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

鲁迅与周作人兄弟反目,其是非曲直难以断定,但其悲剧的成因,却可探究。

鲁迅与周作人的生活历史并不复杂,起码比他们的文学作品要简单明了得多。周作人自幼是个听话乖巧的孩子。时逢国家动荡,家境也败落,再加上父亲早殁,十五岁的鲁迅、十一岁的周作人及更小的弟弟周建人与寡母相依为命。自古长兄如父,鲁迅肩有支撑家庭的重任。可以说,周作人的人生每一步,都是鲁迅设计安排的。他们少时一起到三味书屋读私塾,在自家百草园玩耍,大都听命于大哥,大哥是有权力和尊严的,弟弟偷偷扎风筝,他可以夺过踩碎。他让周作人进南京水师学堂,再东渡日本留学,一同翻译出版《域外小说集》,甚至周作人与羽太信子的婚姻,也是在鲁迅的支持下成就的。

鲁迅在蔡元培的举荐下,到北京教育部当佥事之后,仍是鲁迅托请蔡元培将周作人带到北京。兄弟二人同住绍兴会馆补树书屋。又是在鲁迅的推举下到北京大学国史编纂处任编纂。研究周作人和鲁迅的人都清楚,他们兄弟是一起投入到新文化运动的洪流中去的。但凡大选择,主心骨一直是鲁迅,往往是兄唱弟随。甚至,连卖绍兴故居,在北京购八道湾宅第,接母亲到京等,无不是兄长拿主意并亲手操办。周作人便养成一切听命于兄、信赖鲁迅的心理。

鲁迅在生活上,对周作人也是细心呵护。如1902年2月,周作人刚刚考上南京水师学堂,兄弟二人一起喝茶之后,晚上鲁迅又乘夜色给周作人送书,共同秉烛夜读过半夜,见沉沉夜半,鲁迅索性与弟弟同卧一床,天明时鲁迅方离去。这天下午,周作人依然盼兄长再来。不见,便“归而复作,灯光如豆,伴我凄清,对之凄然”。周作人日记中的十六个字,既见对兄的情感之深,又见对鲁迅依赖之甚。

大凡受别个罩于呵护之中的人,往往性格懦弱又乏主见,且孤僻冷漠。大凡与周作人多有交往之人,比如刘半农、钱玄同诸人,都认为周作人淡泊静雅,很少臧否人物。周作人却把自己温和的个性说成是“中和”。他在《圣书与中国文学》中说:“现在我们用了多种表面不同而于人生都是必要的思想,调剂下去,或可以得到一个中和的结果。”他似乎在为自己的冷漠,待人的冷意辩驳。林语堂却不这么认为,他在《记周氏兄弟》中有这样的名言:“周氏兄弟,趋两极端。鲁迅极热,作人极冷。”

很多时候,对待不少问题,周作人都跟在鲁迅之后,亦步亦趋。比如鲁迅对京剧极为厌恶,周作人便在《新青年》上发表他与钱玄同关于旧戏的通信,“论中国旧戏之应变”,称其“多含原始的宗教的分子”,断言“有害于世道人心”,“没有存在的价值”。随即在《人的文学》里,将旧戏列为“非人的文学”。

当对于《新青年》怎么办,陈独秀与胡适发生分歧的时候,周作人站在鲁迅一边,支持了胡适。这类事例不胜枚举。

周氏兄弟二人,在前半生充满了亲情,作为兄长的鲁迅一直关心和影响着周作人,他们的关系中,鲁迅一直是强势的,他是以无微不至的关心爱护着弟弟。但是,即便是兄弟间,强者往往也是无忌的,无忌的代价常常是弱者的尊严被漠视。“两个人都有天才”(林语堂)而非平庸者,被漠视者是会以他独特的方式,惩罚强者,这似乎是一种定律。在文坛,鲁迅更是以强势的姿态示人,思想犀利、文笔老辣、我行我素、纵横文学江湖,一生不曾退却服输。剑戟也常伤害自己人。对他一生有过大帮助的蔡元培、先他高举新文化运动大旗者胡适、连与他并无瓜葛小字辈的沈从文,他都未曾宽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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