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须往边塞行

一生须往边塞行

我一直很想写一本关于唐人边塞诗的书。

比起江南的山软水媚,我其实更留恋草原大漠的落日长风。

阳关折柳,轮台送君,天山月,祁连雪,对我而言,这不仅是文字幻化的意境,而是此生必须抵达的地方。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当我行走在西域的古道中,躺在西北的草原上,看白云滚滚,听马蹄嘚嘚,我的灵魂还是会带我回到那个烽火狼烟、策马扬鞭的年代。每当听到西藏的弦子、蒙古的呼麦、新疆的刀郎,那古老而久远的情怀就会飘然而至,与我血液交融,与我重逢。

曾经,属于黄金家族的辉煌,属于女真部落的荣耀,属于藏人的尊崇,都是那草原唤起的源自天性的澎湃,铁血男儿的自尊。

我心所向,虽崇山峻岭,一往无前。剑锋所指,虽万人为敌,所向披靡。

人与自然,山河大地,日月星辰,我们敬畏,我们臣服,但我们,并不屈服。

莫名地,我比谁都清楚,那种生活并不自由,亦不浪漫。它意味着向死而生,死无定所。

巨大的寂寞、孤寒,与生俱来,却要被若无其事地承受。即使现在想起来,还是会有说不出的沉重和悲伤。

是心中的血性未被驯服,是久远的热情从未淡忘,是崇高的信念从未放低。即使此生蛰居在城市里,即使衣食无忧,还是会向往怀念那广袤天地。

亦因如此,我特别不能割舍唐人的边塞诗,是自作多情的误会都好,每次读到依然会有感同身受的感觉。亦非常清楚,在不同的状态下,这些诗人在表达和向往什么。

初唐,杨炯的《从军行》曾令少年的我热血沸腾。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从军行》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这样的意气激昂,可看作唐代边塞诗的开端,是少年心气才能脱口而出的豪言壮语,不带一点刻意。

再沧桑一分,家国之痛都会变成“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的唏嘘。待只剩半壁江山时,“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的怆痛,除了无可奈何,无言以对之外,夫复何言?

与两宋退守中原不同,大唐立国之初,就极为重视西域,先后设立安西和北庭都护府,不断与东突厥、吐谷浑、高昌、吐蕃、大食爆发战争,争夺领土。虽说新兴的大唐王朝战斗力惊人,可战争总是互有胜负。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正是以边关告急的情势起笔,营造出如箭在弦的气氛。“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牙璋即牙牌,是皇帝调遣军队的符牌。这句是形容大军军容整盛,整装待发。将军领了兵符,出京去对抗入侵的敌人。“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是描述边塞战争的激烈,大雪打湿军旗,使军旗上的彩画都凋残了,风中夹杂着战鼓的声音……

画面到此为止,诗人刻意忽略了战争的残酷,因为这不是这首诗要表达的要点,他要表达的是少年人抓紧时机,跃跃欲试,建功立业的雄心。“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至于战争正义与否,生灵是否涂炭,不在这首诗的考量之内。

功名只向马上取

习惯上,我们对隋朝评价不高,对唐朝却极言其盛大,这委实不够公允——不管是两朝帝室的亲缘关系,还是国政的改革和延续,唐都承隋好处甚多。

隋炀帝劳民伤财开通了京杭大运河,唐朝成为首当其冲的受益者,粮食从南方运到洛阳,极大地保障了长安的供给。晚唐的皮日休,对此有一段极为公允的评价:“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隋朝对内统一之后,对突厥的征伐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积极开展营建西域的活动。隋炀帝曾亲至张掖,盛陈衣服、车马以示中国之盛。隋大业四年,灭吐谷浑。其后又准备东征高句丽(今朝鲜),完成统一大业。

这位好大喜功的皇帝,不是无功,而是过失太大,他一生循环的Bug就是总在错的时间做对的事情。

在隋炀帝的时代,他是不会意识到不恤民力的坏处的,他也没有什么历史经验教训可供借鉴,因为从秦亡开始,一直到隋朝自己亡国,往前看,往后看,都是贵族带头起兵造反成功的。也就是到了元朝末年,泥腿子皇帝朱元璋建立明朝,才是农民军为主力。

