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夺走我们的一切”

“命运夺走我们的一切”

几乎每一个歌剧角色,只要是翁德里希演唱过的,便立即成为一种标准,不论是意大利歌剧还是俄罗斯歌剧,它们都被翁德里希唱出了本真的自然与华丽,有幸观看演出者,无不深深痴迷。

2005年9月26日,是德国传奇男高音弗里茨·翁德里希诞辰七十五周年,同一个月的17日,又是他的忌日,2006年我们就要纪念他的冥诞四十周年了,屈指算来,他在我们这个世界只存在了短短的三十六年。今年1月,我在戛纳结识了翁德里希的儿子和女儿,小女儿芭芭拉告诉我,为了纪念父亲的诞辰,DG唱片公司将会首次发行翁德里希珍贵的影像资料,另外还会出版一个纪念专辑,内容包括两张CD和一张DVD。在当天晚上的新闻发布酒会上我看了一部分翁德里希在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演唱的罗西尼《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和柴科夫斯基《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录像,虽然都是黑白影片,但突然看到心中的偶像一下子活了起来,而且那么风趣幽默,那么才华横溢,就像一个天生的戏剧表演家那样在舞台上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内心的激动和感情上的惆怅还是令我当时有点黯然神伤。不过最难以抑制的还是我的泪水总在一忍再忍的时候悄然流淌,那是当我看到翁德里希一家在海滨度假拍的电影时,镜头里面翁德里希和妻子儿女开心地追逐、玩耍、豪放地大笑,小芭芭拉刚刚学会摇摇晃晃地走路,翁德里希不断地去扶她起来,他与妻子一起享受着目睹儿女成长的幸福。那种开怀今天看来显得异常夸张,好像幸福真的是转瞬即逝的事情,必须在当下把它紧紧攫住并过度享有才行。此时我感到原本喧闹的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肃穆起来,而芭芭拉已经在拭她的眼角了。这种时刻在我是首次,而对于芭芭拉和她的兄姐或者她的母亲而言,我不知道他们度过多少这样的时刻。他们失去弗里茨已经近四十年了,他们共同经历着无所不在的翁德里希神话的继续,也许仍在追问上苍,9月16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命运为何要夺走我们的一切?

时间过得真快,与芭芭拉分别之后,我一直留心的日子就这样悄悄地来临了,两个月之前,我已经聆听和观看了DG唱片公司如期出版的这些极有价值的关于翁德里希的音像资料,其中就包括《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全剧的DVD。翁德里希曾经富有神秘色彩的传奇形象,如今变得更加真实清晰了。

翁德里希在如日中天的三十六岁突然因一次意外微不足道地死去,德国的报纸共同传送着一个共同的标题:“命运夺走我们的一切!”此时此刻,根本无从怀疑命运的力量到底有多大,其实翁德里希生来就命途多艰,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已经两次从死神的手心溜走,命运在那个时候是眷顾他的,因为世界还没有听到他的歌声。

无论是当年现场观看过他的音乐会或歌剧演出的人,还是后来通过录音唱片领略翁德里希自然而高贵嗓音的人,大都不曾怀疑过翁德里希就是他最善于演唱的海顿《创世记》中的天使尤利尔。横空出世,所向披靡,为声乐领域带来一股神奇的清新之气和植根于传统但却湮没已久的发声方法,从而成为那个年代最受追捧的男歌手。他的歌唱生涯像流星一样划过夜空,那耀目的短暂让被他光辉闪烁过的人还来不及眨一下眼睛。

成名后的翁德里希始终处于身体能量透支当中,被他最心心相印的钢琴伴奏者胡伯特·吉森称为“两头燃烧的蜡烛”。但是,极其悲哀的是,劳累过度也好,心力交瘁也好,这些都没能击倒或击垮他,反倒是在一次忙里偷闲的郊外打猎期间,不慎被自己的鞋带绊倒,头部触地而送了性命。似乎此前已有征兆,当他生前最后一次扮演莫扎特歌剧《魔笛》中的塔米诺王子时,他不断地在后台用自己的照相机给别人照相,还对着镜子自拍了许多,甚至已有“这恐怕是最后一次”的言论,这令当时在场的许多人大惑不解。如此结局不能不让人思考,难道真的是上帝给予我们的太多而要迫不及待地索回吗?抑或是翁德里希的命运像莫扎特和舒伯特一样,将人生高度浓缩,提前完成了自己的人间使命?

