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然草

徒然草

【日】吉田兼好 著 王新禧 译

(全译本)

序段

百无聊赖,终日于砚前枯坐,心中诸事纷繁,遂信手而书,其中或有常理难度、不可名状事,目为狂言可也。

第一段

生于此世之人,欲求实多。御门[1]之御位固已尊崇至极,竹园生[2]之末叶[3],亦非人间凡种,皆高贵无比。如摄政、关白[4]者,列位群臣之首,自是不敢奢求;即便是跻身内廷、称为“舍人”[5]之寻常臣子,亦不可小觑。其子孙纵然没落,而高姿雅韵不减。与之相较,稍稍逢时得志,便自大骄矜、目中无人者,由旁人冷眼观之,实不值一哂也。

世上罕有不慕法师者。然清少纳言[6]却言:“出家者受人视若木屑”[7],此话确实有理。升座说法,鼓噪喧赫,仿佛炙手可热,然究其本体,又有何可取?诚如增贺圣[8]所言,囿于沽名,有违佛祖圣教。不过虔心舍世、皈依修行者,却颇有可欣羡处。

人之所望,皆盼容颜俊美。此等人但有所言,左右俱乐闻而不厌。因其有爱敬[9]而不多言,故使人相对终日亦无乏味之感。至于相貌堂堂、却无才德相辅者,低劣本性一朝被人识破,便是痛惋恨事了。

人品姿容本系天生,而心性却可精益求精于贤之更贤。容颜、心性俱佳者,若不学无术,又与貌丑品劣者为伍,甚至于反不如此辈而为其所制,则着实遗憾也!

男子之最可贵事,在于经书实学、善作文[10]、通和歌、晓管弦之道,谙熟典章制度及朝廷礼仪,足以为他人楷模表率,方称上品。书法工整,笔走龙蛇而挥洒自如;音声出众,善歌精韵而切中节拍。逢人劝酒,若固辞不免,亦能推杯换盏,尽力应酬。似此等,方为好男子。

第二段

忘却上古圣代之善政,不解民间愁苦、国家凋敝,只知穷奢极欲,妄自尊大者,凡事必暗昧不明。

九条殿[11]遗诫有云:“始自衣冠及于车马,随有用之,勿求美丽。”[12]顺德院[13]亦曾记禁中诸事,云:“天皇着衣,以疏简为美。”

第三段

万事皆能,独不涉风流之男子,正如玉卮无当,虽宝非用。[14]

霜露侵衣、漂泊无定,心怀双亲训诫、忧心世人讥谤,忐忑不安、片刻无宁,以致独寝孤枕、夜不成寐。如此度日,方有趣致。

然,亦不可一味沉溺女色。须令女子知晓,己身非轻易苟合之辈,斯为上佳。

第四段

来世不可忘于心,佛道不可疏于常。吾心念此深以为然。

第五段

人逢不幸而愁闷苦恼,以致落发出家、遁入空门,实乃草率之举。何不闭门独处,似在非在,于心无杂念中安然度日,更为适宜。

显基中纳言[15]曾云:“愿得无罪而赏配所之月。”[16]此语吾深有同感。

第六段

身份无论高贵或是卑微,总以无子嗣为妙。

如前中书王[17]、九条太政大臣[18]、花园左大臣[19]等,皆愿一族血脉绝于己身。染殿大臣[20]亦借《世继翁物语》[21]言道:“若无子孙则为善事。后代顽劣,大是不妙!”圣德太子[22]生前督建陵寝时也有言:“此处当断,彼处应切,如此方能绝嗣!”

第七段

若爱宕山野[23]之露永不消、鸟部山[24]之烟恒不散,人生在世,得能长存久住,则生有何欢?正因变幻无常、命运难测,方显人生百味无穷。

观诸世间众生,以人寿最长。蜉蝣朝生夕死,夏蝉不知春秋。倘能淡然豁达、闲适悠游,则一载光阴亦觉绵绵无绝;若贪得无厌、常不知足,则纵活千年,亦不过短似一夜梦幻。人生如寄,不得久住于世,徒然而待姿容老丑,有何意义?“寿则多辱”[25],年四十之内辞世,最是佳妙。过此年寿,便将忘却老丑,渐无自惭形秽之思,一心混迹人丛,抛头露面;待到夕阳暮年,又宠溺子孙,奢愿长寿以见彼等出人头地。似这般希图凡尘名利,全不懂人情物趣,耄耋丑态,流于下品。