所以隋炀帝根本不会有耗损民力,民心思变的担忧。在他看来,老百姓就是拿来奴役的,就是他的人口红利。他只需要防着贵族就行了,当然最后还是没防住。

他要不是那么刚愎自用,能作能造,隋朝也不至于两代而亡。结果是自己落了个恶名,好处都归了别人。为他人做嫁衣裳,说的就是他了。

捡了大便宜的唐太宗李世民顺理成章地继承了这些好处,继续奋斗。得能臣猛将之助,一时四夷臣服,人称“天可汗”。

盛世如华裳,遮住了战争的血痕,功成名就的辉煌刺激了大多数人。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既然时代赐予了这样的际遇,就由不得人会想入非非。随着西域的不断开发,立功边塞成为士子走上仕途的重要途径和人生理想。

唐代诗人大多是积极入世的,没有一个甘于平凡,个个都扬言要出人头地。读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但杨炯分明是野心尤为旺盛的那一类人。

在可以寻见的史料中,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他出身不凡,倒是众口一词赞他天生聪颖,十岁左右即被举为神童,具备了参加科举的资格,很快他参加了“制举”。

“天子自诏曰制举,所以待非常之才焉”——制举,是非常规的人才选拔考试,是皇帝为选拔“非常之人”而设置的特科。杨炯即一举登第,入朝为官。

年轻气盛,才华出众,出身却寻常,这样的人往往心比天高,一心要比别人更成功才甘心。若说《从军行》还不足以显示他的意愿,他的《出塞》和《紫骝马》则确凿无疑地表现了他建功立业的野心:

塞外欲纷纭,雌雄犹未分。

明堂占气色,华盖辨星文。

二月河魁将,三千太乙军。

丈夫皆有志,会见立功勋。

——《出塞》

侠客重周游,金鞭控紫骝。

蛇弓白羽箭,鹤辔赤茸鞦。

发迹来南海,长鸣向北州。

匈奴今未灭,画地取封侯。

——《紫骝马》

征战边塞等同于出人头地,至少杨炯是这样觉得。与读王昌龄、高适、岑参的边塞诗不同,我读杨炯的诗,没有特别的愉悦感。即使在他最著名的诗篇中,我都读不到多少对战争的反思、对黎民的怜悯、对人生的思考。读到的只有不安分。

有野心和欲望都正常,但若以为赫赫武功会成为一步登天的捷径,那就是笑话了。

他轻率地忽略了战争的凶险,朝政的诡谲。功劳都靠命博来,凌烟阁上功臣不远,功勋成了催命符,转眼就下场凄凉的比比皆是。

纵然功成归来,又能安享富贵到几时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是常事。凭什么你能幸免?青史斑斑,前车之鉴,我想不通,这些熟读史书的人为何都视而不见?

做不到的,都成为梦想。得不到的,才化作欲望。越是挣扎,越是沉沦,想放弃挣扎,又不能甘心,人心总是这样吊诡。

事实上,作为趋奉武后的宫廷诗人,杨炯不单没有机会去实现从军入幕的志愿,还因为常在宫廷的缘故,使得他个人的诗歌风格,也远不如离开宫廷的其他三位(骆宾王、卢照邻、王勃)来得鲜明。以他的才华来说,这是令人惋惜的。

身为“初唐四杰”之一,杨炯对于同时代的王勃,是深为不屑的。当时舆论将“初唐四杰”排位,王勃居首,杨炯列第二,其三是卢照邻,第四是骆宾王。杨炯对这位同样以神童著称,出身却好过他的才子是不以为然的。

杨炯曾有“愧在卢前,耻居王后”的说法。我深深觉得卢照邻是拉来垫话的,后一句,耻居王后,才是他的心声。以诗论诗,王勃的成就是肯定高于杨炯的,这是有目共睹的。但要论起才华高、智商低(情商低),这二位真是不相伯仲,谁也别嫌弃谁。

一个排名而已,有什么好争的?

