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

再版序

不知不觉,距离《文字传奇——法国现代经典作家与作品》的初版,已经过去了十年。十年里,也有过再版这本书的想法和提议,但是我自己竟然有些没来由的怕,怕重新审视自己在新世纪来到的第一个十年里的情绪与文字。更何况,自从2008年书出版之后,“法国现代经典文学”这门课就没有再开过。在2015年,倒是和学院的两位同事一起开了通识课“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经典与阐释”,所涉及的作家与作品虽然和这本书里有一点重复,但角度竟完全不同。世界文学的课连续开了三年,可能还会继续下去,其中非常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讲稿没有出版。

十年里发生了很多变化:文学的读者,以及作为文学读者之一的我,还有书里涉及到的小说家。书出版后不久,罗布-格里耶就去世了。继萨特和波伏瓦之后,十年里,陆陆续续地,加缪、杜拉斯、罗兰·巴特都迎来了百年诞辰的纪念。有的时候阵仗也很大。两位最“年轻”的,昆德拉和勒克莱齐奥,他们都还在写。昆德拉在中国的阅读江河日下——如果还读捷克作家,中国一干小众读者的趣味也已经转向了赫拉巴尔。大家最喜欢提的,是勒克莱齐奥在本书出版后不久就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个人固然没有一点沾沾自喜的意思,天真到以为自己左右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意见,但是,曾经比较私下的喜欢已经成为国家社科基金的一个热门研究课题,这是不争的事实。有时候也会有点遗憾地想,十年里,喜欢或许已经不再是“消费”文学的一种方式。可是转念想想,新世纪都快过去二十年了,喜欢造成的这一点执念又有什么意义呢。

的确,变一定大于不变。喜欢的可以不再喜欢,罗兰·巴特《恋人絮语》中的“絮语”在风中飘散殆尽,再也无处追寻。倒回头去读《文字传奇》的文稿时,我惊讶于自己竟然曾经在课堂上带去一张巴伦博伊姆弹奏的德彪西,因为今天的我再也不会允许自己在课堂上如此沉溺于情绪。或者说,今天的课堂,如果作为一个老师仍然有这样的沉溺,他/她一定是危险的。当然不是巴伦博伊姆和德彪西的危险,而是沉溺本身的危险。进入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现代社会的表现前所未有的“现代”,完全像加缪说的那样,“一个人仅仅因为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就有被判死刑的危险”。

十年前,我就用了这个相对模糊的概念——“现代”,现在想来,大约是想避开文学史的“二十世纪”角度,强调这九位小说家之于我,完全是私人的选择。而况就像贡巴尼翁在写“二十世纪文学史”时问的一样,文学的,或者法国文学的二十世纪又始于何时?1900?1901?止于何时?2000?2001?文学中的继承与突破,在任何一个世纪之交都悄然发生着,并不见得需要一个席卷语言的文学事件来宣告决裂与开始。我想,十年的时间里,“二十世纪文学”的文学史定义也发生了变化:我们似乎已经和二十世纪文学拉开了足够的距离,只是这距离还没有大到我们对上一个世纪的文学盖棺定论。事实上,“经典”是自己的定义。记得设计“法国现代经典”的课程大纲时遭到过质疑,说既为“现代”,何来“经典”?我说服质疑的理由是:经典化本身就是一个过程,是反复阅读、批评(包括翻译和文本之外的其他艺术形式的演绎)构成的,经典远非一成不变的定论。

当初,私人的选择中有一些倒是也并非出于直觉的喜欢。作为译者,这么多年以来养成的功夫就是“先结婚后恋爱”。因为契约的东西,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中止的,唯一的合理化方式是让自己爱上,体会到对方的好处。具体地说,九个人当中,萨特并非我的喜欢,波伏瓦并非我的喜欢,萨冈也并非我的喜欢——全是存在主义者。好在二十世纪法国文学并不是某一个主义就可以定义的,否则就有在我的私人情绪里沦陷的危险。但是反过来说,我以为不仅仅对译者而言如此,阅读的重要乐趣之一也是慢慢发现并非一见钟情的文本的好,作者经意或者不经意的安排,刻意或者不刻意的语词。这种发现,于个人而言,远比八十年代腋下夹一本《存在与虚无》招摇过市要有价值得多。

我还是无条件地信仰语词,语词的决定性,语词的力量。纵使十年间很多东西发生了改变,这一点点初心终究没变。

也正因为这样,在修订的时候,我还是尽量将当初的认识、立场和心境保留下来。有些认识现在看来虽然很幼稚,有些情绪也已经成了成熟的伤痕,但毕竟是现在的我的一部分,抹不去的。否则,在重读的时候,又哪里来的那一点点莫名的疼痛感呢?

修改最大的,可能是萨特与加缪两章。萨特的那一章,是重写了初版时关于萨特生平的那段文字。因为那段文字一字不落地照抄了我自己原来在《外国文艺》上的一篇文章。用今天学术伦理的定义,就有“自我抄袭”之嫌。加缪是因为喜欢,这十年来一直在反复阅读,已经无法容忍十年前下的某些过于截然的判断。

最后要交代的,还是感谢。感谢所有喜欢《文字传奇》的读者——专业的,非专业的。感谢当初那个还不曾被无数琐碎事务淹没的自己。感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接受再版的选题。当然最最需要感谢的是彭伦。十年里,他也变了很多,但是,他始终都在离书最近的地方,并且仍然愿意继续守护这本书。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期待《文字传奇2》的最终完成——这个模模糊糊的愿望,已经生了两三年的时间,可在这两三年的年末对自己进行清算的时候,一年比一年更觉出这个愿望的奢侈。不仅仅是时间之于我的奢侈,更是促使我落笔的情绪之于我的奢侈。这才明白,归根结底,文字的来源处,还是奋不顾身的爱啊。

袁筱一

201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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