第八段

世上最惑人心者,无过于色欲。人心实愚妄至极。

衣裳所添之薰香,不过暂附其上,明知香难持久,却抵不住芬芳诱人,闻着不由心猿意马。昔有久米仙人,见河边浣女胫[26]白如雪,遂失神通[27]。盖因女子手足洁美、光泽丰凝,非同凡色。故惑人下坠,也自有其理。

第九段

女子美发,最惹人注目。而人品、气质等,即便未见其面,仅隔障晤谈,数语间亦可知悉。

但凡女子媚态,哪怕寻常举止便足令男儿心魂摇荡。而女子寝不安枕,乃至于轻抛贞洁、自荐枕席,甘忍骂名,皆因色欲迷人也。

爱执[28]之道,根深源远。六尘[29]之乐欲[30]固多,皆可厌离。唯有惑于爱欲者,牵缠难断。无论老幼智愚,尽皆如是。

是故传言云:“以妇人发丝搓绳,大象能缚[31];以妇人木屐制笛,吹之可引秋鹿。”女色之惑,男儿当谨慎惧戒也。

第十段

家居以舒适为要,虽系暂栖人世之所,仍不妨有其意趣。

风雅之士居处幽寂,月色轻笼,沁入胸臆,别有一番风情。当世风尚,所逐者尽为俗趣,无一可取。此间则群树杂立、庭草不修,心向天然。箦子[32]、篱垣须与四周景致相配;家用器具也应古朴深穆,无造作匠气,方能视之而生雅兴。

反之,众多工匠耗竭心力,造出唐土与大和极精巧器物,若将彼等纷乱杂陈;又将庭前所栽草木,以人力修整,拗其自然本性,则望之必生厌恶之心。如此俗境,焉能长住?吾每见这般宅邸,顿有所思,铺陈繁复又有何用?若遇火患,转瞬即成飞灰矣。故一般而言,观家居情状,便能知主人心性。

后德大寺大臣[33]于寝殿结绳驱鸢。西行[34]来访,见此情形,乃问:“有鸢飞来,于主人何碍?此公心胸,由此可窥一斑。”遂不复再至。绫小路宫[35]亦曾于住所小坂殿[36]栋梁上,结下绳网。吾忆及西行前例,殿中侍者答曰:“皆因乌鸦群集,啄食庭池之蛙。亲王目睹,心有不忍,故而结绳。”善哉,此举大慈。由此推导,德大寺所为,怕也事出有因。

第十一段

神无月[37]之时,过栗栖野,造访山中某村。青苔满径,步行良久,至山村深处,见一草庵,寂寂独在。悬樋[38]埋于落叶,水珠滴答,再无别音。阏伽[39]棚上,散放菊花、红叶,显系折下未久。据此可知,庵中尚有人居。

草庵粗陋,竟可栖居,令人心中感慨。抬眼又见前方庭院有柑树一株,果实累累,压弯枝头。唯树周围篱一圈,望之登失雅兴。若无此树,则可保野趣不失。

第十二段

与志同道合者悠然闲话,吟风诵月也好,谈论琐事也罢,均能真心相对,毫无隔阂。彼此言语互慰,实乃一大乐事。然知己难得,若对方一味迎合,与独坐冥思又有何异?

彼此交谈,既有完全认同时,亦有意见分歧时,互相争辩,说道“此非在下想法”或“言之有理,便依你吧”等等,大可慰藉无聊心境。倘有不满世道、欲吐胸中块垒者,吾持相左见地,与彼辩论,亦可略减寂寥。只是心存隔阂,比及挚友晤对,相去甚远。

第十三段

孤灯独坐,披卷品读,古人为友,甚感乐慰。

所读书籍,《文选》[40]诸卷皆含妙韵。此外如《白氏文集》、老子《道德经》、《南华》[41]各篇,悉为佳作。吾国博士[42]所著书籍,才高论妙者亦所在多是。

第十四段

和歌之道,饶有情致。山野樵夫、身份卑微者所作粗鄙事,一经入歌朗咏,立时别有况味。譬如野猪凶恶,一旦表为“卧猪之床”,便添了几分雅致。

近世和歌,虽有尚堪一读,抒情感人之篇,然歌外蕴藉已无。贯之[43]所咏“柔丝无可系”[44],据传乃《古今集》中“歌屑”[45],但当今歌者有几人可臻此境?彼时之古歌无论体式、用字,多属同类,而独贬此歌为歌屑,令人费解。何况《源氏物语》更曾引用此歌第二句。《新古今集》中“峰上矫松亦寂寞”[46]一歌,也有“歌屑”之评。此歌确有散漫之感,却在众议判[47]时,由天皇御定为佳作,其后更蒙上皇额外嘉奖。此事尽录于《家长日记》[48]中。

