们必然是居于末席的。事情有极为细小却不能不认真对待的,诸如此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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