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中贤士
黑弟弟话很少,没听到它用过长句,偶尔耶一声。大概它还保持着竹简木牍的久远记忆,让我明白简短的发声与人类的嗯、哦、啊有异曲同工之妙。
黑弟弟眉宇间透着一股凛然之气,但不威严,也不蛮横,却在院中占了第一位的好猫缘。它的地位不是靠打斗挣来的,而是靠品格感召来的。它是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猫。如果说,院猫中真有哪只猫在习佛修禅,那就是黑弟弟。
黑弟弟身形美如小豹,性格却相去甚远。它是猫中贤人君子。在日常生活中,它淡定随和、大度谦让、内敛自持,有时也有点漫不经心。
有时我来不及往每只猫碗里放食,随手倒进大盆里,群猫便脑袋蹭脑袋地抢吃。黑弟弟从不挤进去,它安静地趴在一边,等它们吃好才过去。它不是胆小,而是天生的谦让。
黑弟弟也不执着我家的院子,它经常会失踪几天,然后若无其事地回来,哪怕腿皮莫名地撕去,或者脸上流着血,它的表情还是那样冷静。在半岁时它就显示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大气。
黑弟弟与另一只公猫白鸟非常友爱。白鸟体魄也大,而且健康。我总觉得白鸟是被黑弟弟感召到这个院子里来的。它们常在一起,别看是一对黑白双雄,面对比它们强硬的公猫,它们毫无战斗力,却把母猫们纵容得一个比一个任性,一旦发生不快,它们总是母猫的出气筒。它们更像一对温和的门神,经常一左一右地趴在我家客厅门口。直到给院猫们集体去势后不久,我隔着玻璃门看到了一幅活春宫:黑弟弟踩在白鸟背上,因为白鸟的半推半就,黑弟弟只好踩水车一样一左一右地找着平衡。我鼻血都差点流出来了,过去从没见过它们这样玩亲亲啊!这个世界真是疯魔了,市面上刚冒出“断背”一词,就已经发展到猫类了?
白鸟终于不堪充当女猫角色了,突然抱怨地叫了一声,抽身逃了。黑弟弟并不追赶,眼神反而有些无辜,意思是它怎么啦?我不敢声张,要不当家的又要嘲笑我了,养一院的丑猫不算,养的公猫还这么没出息。我看出来了,那些绝育的母猫不再钟情黑弟弟、白鸟了,它们只好把纯洁的关系往前推了一步。
原来猫中贤士也不是无懈可击的啊,但照样不影响黑弟弟的可爱。
从不管教妹妹的黑弟弟也发过一次脾气,起因是黑妹妹曾受过一只陌生黑猫的惊吓,变得神经过敏,任何一只黑猫走过它都会哆嗦伏地。有时黑弟弟从它身旁经过,它都会发昏,本能地软下身子。黑弟弟总是轻轻舔一舔它的脑袋,好像说:“耶,是我。”可当黑妹妹又一次踅身撞到黑弟弟并发出神经质的惊叫时,黑弟弟却一改常态,直起身子掴了它一耳光,表情也很大哥范:“你有完没完啊?!”黑妹妹臣服地伏地,从此头脑清爽,看到黑猫也不一惊一乍了。
老弟,我们来玩个新式游戏吧/姚育明摄
黑弟弟对我全然放心,没有半点疑心。比如抓它们去打猫三联针,完全是一场徒手搏斗,有的还需要用猫点心将它们诱骗进玄关用毯子扑裹。黑弟弟根本不用担心,所以我总是把它放在最后一个,也好让它多点自由的时间。它看着关进铁笼里吵吵嚷嚷的同伴,安然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点也不害怕。每当我弯下腰对它说:“黑弟弟,妈妈带你们去打防疫针哦。”耶……它答应着,顺从地进入铁笼,或者猫包,进去后仍老实地站着,眼神里满是信赖。
叫你再神经/姚育明摄
别看黑弟弟老实憨厚,可激动起来也是一级的水平。它总是在院门外迎接我下班回家,一见我就把脸贴到地上,后半身高高翘起,恳切地表达着思念之苦和拍打的请求。我只在它屁股上拍打了两下,它就扑通倒在了地上,快乐地打起滚来。天哪!地上的鼻涕虫你没看见吗?快起快起!黑弟弟仍沉浸在欣喜之中,喉咙里咕噜咕噜山响,全然不顾那一条条黏稠的银光缠在身上。腻心死了!你以为这是功勋将军披挂绶带啊?我一把拎起它去家里洗澡。它不像其他猫那样一个劲地挣扎号叫,它一动不动,强忍着不出声。终于它惊瘫了,身子扁平骨头软化,像一块湿透的黑粗抹布。只此一次,再也不忍让它见水了。
偏偏它受了更大的水淹。那天回到家里,一进院子猫们全围了过来,独缺黑弟弟。喊叫的结果是听到了河里的回应,声音很闷,只见黑黑的一团东西在水中咕咚咕咚地挣扎。看到我来到岸边它就哀叫着往岸上爬,爪子一抓一滑一抓一滑,身子一升一沉一升一沉。怎么可能爬得上来?!两米左右高,九十度的水泥岸,顶端边沿还向水面弯出一个弧度。
我返身取下挂在树上的拖把,翻出栅栏,弯腰把拖把伸下去。黑弟弟一下抓住了布条,往上提拖把时,它顺着布条滑下去了。我又用拖把托着它的屁股往上拉,它仍是一次次滑落。黑弟弟体力明显不支,它的叫声越来越恐慌,也越来越喑哑。五六只院猫散在岸边观看,我都顾不上看它们的表情。
此河甚深,我就是跳下去,也没法站住。虽然我紧张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但还是不想让它看出自己的慌张。我像往常一样镇定而亲热地叫着:“黑弟弟不怕,妈妈在,妈妈不走,妈妈一定救你上来。”我用拖把将它扫向亲水平台下方,想让它踩住小抽水泵息息体力。可惜水泵上长满青苔,它站立不稳,只是抓住了水泵上的尼龙绳子。可惜尼龙绳太细,我一提它又掉下去了。我急得一下趴到地上,右手使劲用拖把兜,左手伸下去接它,它也像个小孩一样伸着手。我横下了心,即便它的爪子扣进我的肉里也绝不撒手……
谢天谢地,黑弟弟完全明白了我的决心,它停止了叫唤,用劲力气往上一蹿,一下抓住了亲水平台下的木头。我松开拖把,右手稳准狠地揪住了它的后脖。
它吓得连感谢都忘了,一落地就慌里慌张地逃开了,留下一路歪歪扭扭的水迹。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爬不起来了,两腿像抽了筋,无力而又酥软。
黑弟弟经肮脏的河水一泡,炎症刚痊愈的尾巴又溃烂了,我可是给它涂了好几个月的药啊!
