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部

脑包滩完胜

1

中国农民最听话,敖包弯村民最善良。李文子告诫他的村民,毛主席的话,就是金口玉言,翻身穷人,就听毛主席的话,一心跟着共产党走。

1958年,毛主席只说了一句“还是办人民公社好”,全国农民纷纷行动,两万六千个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迅速建立起来。敖包弯,除了地主郑二那和富农黎贵,人人都是社员同志,人民公社的主人。

土改运动分到的土地,经过互助组,合作化的辛劳耕作,全部收归大集体,牛马驴骡和耧犁耙杖以及石碾石磨等,全部作价入社。

经历了土地改革,互助组和合作化的敖包弯百姓,兴高采烈地踏上人民公社的阳关大道。

眼前的轰轰烈烈,心里的强烈震撼,包括突如其来的不适应,很快搅翻了敖包弯的天地。

新天地,新社会,新做法,新说教,一起涌来,汹涌翻腾。

打苍蝇,套麻雀,捕耗子,灭蚊子,全国迅速掀起“除四害”的新高潮。敖包弯的村民紧跟紧随,摇旗呐喊,惊天动地,经历了那场旷世壮举。

我大数一数一捆耗子尾巴,我妈问多少?我大回答管够了,可以上交任务,肯定还会表扬一句。

爷爷目瞪口呆,长叹一声,便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老汉头晕脑糊,满脑子一锅糨子。”娘娘也说:“儿多分家另过,亲弟兄高打墙,一大堆人整天追苍蝇,谁也吃不饱,挨饿呀!”

我大白天“除四害”,黑夜参加各种会议,接受扫盲学文化,学会许多新思想,换了脑子,大开窍,开导爷爷娘娘:“新社会好,我学会打算盘子,还愁吃不饱?毛主席领导,放心。”

“莫问前程,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爱民,古时常理。”爷爷听了我大开导,便感叹几句。娘娘沉默不语,一张瘪嘴,很典雅。

不久,传出一个新社会的新笑话,真人真事,有鼻子有眼。笑话说,瘸腿二叔从东营子剃头回来,路过一条堰壕,不慎瘸腿绊脚,一个趔趄,嘴啃泥,热脸撞上一个热屁股。二叔猛惊,挤挤眼一看,一个圆坨女人光屁股撒尿,那女人吓了一跳,慌忙提裤子,扭头见是二瘸子,撒腿就跑。

二叔脑灵,赔笑:“屁股唰白,那东西没看见,新社会了,看一眼,也不坏事。”

再往后,又传出了一个新社会的新笑话。笑话说,灭了一阵蚊子,蚊子越来越多,越多越长记性,新社会的蚊子也学文化,一只有文化的黑头蚊子,扫盲班上飞来飞去,比人还灵巧,专咬李文子。

李文子,土改时当了村代表,建社入社当上第一任生产队长,忙忙碌碌走村串户。有人说,李文子比普通人吃好饭多,油水大,那只黑头蚊子爱叮李文子,脑门上一片红,长起十几个红疙丁儿。有天黑夜,扫盲开始,黑头蚊子又飞来,李文子向上伸手一抓,咬牙切齿地捏死蚊子,一片一片地撕碎翅膀,骂:“这才日怪了,再有文化的蚊子,还能逃脱李文子的手心。”

人民公社好,新鲜事情多,会议多,话题多,社员们脑子忙,耳朵也忙,有的听得懂,有的不明不白,就好比听天书,说神话。

2

王福柱来了,走进敖包弯,他来讲天书,说神话。王福柱双手背抄着走,走得步稳脚沉,低头看路,脑门上挽着一堆肉疙瘩,人称“万年愁”。

其实,王福柱不愁不忧,长相犯愁,心里开花。他从小苦大仇深,揽过长工,打过短工,憎恨地主富农一小撮阶级敌人。

土改时期,王福柱在方圆几十里人群里第一个入党,首任五股地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手下管理着十二个自然村,权力大威力大,谁也不敢小看。

王福柱来了敖包弯,李文子毕恭毕敬,奉承王福柱:“你是五股地的毛主席,也是敖包弯的毛主席。”

王福柱很不高兴,眉头疙瘩一皱,训斥:“我是王福柱,谁敢是毛主席!”

社员大会开始,李文子主持。王福柱先不讲话,扫视一遍到会社员同志们,愤怒的目光逼向墙角的地主富农分子,郑儿那和黎贵鬼精,他俩同时低下脑袋,埋进裤裆。

王福柱清嗓子,开始讲话。讲了大半天,滔滔不绝,不断咽口水。会场没水,李文子见王福柱话多口干,又见有人啃咬一颗蔓菁,连忙夺过来递给王福柱。“嘎嘣”一大口,蔓菁水大,王福柱咽下去,继续讲天书,说神话,嘴角挤出两堆白沫子。

王福柱讲了以下两件大事:

第一,大办公共食堂。准备三天,各家各户停火闭灶,一百多口人吃大锅饭。

第二,大讲幸福而美好的未来。毛主席让翻身农民过上神仙的日子,让乡亲们等着,今后要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

会场乱套了,一片吵吵嚷嚷。男人们停住吸旱烟,手端旱烟锅子一动不动,女人们停住纳鞋底,听不见细麻绳“嗞溜嗞溜”响。

有人问:“一百多口人,怎吃饭?喂羊,还是喂猪?”