不过,后来杨炯知道王勃早逝的消息,还是深感痛惜,他为王勃的文集作序,充分肯定了王勃的才华和扭转齐梁绮丽文风的贡献。

书生不想做书生,却想要名声。天下间,如杨炯这样想的书生不在少数。

他们不是真的厌倦了书经,只是厌倦了寒窗苦读的漫长,厌倦了功名的无望。“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与其奔波考场,终其一生前途难定,倒不如投笔从戎,胜负分明来得痛快。

文人哪!也就只能在诗歌里叫嚣一番,抖抖威风。手无缚鸡之力,却想着舞刀弄剑,净扫边尘。小肚鸡肠,鼠目寸光,却想着要青史留名。当是小孩过家家酒么?

心胸、能力、际遇,作用于一处,才能有所成就,即便同时拥有了这些,都未必能决定最终的胜负。

投笔从戎容易成功的话,历史这么长,不会只出了一个班超。

富贵功名一梦中

少年人,难免有梦。梦中叱咤风云,万人侧目。以身许国,保家卫国之心诚然不假,然而,不到生死存亡之际,寻常人想得更多的是一将功成,封侯拜将。只要死的不是自己,“万骨枯”是可以谈笑而过的。

这样说,不是要苛责什么。只是感慨,同样一件事,不同的阶段,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受。到了开元年间的盛唐诗人手里,边塞诗豪情不弱往昔,固然还有自豪和颂扬之意,却已不那么理想化,转而反映现实,写塞外风物,揭露军队的现状,风骨更见峻拔。

这样的转变,一如人渐成熟,心智渐稳,看事情更深入,不再非黑即白,个人的野心还是有,却不会再肆无忌惮,脱口而出。

只需将杨炯的边塞诗与王维的边塞诗相比,就可以看出他们对同一主题处理手法的不同。

我们先看王维。王维全才,他并不是一个以边塞诗驰名的诗人,但他的边塞诗声色俱佳,哪一篇都不弱于以边塞诗著称于世的岑参、高适等人。

开元名相张九龄被罢职之后,追随他的王维亦受牵连离开京城,受命出使西北边塞,留在那里任地方的监察官员。他的一些边塞主题的诗作,多数写于这个时期。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使至塞上》

与许多著名的唐诗一样,这首诗也有流传千古的一联。王维以其如诗如画的笔法令无数人记住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奇景,这一联被王国维誉为“千古奇观”。

能得国学大家如此盛赞的,自然不是凡品。“直”、“长”、“圆”这三个字用得极为简洁精妙,是用画法入诗。“直”字勾画出大漠的平旷、孤烟的峻拔,“长”字则显出大河奔腾的气势,而“圆”字消解了落日的萧瑟。这幅画面给人毫不单调,又浑然天成的感觉。

千载之下,人到西北戈壁去,眼前所见,心中所想,仍然逃不过这两句诗的意境,真是不得不叹服。

以前我无知地以为,大漠孤烟直是因为无风,如今我才知道,孤烟是指“平安火”。唐代军事制度规定,每日清晨和入夜时分,举烽火报信。举一道火为平安,有警报;举两道火,见烟尘;举三道火,见贼,烧柴笼。

王维诗中的“落日”,符合入夜的时间规定。孤烟直,指边境无事。

《使至塞上》是王维的名篇,当中不单有写景千古名句,更有对唐时疆域辽阔的描写。

以往使者出使边塞,过了居延就出了汉朝的边塞,现在依然是大唐的疆域。你风尘仆仆,一去千里,似是大雁飞到了北方的天空。大漠上烽烟直冲霄汉,长河上落日正圆。再往前走,到了萧关,遇到巡视的骑兵,才知道都护(节度使)的驻扎地在很远的地方。

诗写使者经过居延、萧关,都护在燕然山,都不是地理上的确指,只是为了表明唐代的疆域比汉代更辽阔,而边境无事,更说明此时大唐对西域的控制是比较稳固的。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王维确实有过出塞的经历——开元二十五年,河西节度副使崔希逸大胜吐蕃。王维以监察御史身份出使边塞,犒劳军士,查访军情——所以很多人认为这首诗是他自己身在塞外时所写。

其实不然,如果当时是他自己奉命出使塞外,这首诗就应该叫作“奉使塞上”而非“使至塞上”。这首诗,应当是王维写给一位出使边塞的友人的诗,他将自己曾经的经历写到给友人的诗中,用意是说如今国威鼎盛,边境安宁,你大可以放心。