没有面对面地听过翁德里希唱歌是一种遗憾,如果连翁德里希的录音都没能听过,那几乎便可视为一种罪过了。翁德里希的声音应当算是人间所能听到的最美的声音了,他的唐·奥塔维奥(《唐·乔瓦尼》),他的塔米诺(《魔笛》),他的连斯基(《叶甫盖尼·奥涅金》),他的汉斯(《被出卖的新嫁娘》)以及帕莱斯特里纳(普菲茨纳的同名歌剧)注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几乎每一个歌剧角色,只要是翁德里希演唱过的,便立即成为一种标准,不论是意大利歌剧还是俄罗斯歌剧,它们都被翁德里希唱出了本真的自然与华丽,有幸观看演出者,无不深深痴迷。

因为翁德里希的早逝,人们总是津津乐道于他没有演过角色的遗憾,特别是他与瓦格纳歌剧及拜罗伊特多次失之交臂,不能不令人为之扼腕。当翁德里希成功地客串了《飘泊的荷兰人》的舵手之后,演唱罗恩格林便成为许多人对他的期待,权威评论家预言,一个历史上最高贵最接近瓦格纳理想的“天鹅骑士”已经诞生,他何时驾临人间只是时间问题。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掌管拜罗伊特节日汇演的维兰德·瓦格纳以及著名指挥家卡尔·伯姆每年都向翁德里希发出多次邀请,想请他扮演《纽伦堡的工匠歌手》中的瓦尔特·冯·施托尔津或者萨克斯的徒弟大卫。然而此时的翁德里希已不仅仅是日程安排过满的问题,他可能也太骄傲了,根本没有将来自拜罗伊特的呼唤放在心上,总是怠慢维兰德·瓦格纳的来信,甚至连回信都流露出些许年少轻狂。

随着1966年二人的相继去世,歌剧表演史上最大的遗憾就再也无法弥补了。被翁德里希拒绝的大指挥家还有约胡姆、克伦佩勒、莱特纳、凯伯特、舒里希特、朱利尼、库贝利克等那个年代最具权威性的领军人物,他唯一没有拒绝过的人是赫伯特·冯·卡拉扬,他们一起联袂演出多场,在柏林,在维也纳,在萨尔茨堡,唯一完整留下的录音室录音是贝多芬的《C大调庄严弥撒》,而更富传奇色彩的海顿《创世记》录音则因为翁德里希的突然去世而没能完成。多年以后,卡拉扬终于寻找到与翁德里希声音接近的男高音维尔纳·克莱恩,才将翁德里希的“天鹅之歌”《创世记》最后完成。

值得庆幸的是,翁德里希的价值在生前就被充分认识到,所以他留下的录音应该说是比较丰富的,当然也显得有些良莠不齐,有一些还有粗制滥造之嫌。更搞笑的是,他的一些早期录音纯粹是为了曲目的目的,谁来唱倒是无所谓的,所以连署名都是假的。目前市场上所能见到的最有价值的录音大多来自DG、EMI、BMG、ORFEO、HÄNSSLER等主流唱片公司,DG和EMI都曾出过他的一套五、六张的精粹专辑,但是像EMI版的《大地之歌》、DECCA版的巴赫《马太受难曲》和《圣诞清唱剧》、DG版的海顿《创世记》(去年刚出版了萨尔茨堡音乐节的现场录音,翁德里希和卡拉扬组合的《创世记》终于以完整的记录面世)、莫扎特《魔笛》、《唐·乔瓦尼》、《后宫诱逃》以及贝多芬《庄严弥撒曲》等全曲或全剧录音都是制作相当完美的收藏品。

与上述经典相比,DG最新发行的七十五年诞辰纪念产品就不单纯是一个必要的补充,它们所揭示的恰恰是翁德里希成长初期的一些真实状况。不得不承认,翁德里希虽然嗓子出自天然,但他在1950年代的早期歌唱录音当中,青涩与夸张,甚至笨拙与土气,都表现得相当直接。不过这并非什么缺陷,许多老派的德国人其实都很怀念这个时候的翁德里希,他就像赫尔曼·普雷、埃莉卡·科特、安娜莉斯·罗滕伯格、玛格丽特·皮茨、戈特洛伯·弗利克一样纯朴和本色,歌声中有很深的民间传统的影响痕迹,为人处世也都是旧式风格,直率而坦白,放浪形骸而不拘小节,尊崇友情而鄙视金钱,那个年代的确令人怀念。

也许真的存在一种缘分吧,我在德国的旅行中,非常机缘巧合地多次遇到翁德里希的朋友,他们往往都将他与赫尔曼·普雷相提并论,而后者也属于英年早逝,夫妇俩还是芭芭拉的教父教母。翁德里希和普雷的朋友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怎么听这二人唱的歌剧录音,因为录音远不如看他们在舞台上表演更有魅力,更令人开怀。我在这些人家里访问的时候,他们给我听的都是二人唱的德国艺术歌曲,于是我们一起再次遗憾翁德里希留下了不止一个的舒伯特《美丽的磨坊女》最好的男高音版本,但他为什么要将《冬之旅》的录音计划一推再推呢?永远听不到翁德里希的《冬之旅》就像永远听不到翁德里希的《罗恩格林》一样,让人心有不甘啊!命运夺走我们的一切,大概也包括这些在里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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