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头小黑

尖头小黑

喂——喂——喂——一阵急迫的猫叫,声声迸出火焰,这叫声,你就是置身莲花座上也无法安生。我和女儿分别从窗口探出头去,又是它,尖头小黑!

这只小猫颠覆了国画家笔下的萌猫形象,它乌漆墨黑,瘦骨伶仃,小头,窄颧骨,三角脸,直瞪瞪的黄眼。

第一次看到它我就想起嶙峋的怪石,瘦而硬,却有风骨。尖头小黑同样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度,它的叫声虽轻,却执拗、刚毅,不像行乞倒似下旨:我来了,快上供。

听见开门声它就急吼吼地扑将上来,连发嗲献媚都省略了,直接把嘴戳到我女儿手上,连放猫粮这点时间都等不及。

别的猫吃猫粮都嘎嘣有声,它没有,它不嚼,完全是吞,囫囵吞枣。

虽然尖头小黑埋头苦吃,先前的叫声依然丝缕未断地滞留在我耳旁,你不得不承认气势这玩意儿也可以发生在几个月大的小猫身上。

我根本没意识到,它的出现象征了什么,这是喵星人对我的捕获。自此它们将我列入了猫奴的名单,而不是我读大学时期,只是和它们玩玩,甚至不是初为人母的几年,充其量只是短暂喂养、送养。一旦变身为猫奴,你就被这皮毛族降伏,心甘情愿地围着它们团团转。

非亲身经历不知人生世界之颠覆的荒谬以及生趣。

还是先追溯尖头小黑的由来。它的外婆住在我妹妹家附近的灌木丛中,我妹和我同一个小区,去她家总能看到一只大脸黄猫,估计不缺吃,总是一副淡定样,食物不论好坏,进食总是不慌不忙,大多数时间它慵然地趴着,一旦走起来也是闲庭信步,那派头就是小区业主之一。从未见它主动撒娇,总距人一两米外,既不亲近,也不生疏,极富礼仪感。那种安然的分寸感像大家闺秀,令人不相信它是一只无主的猫。

也就是说,它是一只流浪猫。这个称谓还是从女儿这里领略的,之前我一直管它们叫野猫。我完全接受女儿对我的纠正,也许都市文明正是基于这样一个现实,将本是人类伴侣的它们冠名为流浪猫可以体现一些善意。这就跟我们不会将流浪汉称为野人是同一个道理。

尖头小黑的母亲是只纯白的碧眼猫,中长毛,毛发柔顺,看上去也像家养的。它的眼神懵懂而又天真,女儿称这只美人猫为白白。白白属于小家碧玉型,它极其亲人,一见我女儿就欣喜若狂,美美美地叫着,一步不落地跟在我女儿脚后,只是一走到距我家十几米处的丁字路口就止了步,神情也突然傲娇起来,怎么招呼都不会前行一步。猫有界线,各有自己的地盘,守规矩的猫不会越雷池一步,白白是典型的遵纪守法、知书达理之猫。

它家的毛色基因有点混乱,至少我看到了三代的不同:黄色生白色,白色又生黑色。气质一代不如一代,尖头小黑没有它外婆的慵然淡定,也没有它母亲的纯真温柔,它显得没有教养,只有最原始的本能,给吃就好,晚一点也不行,叫死你。这只三四个月的小母猫粗野而又莽撞。

姚育明作品

当家的不喜欢尖头小黑,说太丑了,像个猫鬼。

我随口说了一句,好看的猫容易得到喜欢,就让丑猫到我家门口来吧。也许猫族通灵,尖头小黑表示不辜负我的心意,天天大叫着乞食。

有时我走过它面前,假装没有看见那双期盼的目光,尖头小黑就会用爪子扯住我的裤腿,嘴里一个劲地喂喂喂。

好长一段日子,我家门口昏暗无光,右边的一盏路灯坏了,左边的则被裹进茂密的樟树叶中,但我总能在夜色中看到小小的“灯泡”,那两点亮光凝聚在模糊的身形上,移动或跃起。那胜似酷炫镭射眼的“灯泡”只属于尖头小黑,它的身形融入夜色,只剩下发亮的眼睛。

从小我就不喜欢黑色,在我的意识里,黑色和死亡相关。虽然都市时尚总离不开黑色,尤其是职业妇女,总有黑色的套装,可我的衣柜里,没有黑色的位置。尖头小黑置身在阳光下时,黑色变成了深棕色,显出一些暖意。没想到尖头小黑竟让我爱上了黑色,虽然我依然没有黑色的套装。

好长一段时间总觉得尖头小黑哪里不对,哦,就是它的叫声,喂喂喂。它为什么不喵喵喵的?或者咪咪咪的也行。不发猫腔却学人言,而且理直气壮,人类就该喂你?