之后连着几天,我惊魂未定,觉得这条河太阴险,一张大口,总是等着吞猫,它已经吞食过好几只流浪猫了。就这样对岸的钓鱼人还嫌不够,我亲眼见他踢打一只流浪猫,并把它扔进冬河之中,还拿着竹竿欲往水深处捅。那次如果不是我喝住了他,那只猫就没命了。我不能想象万一院猫们掉下去游向对岸(对岸是斜坡,可以爬上去),他会采用怎样的手段来加以阻止。
我在院子里待的时间更长了一些,不时发呆地看着黑弟弟,想怎么那样巧,那天本来还要晚一些回家的,冥冥之中有股力量让我提前回来,回来后又没有马上离开院子,黑弟弟命不该绝。
朋友香香听说后,特意开车送来一只铁丝编的橄圆形篮子,边缘还镶有粉白色的裙边,非常艺术。她说缚根绳子可以吊下水去救猫。我一看就乐了,多像图片中的救度观音,手里提着一只藤篮。
黑弟弟好像忘了掉到河里的恐惧,它又趴在了河边,看着对岸的钓鱼人若有所思。我蹲下来叫道,黑弟弟,来。它像梦中一样无声走来,侧过腮帮,把脸轻轻地搁上我的膝盖,它的体温渗进我的膝关节中。生平第一次遇到一只猫能如此领略我的爱意并表达自己的爱意,本应有的感动刹那变成了莫名的忧伤。
让我靠一会儿/姚育明摄
晚上我和院猫们道声晚安,黑弟弟仍恋恋不舍,执意送我上台阶。它一步一倒,每一级台阶都要用腮帮蹭擦一下或几下,一路激动到门口,知道我要开门进去了,便毅然地横倒在地,用整个身子挡住门槛。它仰望着我,两颗黄中透绿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光。我蹲下身伸出手去,开始揉它。耶耶耶,黑弟弟激动万分,脚往东墙上一蹬,身子便向西侧展开,撞到西墙,转个身再用力一蹬,身子又向东墙移去,它就那样来回地擦拭着砖地。每次和它告别都极其困难,总要反反复复将它抚慰。等我关了门,它还要隔着玻璃门站一会。望着那团朦朦胧胧的黑影,我完全能想象这只裹着一身尘灰的猫崽,怎样眼巴巴地望着同样模糊的人影。
天生沉稳/姚育明摄
如果说圣贤没有畏惧心,是不对的,我看到过好几次黑弟弟的示弱,它的表现方式很独特,就是突然将速度放慢甚至定格。比如当蛮横的矮脚黄虎斑闯进院子,其他所有的猫都吓得逃开时,黑弟弟立即停止正在进行的活动,模仿成一尊雕像,哪怕前脚已经跨出后脚还未收回,它也能保持那中间的状态一动不动。估计黄虎斑多少有点文化,懂得不能破坏雕像,黑弟弟才得以保全体肤完好。而猫王踱进院子后,其他猫都不敢乱说乱动,黑弟弟却会从它面前画半个圈慢慢走过,然后跑出院子。黑弟弟的意思很明确:“大哥,我让你。”只是它的避让像表演,没见过的人大概无法想象一只活猫刹那就成机器猫,它扭着头,把后脑勺对着猫王,全身骨节僵化,极其缓慢地抬腿落地,中间几乎带着一秒又一秒的滞留,我似乎能听到咔咔咔的机械化声响,整个过程像影视剧的慢镜头。估计猫王很受用这种步法,没准把黑弟弟当僵尸猫欣赏了。
我不止一次地疑惑,为什么看到黑弟弟总会想起父亲?是它像父亲一样从不欺凌弱小,也不阿谀奉承吗?还是它像父亲一样从不投入到集体的快乐亢奋之中?也或许自己和他们有着相像的地方?当家的曾经说过,我们家姐弟几个,唯我继承了父亲漫不经心的精神特征,这就是:经常的,魂不知去了哪里。
终于在它的猫生,发生了一件扑朔迷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