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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女人。她爱我。我认为她是芬兰人。起初我们也相互这样说,我们是亲戚。“您也是芬兰-乌戈尔人?”我们试图在对方身上发现民族的特性。遗憾的是我不了解,尤其对芬兰历史没有深入的了解(他们最重要的矿产资源有:铬、钛、钴、矾、铜、锌、镍),一般来说我对他们的印象是“北方人”,通常在那一带地区搜找关联。我试图把她放到某个环境当中,归入某个民族,但是这个努力不大见效,因为事实上,我的身体就是她的环境。她的家乡并不是她的家乡,而是我的身体。因此,假如我偷偷地观察她,闪现在我眼前的并不是芬兰的湖光山色,并不是与湖泊相连的瀑布,以及水资源丰富的江河,我看到的却是我自己,而且总是我自己,有时看到的是我还算得上健壮的大腿,有时是我富于弹性的臀部肌肉,要不就是我湿润的嘴唇和手指头。

在几年漫长的时间里,她一直否认她对我的感觉与我对她的感觉如出一辙。后来,她在一次粗暴的争吵里说走了嘴:“我看你的时候,看到的只是我的阴道!”她大声吼叫,“我在我的阴道里看到你!”我不喜欢她这么讲话,我不喜欢她不动脑子地扯到我们的身体,她则不能忍受我的沉默。“现在你怎么不说说自己的阳物!用不着这么遮遮掩掩。现在你又不想说我的屁股了!其实这又有什么区别?!”我认为有区别,但我不说,我又能说什么呢?事实是,她与身体的关系——她与我的身体和她的身体的关系——和我一样,而且更令人惊讶的是,她对匈牙利的事情了如指掌。她对维兹凯尼战役有着独到的看法(“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无足轻重和毫无意义”),她引用“德拉斐·亚诺什风格”的措辞(德拉斐在莫哈奇战役里解下了靴子上的踢马刺,骑着战马高举国旗冲向死亡),她熟悉关于迪阿克的传说和纳吉·伊姆莱的1953年改革,她知道在所谓的“小作家案”和“大作家案”里都有谁被判了刑,她还熟知匈牙利民主论坛内部不同派别之间的异同。

我们的争吵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粗鲁,我并不想否认,我们还不止一次地动起手来。我主要抓她的胳膊,偶尔也掐她的脖子,即便说我想掐死她也不算过分;她主要是摔东西,不仅摔书和塑料烟灰缸,而且还从墙上拽下画框,或者毫无新意地摔花瓶,更让人吃惊的是,她居然会摔绞肉机,偶尔还从已经布置好了的餐桌上抄起餐具朝我扔来,假若我们正在炸肉排,刀子也会凌空横飞,这种时候,即便说她想刺杀我也不过分。我想,我们的争吵与我们之间的芬兰-乌戈尔血缘没什么关系。或者还真有?莫非由于我们共同度过的时光酿造的恐怖?我们一起流浪,一起打猎,一起牧羊,并向同一位上帝祷告。或是由于我们的熟悉导致的残暴?看哪,她对我的沉默都如此了解!要是她做梦也能梦见我就好了……或者我梦见她……这种亲近到底有什么用?这种可怜的把戏又能怎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突然冲着我大声叫嚷,“也许我要是上帝就好了,那样对你我来说都会好些!我知道你在这么想。但你别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没错儿,你并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因为我也这么想你,也许你要是上帝就好了,对你我来说都会好些……”

这发生在那场该死的维兹凯尼战役之后,我们的冲突变得尖锐起来,无论谈话,还是缄默,都只能毫无进展地原地打转。我在书里曾经读过:有时没必要在爱与恨之间寻找差别。我很反感类似的箴言,但是事实却又如此:有一种情绪在我们体内酝酿,可我们无法预知将在何时爆发。我们既不能影响什么,也不能希望什么。在那段日子里,我们以另外一种感觉做爱:更加频繁,更加绝望。

有一次我把我俩的事情告诉了父亲,或者说我向他询问:北方的女人是什么样?父亲苦笑着耸了耸肩:“我怎么会知道。”但还是把我叫进他的房间,那间屋子我已经好久没进去过了。父亲一言不发地让我看一幅画,这幅画我小的时候看过许多遍,不过那是在另一套公寓里,在另一间阴暗(更准确地说是朦胧)的房间里。这是一幅笨拙的巨幅油画,装嵌在一个19世纪装饰复杂、式样庄重、结实牢靠的画框里,画上描绘的是在海边鱼市上的卖鱼老妪,天上刮着风,泻下古怪的光线,既不阴暗,也不明亮,也不朦胧。阴暗,明亮,朦胧,灿烂,灿烂的阴暗,明亮的隐约,永恒的黄昏的薄明。我看着画,父亲看着我。

老妪穿着木鞋站在那里,表情开心,在专注地扔鱼。看上去颇像我的芬兰女人。她们的胯部带着某种难以描述的力量且敏捷自如地摆动,有一股厚重的生气,她们同时既是女孩又是女人,既是驮货的骡子又是北方的仙子,无论从劳动还是身体上讲,她们都是很棒的凡俗女人。我从父亲那里离开,继续在想象中将我的芬兰女人放置到那幅油画里,我把她归到那类女人之列,那幅画里描绘的景色变成了她的环境,那些健壮结实的渔妇们。假若我再看她,我看到的不再是我自己,不再是我的大腿、臀肌或屁股蛋,也不再是我湿润的嘴唇和手指头,我不会再动那样的念头:她要是上帝就好了,对我俩来说都会好些……我不用把话说出来,而是像两个亲戚那样地开玩笑,互相询问:“您是芬兰-乌戈尔人吗?”

  1. 1652年的维兹凯尼战役,匈牙利国王军与入侵的土耳其军交战,匈军惨败。1526年的莫哈奇战役,匈牙利国王卡洛伊四世率领的军队同样被土耳其军队打败,德拉斐·亚诺什作为旗手阵亡。迪阿克(1803—1876),19世纪匈牙利著名政治家,匈牙利独立自由斗争失败后,他巧为周旋,促成奥匈帝国的缔结。纳吉·伊姆莱(1896—1958),20世纪匈牙利共产党政治家、改革家,1956年匈牙利事件后,时任总理的纳吉遭到逮捕,1958年被处死。匈牙利民主论坛通过1990年的选举而上台,此后未能再次当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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