和歌之道虽古今未变,然今时仍传咏人口之古歌词、歌枕[49],实与今人所作迥异。古歌平易质朴、风姿清丽,更为动人。

《梁尘秘抄》[50]所载郢曲[51]歌词,其间亦不乏饶有情致之作。古人即兴吟咏,所成歌句,聆之韵味亦佳。

第十五段

无论去往何地,只要踏上旅程,便能感神清气爽。

信步闲游,放眼田舍僻村,所见俱觉新鲜。若适逢顺路赴京者,可托其捎信回京,嘱咐收信人“此事、彼事,得便时请予办妥”,也颇有趣致。

行旅在外,凡事均觉有趣。乃至土人所携器具,观之亦大感精巧。而才艺超群、姿容高雅者,此际看来更出众于平时。

独自造访佛寺、神社,匿身其间,也是乐事。

第十六段

论及神乐[52],风雅而具深趣。

一言以述,笛、筚篥[53]于诸乐器中音色最佳。但琵琶、和琴乃吾最常欣赏之乐器。

第十七段

隐居山寺,虔心礼佛,不但愁烦俱消,心间浊气亦得洗清。

第十八段

人身立世,若能以素朴为本,退避奢靡、拒揽财货,视功名富贵如粪土,则堪称佳品。自古贤而富者,极罕。

唐土有许由[54],身无长物,以双手掬水而饮,人见之,相赠一瓢。水瓢悬于枝上,某次被风吹动,声响惹人心烦。许由便弃瓢不用,依然以双手掬水。其心底清澄一至于斯。

又有孙晨,冬月无衾,唯藁一束,暮卧朝收。[55]此等人在唐土尊为贤达高士,载入书典流芳百世。若在本国,必失传无闻矣。

第十九段

正因季节更移,世间方熙熙多趣。

人言:“万物情致以秋为上。”此言虽实,然最撩动人心者,却首推春之佳色。鸟鸣声饱蕴春韵,日光和煦,自墙根小草萌芽始,春意渐深,霞明玉映。樱花盛放,倘不幸为风雨所欺,即匆匆凋零,散落满地。此后绿叶繁茂、满目青翠,勾人惹动春愁遐思。花橘本已负怀旧之名,梅香更令人追怀往事,忆思旧情。山吹[56]明艳、藤花娇柔,美景所在多有,使人不忍遗忘。

人言:“灌佛会[57]、贺茂祭[58]时,枝头缀满嫩叶,生机盎然,清绿凉爽。此乃世间情致与人之爱恋至浓之际。”此言非虚。五月,插菖蒲[59]辟邪,田间早苗插秧,水鸡声如叩门,件件引人注目。六月,寒门夕颜花[60]开得正白,四处燃起熏蚊之火,也是一趣。六月祓[61]亦为乐事。

七夕祭[62]极雅。夜渐寒,鸣雁飞来,萩下叶色转黄,收割、晾晒早稻等事相继而至,真可谓农忙秋季。清晨大风劲吹,亦觉有趣。此景《源氏物语》、《枕草子》等书早有言及,只是景致虽相同,今时未必不可再述。心间有言而不语,犹腹闷气郁,故信笔漫书,聊以自慰。此不过随手丢弃之物,亦不必示人。

冬枯之景,不劣于秋色。汀草散红叶,白霜染晨朝;轻烟缭绕流水,一派清雅。将至年暮,人们忙碌置货,也自有一番感触。腊月廿日既过,月不逢时,无可观赏。但空月寒澄,予人清寂之感。御佛名法会[63]、荷前使[64]出发等事,皆有趣致且庄重。此时朝廷公事仪礼繁多,又须兼顾迎春事宜,绝非轻易可就。追傩[65]之后紧接着四方拜[66],皆大有趣味。大晦日[67]之夜,持松明奔于漆暗中,互相叫嚷叩门,步履飞快,直至夜半。破晓后,寂然声息,唯有旧年余韵萦绕心头,怅然若失。除夕夜本为逝者返魂时,然祭魂之俗已于京都湮灭,仅关东有人行之,此亦有情趣事。

