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生涯的终结(代序)

写作生涯的终结(代序)

董鼎山

十余年前,我在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纽约客书林漫步》序言中,以“第二个写作生涯”为题写出了我到美国居留三十年以后再度执笔作文的感慨,想不到今日竟要为一生最后出书的文集写序,我名之为“写作生涯的终结”,不能算是夸张吧?

自从一九八〇年代初期以来,我已出书二十余种,与许多编辑交过朋友,从未遇到像本书编辑一样的知己。他们喜爱我的作品,并主动建议为我出版两本新书,以此作为我九十岁生日的纪念,令我极为感动。多年来他们不断催促我写回忆录,我一直以懒惰为由推却,结果在他们逼促之下,我终于同意片段性写出回忆,先在《散文》月刊连载。不料写到中途,正在我热心供稿之际,突然中风,出院以后,我发现已再不能写回忆。患病的结果,不但影响了我的记忆力,而且也阻断了我的写字能力:写英文不能拼字,写中文错字、白字连篇,常觉得不能随心所欲地写出要写的字,脑科医生谓这是中风伤害脑力所致,要不断操练,终会恢复原状,但我还有多少日子可等?

我当然仍不断操练我的脑力,因此我还在不断写作,以防脑力迟钝,结果是我在纽约《侨报》所发表的每周一次的专栏,短短一千字的文章,亦可借此抒发当作家的灵感冲动。我的大脑仍在努力思考,一有感触就要写出来,这样既能不断锻炼我的脑力,也可鼓起我对余生的兴趣,至于所谓“写作生涯”,已告段落。

不过我凭什么来自号“写作生涯”呢?在写作方面,我一生从事了七十余年(从十四岁开始发表作品),说不上什么“生涯”,因我从未有一个时期是靠写作收入维生,从未靠稿酬购屋、养家、旅游,乃至坐飞机访问祖国。正如我在少年向叔父表明我的前途意想时被叔父所斥的那样:“你要靠写作维生?一生注定要过亭子间生活?”(“亭子间生活”是当时上海人形容生活困苦的俚语。)我结果听从他的忠告,最终在新闻界与学术界之间找到了足以维生的“生涯”。

我当“作家”的初期经验是,杂志编辑有时会轻蔑地表示:给你发表已经抬举你了,怎么还要稿费?确实,我当年有许多初出茅庐的作家朋友都迎逢了这种待遇。到了今日,我还在提醒作家朋友们,绝对不要自费出版自己的著作。在美国出版界有很多所谓的“Vanity Press”(虚荣出版商),听说现在国内也有这种现象,想发表的作家甘愿自费出书,印了几百本洋洋得意地去送人。我对他们的忠告是:

千万不要轻视自己的心血作品,一定要相信自己的东西是值钱的。(不然何必要做作家?)今天我尚在纽约碰到一位在华文报纸发表作品的作家,他甘愿出资三千美元由该报馆出书。不仅如此,报馆(根据它的广告)甚至要求版权也要属于它。我只能劝告此位先生,不要小觑自己,因虚荣而上当。

有人好奇地问我:那你自己在《侨报》专栏经常发表,稿费可不少吧?我说我已到了不必靠稿费维生的地步,写稿不是为了钱,二十余美金一千字,不够带上妻子去中国餐馆吃顿饭。我说我写专栏乃是为了有个发泄感情的地盘。我与编辑约法两章:一、我不能拼音打字,必要靠打字员;二、文章如有更改,必须取得我的同意,因我要保留自由发挥的权利。我把第二个条件看得更重,不然何必写稿?

还有人对我的英文写作收入表示好奇。与中文报刊相比,美国报刊稿费确实到了足以度生的程度(三十年前我在《纽约时报》一篇七百五十字的专论,稿费二百五十美元;一篇六百字书评,稿费一百五十美元;替《巴黎评论》写篇介绍中国文学状况的文章,稿费三百五十美元)。但是稿费虽高,写稿必需编辑邀请,除非你是一位名家。因此我不敢把自家的英文写作与中文写作相提并论。我从不曾梦想在英文写作方面可以达到靠此维生的“生涯”境界。

今年听说国内报刊稿费提高,令我兴奋。也听说市场经济的影响,提高了许多文人的收益,甚至有人可以获得高达百万、千万的版税,这是市场经济的成功。尤记得我的第一本文集《天下真小》于一九八四年初次出版(印数一万两千册)时的情形,编辑兴奋地告诉我,此书在各地书店一抢而空。在美国,我们称之为畅销书。我问编辑,既是畅销书,何不继续再版获利?他腼腆告我,在中国没有这种规例。出书是一种“任务”,任务完成,主事者的责任也告终,不必继续再版获利。这种情况,现在当然不会再有了。

整个写作生涯,我的感慨很多。现在就借此地盘再发些老年人的牢骚,为未来作家仗言。真要感谢本书编辑给我这个机会。

二〇一二年七月十日于美国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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