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童药店
马光老汉,号还童,人称小城第一中医。
他家三代行医。祖父在清朝做过御医,父亲给袁总统开过方子。马光则做了江湖郎中,走州过府,给许多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大官小官治过病。解放那年,他在小城驻脚,那时的小城军管会主任老韩介绍他参加工作,于是,马光便在小城落户,在小城医院门诊。马光医术高,不久便在小城声名大噪。
“文革”那年,马光被小城的红卫兵“提拔”到国民党少将军医的名位上。然后,履行了戴高帽子流动展览和坐土飞机的仪式。再然后,被轰回老家交贫下中农监督劳动去了。
那天,有人看到马光老汉背着铺盖卷,被几个戴红袖章的押着,孤单单上路的。
马光一生没结婚,是个谜。
又过了些年,马光被政府落实回到小城。医院要他做副院长,他不干,仍在医院门诊。那年马光六十岁。医院留他,于是他没有退休。
马光带回来一个乡下小伙子,名叫马建华,是马光的本家侄子。建华黑黑的,很腼腆,总关在屋里读书,极少上街。
不久,建华考上大学走了,考中的是医学院。
建华走后不久,马光退休了。退休没几天,马光竟在街上开了一个药店。那天,乒乒乓乓放了一通鞭炮,便挂出了字号:还童药店。
匾额是马光写的。老汉开方从来都用毛笔,颜筋柳骨操练得极熟,于是那匾额写得极雄浑气派。
马光即在药店诊病开方,慕名者云集。还童药店生意红火。
那天,做了省卫生局长的老韩路过小城歇脚,饭后逛街,逛到还童药店,便进门,喊了声老马。马光抬头看,一时惊了脸。
“韩主任?”马光走上前端详。
“不是我是谁?”老韩大笑。
二人用力拉住手,感叹了好一刻。
旁边有人凑趣,请韩局长给马大夫题字。
马光一笑:“很好很好。”
老韩也是个写家,不觉技痒,点头应了。立刻有人捧过笔墨纸砚。老韩抓起笔,饱蘸了墨,很有气势地写了“还童药店”。
写毕,老韩掷笔笑道:“替你扬扬名气。”
马光拱拱手:“多谢多谢。”
老韩走后,马光让人把老韩的字拿去做匾额。做好,马光却收起不用。
又过了两年,老韩又来小城。此时老韩已做了副省长,他来小城检查工作。临走那天,他又来“还童药店”。抬头看匾额,老韩不觉大笑,“马光,我为你写的匾额为何不用?嫌我字丑?”
马光迎出门,笑笑,不答话。
二人拉手走进店,坐下吃茶。扯了阵子淡话,话题又转到字上。老韩起身笑道:“我最近字长进不少,再给你写一块匾如何?”说罢,跃跃欲试。
“如此最好。”马光吩咐药工取来笔墨纸砚。
老韩提了笔,吸一口气,伏身笔走龙蛇。“还童药店”四个大字,顷刻完成。力透纸背,气势磅礴。马光看呆了,脱口喝彩:“好字!好字!”
第二天,马光让人拿了老韩的字去做匾额。
做好取回,马光却仍不用,仔细收起。
有人惊诧:“韩局长轻易不肯给人写字,您得来如何却不用?”
马光笑笑,却不回答。
“还童药店”仍是马光的手笔。
又过了一年,马光突然病倒,躺了十几日,汤药丸药吃了不少,仍不能起床。老汉便不再用药,让人打电报叫马建华回来。
建华赶回来,摸着老汉的脉,眼泪汪汪地伏在老汉床前。
马光淡淡一笑:“我大限已到,你不必伤感。”然后,老汉一一交待后事,要建华毕业后接管药店。建华鸡啄米似的点头,已是一脸的泪。
马光闭上眼,微微有些气喘。稍顷又睁开眼:“你把我写的那匾额取下,换上韩省长写的那块。”
马建华照办了。
老韩写的匾额十分生色,来往行人夸赞字好。一个小伙子举着照相机朝着匾额照相,有人说他是记者。
又过了几日,马光果然死了。
建华办完了丧事,便托人暂且照管药店,他赶回学校。没了马光,药店只卖药,不诊病。
又过了几个月,马建华毕业回到小城,接管了“还童药店”。他像马光一样诊病开方卖药。没有生意时,他总是踱到门口,抬头盯着老韩写的那匾额发呆。
有人见他到工商局跑了几趟。
一天早上,他吩咐店里的人搬来梯子,取下老韩写的那匾额,另换上一块新匾额:“建华药店”。
字是他写的。挺丑。
来往行人,呆看。有懂行的窃笑:“太丑!太丑!”
建华却不吭气。
那天,老韩路过小城,又来药店看马光,得知老汉已走了数月,不觉惊了脸,感叹了好一阵。他抬头看了看那匾额,又和建华扯了几句淡话,便走了,竟不再提匾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