有一天明白过来,人家其实很懂礼貌,是正正经经地和你打招呼呢。

斜对面那户人家平时不住人,主人偶尔回来一次,于是那家阳台上的纸箱便成了尖头小黑的驻锡地。

不知它是听觉灵敏还是心有所通,只要我走近这里,它就会顶开居住的纸箱盖,冒出那只尖锐的小头朝外张望。每当看到这个场景,我都会喷出笑来,它却没有表情。

有一次我想试试它的耳力,轻手轻脚地走过那个路段,可开门声还是惊动了它,它急火攻心地冲过来,喂喂地变了调。以后,它生了警惕心,在我下班回家的时间段,爪子搭在纸箱边沿,痴痴地望着院外的道路。

从没遇到过像尖头小黑这样锲而不舍的流浪猫。只要看见我,它一定紧追不舍,一定要得到我的回应,一定要四目相视而后快。

和尖头小黑同时来吃的有好几只流浪猫,到了吃饭的时间,它们大多坐得端正,表情严肃认真,吃喝礼貌。只有尖头小黑不同,那感觉就像吃亲娘一样理所当然。

尖头小黑终于有了肚子。我得意地告诉女儿我把它催肥了,女儿却感慨道,自己还是个小猫呢,就要做妈妈了!

此时尖头小黑才五个多月大,身子骨都没完全长开呢!一定是怀孕的关系,它成了标准的大胃王,食欲更加旺盛。我在对面的树丛夹道放了一溜碗,每次它都先占住几只,这只吃吃,那只吃吃,来回地蹿,一边吞一边急得哼哼,只恨一张嘴太少。倘若其他的猫敢过来,它一律用那小而硬的脑袋撞击过去,块头比它大的猫都害怕这个拼命母夜叉。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呵斥道:“尖头小黑,你也太霸道了,我又不是单为你开的食堂!”尖头小黑梗着脖子,怨恨地看着我,几秒钟后,突然想通,弯着身子来蹭我,眼里闪着讨好的光。我故意不理它。那天我回家后不久,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极难听的叫声,很响却是降低的声调,开门一看,竟是尖头小黑。没法形容这种变调,好像有只手伸进它的喉咙,将它的肚肠往外扯拉,我的耳朵真受罪!但我还是明白了它此行的目的,它是来表达委屈和醋意的。

当然要原谅它。生活中,各种不同的事令我分心,开心的事也是多渠道的。尖头小黑只是我随性而应的一部分,于我而言,它是众猫中的一个;而我于它,却是它全部的依靠,我不能严苛一个曾经饥渴的准妈妈能在粮食前保持气节和冷静。

从此,尖头小黑长了心眼,不再低头撞击别的猫,只是加紧了进食速度,可能心有怨言,喉咙里还会漏出一些叽里咕噜的声音,好像埋怨我胳膊肘儿往外拐——在它眼里,我就是独属于它一个的。

我说:“哈,你吃食还带评论?!”尖头小黑仰头一笑,竟转身去吻边上的同伴,一连吻了两个。被吻的猫吓得战战兢兢,其中一只当场退避到一旁,另一只矮着身,弯着后腿,一边吃一边频频看它,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还有一只未被吻到的猫则四肢僵硬,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我笑起来,尖头小黑应声倒地,四肢勾来展去地卖萌,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邀宠。我拍拍它的脑袋,好好,小黑是气量宏大第一猫!尖头小黑轻而易举地赚取了我的欢心,张嘴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后腿装着无意地蹬了出去。这一使劲,一只猫碗便被踹得移了位。接着,它又伸懒腰,又蹬掉一只碗。那两只还在进食的猫终于领会了,它们知趣地避到一边,好像在说:明白,不能得罪黑道上来的,您请先。

我忍俊不禁,尖头小黑还是演技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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