新年之晨,天清气朗,景致初看似与昨日别无二致,然心境却大为迥异,总有一种珍惜感在怀。京都大路两侧,户户摆放门松,生机勃勃,望之喜气顿生,极有趣味。

第二十段

有出家遁世者云:“此世羁绊身心之物,于我已荡然无存。唯有节令更移间所生感想,难以舍弃。”此语甚合吾意。

第二十一段

万事唯赏月最令人逸兴盎然。有人言:“再无物比月更蕴深趣。”另一人争辩道:“最蕴深趣者,当为晨露。”此类争论,颇有况味。只须适时适地,则万物无一不美。

月、花不必多言,即便风儿,亦足拂动人心。而清流激岩、冲荡飞溅,此景更是佳妙。吾曾见诗云:“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68]当真意味深长。嵇康亦言:“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69]于人迹罕至、水草清茂之地,逍遥徜徉,赏心悦事莫过于此。

第二十二段

万事万物,总以古时令人欣羡,现世均粗浅不值一提。观古匠人所制木工之精美,即可知古时意趣,非同凡响。

文词典章,昔时故篇即便只余残简,珠玉妙语亦令人心动。而当世却连口语都渐趋乏味。如古语之“车上辕”、“拨油灯”,今人说作“套车”、“拨火”;主殿寮有“列队备燎”之说,而今却变为“点亮火把”;最胜讲[70]时,天皇听讲之所,称为“御讲庐”,如今略称“讲庐”。凡深谙古典之老者,闻此莫不长叹。

第二十三段

当此衰微末世,唯九重[71]气象,未受俗习侵染,仍保庄肃不失。实乃幸事。

露台[72]、朝饷[73]、何殿、何门等,闻其名,便觉优雅。原系卑下住处所用之称谓,如小蔀[74]、小板敷[75]、高遣户[76]等,若能用于大内,亦颇堪玩味。于诸卿座位处言“阵上设夜灯”[77],极郑重;于天皇寝殿处言“速掌夜灯”,极优雅。上卿坐于“阵”上理事,其神情自不待言;诸司臣僚得心应手之神采,观来亦饶有趣致。寒夜清冷,众僚席地眠卧,自得其趣。“内侍所[78]铃声,实是美妙悦耳。”德大寺太政大臣曾如此感叹道。

第二十四段

斋王[79]居野宫[80]之情形,实是极有雅趣。为避忌“经”、“佛”等语[81],遂改称“中子”[82]、“染纸”[83]

诸神社尽皆清雅,令人印象深刻。古树森森,俗世难觅;玉垣[84]围绕,木绵[85]悬于榊[86]枝上,美不胜收。神社中最富情趣者:伊势、贺茂、春日、平野、住吉、三轮、贵布祢、吉田、大原野、松尾、梅宫。

第二十五段

飞鸟川激流变化无定,恰如人世之无常。时移事易,悲欢离合,昔年华屋美栋而今俱成无人荒野。即便府宅依旧,也已物是人非。桃李无言,与谁共话往昔?尚有未知主人之遗迹,更似浮云,虚无消散。

吾观京极殿、法成寺[87],徒留建者心志,而气象全非。御堂殿竭力营造,捐庄园以充规模,原意自是以为本族贵为御门摄政,世代权豪,屋宇府宅定当永存不朽。孰料时过境迁,后世竟荒颓至这般凄景?大门、金堂虽存续至近世,但正和[88]时南门已焚于火劫。此后金堂亦塌,再未重建,仅无量寿院[89]残存昔时景况。丈六佛像九尊,巍然并立;行成大纳言[90]所题堂额、兼行[91]扉上题字,仍鲜明可见。法华堂虽貌似尚存,几时湮废却是未知。其余基石残址,均难辨识系何殿何堂。

有鉴于此,可知为身后事谋虑,实在虚妄不智。

第二十六段

人心之花,未待风吹已自落。往昔岁月,佳人依依,情意绵绵之语,至今犹难忘怀。可叹别离经年,已形同陌路。生离苦,更甚于死别悲。

是故,有人哀白丝可染诸色;有人逢逵路而悲泣[92]。《堀河院百首》[93]中有歌云:

昔会伊人墙垣下,今时荒废蒿草生,唯见堇花落寞开。

歌中凄寂之景,想来确实有过。

第二十七段

举行御国让节会[94]时,须移奉剑、玺、内侍所[95]于新皇。此事思之实令人悲凉无限。新院[96]退位之春,曾咏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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