可以肯定的是,王维所写的,是他曾目睹的景观,不然不会描摹得如此逼真细致。他还有一首诗《观猎》,写一位将军狩猎,同样写得精彩非凡。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观猎》

渭城,在今日的咸阳。新丰和细柳营都在咸阳,新丰盛产美酒,细柳营则是西汉将军周亚夫的驻兵地,这里代指将军的营地。

唐朝尚武,好骑马游猎,大有胡人之风,完全不是文人天子那种范儿。这种潮流的兴起,太祖太宗父子是始作俑者。除却李唐皇室的少数民族血统之外,他们自身的经历,也是这种爱好形成很重要的原因。

李世民身经百战,箭术能够百步穿杨,他的弟弟齐王李元吉(玄武门事变被杀掉的那个),曾说:“我宁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不猎。”君王好猎如此,大臣自然也就竞相效仿了。唐代没有大规模的现代化开发,生态超好,远的不说,长安附近就有大把适合围猎的旷野密林。平民也热爱打猎,平时吃得太素,猎到野物好打牙祭呀!

读王维诗,总觉得如行云流水般畅快,哪怕是淡笔描摹,亦叫人印象深刻。说来好笑,我最早关于射雕的印象,就是从此诗而来,后来看了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不自觉地会把小说里的人物场景自动代入这首诗,虽然风马牛不相及。

好的诗,是有镜头感的,读这诗,就像看电影。寒风中,只听得弓弦鸣响,牧草已经干枯,野兽无处可藏,放出去的猎鹰眼光锐利,一眼就看见奔逃的猎物。积雪消散,驱马逐兽,只觉得马蹄轻快。一场声势浩大的行猎,如在眼前。狩猎归来,马踏如飞,很快就经过新丰市,在市集中饮酒休息,之后就整军归营。在归途中,回头看刚才射雕的地方,暮云四合,天地茫茫。

盛唐人的气魄真是大,“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是纵横驰骋后,仍有未尽之意,语境苍凉,并不凄惶。全诗着意于“快”,鹰飞兔走,蹄响弓鸣,笔端有瞬息千里之势,令人应接不暇。

不管是亲身经历过边塞生活的王维,还是期待到军中一搏的杨炯,他们都不曾真的如愿。即使到了边塞军中,文人依然是文人,捉的是笔,而不是刀。

王维因早年与张九龄关系亲厚的缘故,在张九龄被贬之后,王维被任命为凉州河西节度使判官,远离了京城。再后来经历了安史之乱,虽然大难不死,终究心灰意冷,选择过半隐半仕的生活,却也怡然自得。

而杨炯,一生未遂其封侯拜相的志愿。他心高气傲,为人又尖刻,发明了一个词叫“麒麟楦”,意思是讽刺文武大臣们虚有其表,就像演戏时装假麒麟的驴子。如此的心酸口硬,自然人缘不好,每每被降官,最后只任盈川县令,卒于任上。

他以吏治严酷著称,不知是否与他心底的铁血无情有关?他的死,有人说是得罪太多人,遭仇家报复所致。

杨炯所有的诗中,我最喜欢的是一首送别诗《夜送赵纵》:

赵氏连城璧,由来天下传。

送君还旧府,明月满山川。

——《夜送赵纵》

因为是送一位赵姓的友人,所以杨炯用了和氏璧的典故来比喻友人的才华和名声,虽然有溢美之词,好在没有太多的造作之意。前三句寻常,得“明月满山川”一句,便成佳作。

月照天涯,便如我千里相送,月满山川,便是我思情不绝。乾坤廓朗,又何须因来日生愁?

这一句不过写寻常之景,气势却不凡,叙离情绵邈之余,让人觉得光明浩荡。只可惜,这样的作品不多。杨炯的诗,刚烈有余,人情不足。

比起杨炯,我自然更喜欢王维,喜欢他冲淡平和,一空万有。杨炯所有的金戈铁马,说穿了都是纸上谈兵,不堪一击。

人欲无穷,食髓知味。有些野心是要不得的,以他人的性命为代价来博自己功名富贵的人,就算一时风光,到头来也是黄粱一梦。

天道往还,人总要存一点仁心,才好立身立世。

又及,边塞诗还有许多佳作,亦还有许多未尽之言,后文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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