王福柱大动肝火,口气挺硬:“少操心,李文子管肚饱。”

又有人问:“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是什么玩意儿?”

王福柱听说过没见过,有点尴尬,看看李文子,李文子脑子反应快,替王福柱打圆场,回答:“楼上往下看,楼下向上瞭,电灯不是麻油灯,电话这东西,啊呀,反正是会说话的东西。”李文子把话头甩给王福柱,问:“王书记,你说是不是?”

“是,是这个东西。”王福柱接过话头,下了台阶。

社员大会散了,我大我妈带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新鲜话题,回家向爷爷娘娘传达。爷爷娘娘似信非信,听不明白,直摇头。

公共食堂很快开办起来,只准备了两天。

李文子人精,贪污了王福柱许多话。他敢自作主张,大锅饭只管一顿黑夜饭,不管早饭和午饭。李文子最托敖包弯的薄底子,最明了巧媳妇难熬无米之炊。

李文子鬼精,不想打王福柱的脸,又想大造声势,充分表现敖包弯大有实力,让邻近生产队都知道敖包弯粮多菜多,顿顿大吃大喝,大声喊出去,传出去。

李文子看准二叔,他是最合适的人选,非他莫属,指定他吃晚饭时候按时喊话,嗓门越亮越好,惊动东南西北,声震四面八方。

二叔眼睛治好了,心明眼亮,逢人就夸:“胡老医生厉害,好把式。”娘娘姓胡,叫胡三女,二叔念念不忘娘娘。二叔给李文子拿架子,说话挺硬,要不是胡老医生治好了眼,我才不亮嗓子。二叔心明眼亮了,整天东踮西跑,说说唱唱。

3

二叔不辱使命,手操一卷洋铁皮筒子,每晚擦黑准时大喊大叫:“社员们,开饭了。”连喊三遍,再点名催人打饭。

“苏四旦,来人打饭!”二叔话音刚落,5岁的三弟急了,向我告状:“二瘸子骂大人,你听。”三弟常听小孩们骂架骂大人的名字,就觉得骂我大。

我说:“不是骂大人,二叔催人打饭。”

我和三弟站在凉房顶上,爱听二叔亮嗓子。三弟后脑勺也吊着“胆大毛”,左听听,右瞭瞭,不停地摇动着一撮毛。

“汪尔堂,打菜汤!打菜汤!”大妹3岁,她听二叔催喊富裕中农汪尔堂打菜汤,揪住我的后衣襟,嘴舌不利索,尖声学人喊叫:“喔(汪)二烫(尔堂),打散(菜)汤!”我笑,三弟也笑,大妹不笑,她哭了,她饿了,等我妈下地回来。

我手提一只瓦罐,疯跑到生产队饲养院那边。骡马嘶鸣,驴牛踢嚎,一院粪土尿味儿。后院飘来一股煮白菜味道,人们端盆提罐,排队打菜汤。

李文子一脸怒气,正训骂二叔:“你就吼喊打饭!谁让你吼喊打菜汤!猪脑子,没记性!”二叔嬉皮笑脸,赔不是认错:“打饭,打饭,吼错了。”

汪尔堂他家还不见来人打菜汤,二叔手举洋铁皮筒子,再催喊:“汪尔堂!打菜汤!打菜汤!”二叔记性差,又忘了,李文子再骂:“猪脑子!猪脑子!”

这边骂,那边应。“喔(汪)二烫(尔堂),打散(菜)汤!”大妹记性真牢,3岁的声音又尖又亮,从我家凉房顶那边传来饲养院。排队打菜汤的人都笑,二叔也笑,李文子不能不笑,说:“谁家的小女女,怎就学着吼喊。”

我偷偷乐,就乐大妹有声有色的尖叫。我忘记手提菜汤罐子,跑得太快,绊跤甩了罐。罐不碎,菜汤流,傻眼了,发呆了,原地不敢挪步,怪大妹尖叫打散(菜)汤。

哥哥上学回家,见我打散菜汤,看看我,不说话,我看看他,也不说话。

打菜汤的日子才过去十天,王福柱又来敖包弯。这次,王福柱不是检查大办食堂,他来找李文子算账撒气。

李文子笑脸相迎:“人民公社好,吃饭管肚饱,吃不好,再挖几勺勺。”

李文子编顺口溜,想让王福柱高兴,王福柱怎么也不笑一下。

“知道你的本事,不说食堂。”王福柱双手背抄着,“万年愁”疙瘩爬上脑门,劈头盖脸一顿:“你说,到底是有脑子的,还是没脑子的?嗯!”

李文子莫名其妙,一听脑子长脑子短的,不知所措,问:“哪个脑子?”

王福柱大怒训人,事出有因。他追逼李文子,为什么村会计报上去的报表前后不一?有的报表填写“敖包弯”,有的报表填写“脑包滩”,怎回事?

李文子笑了,如实解释:“老户子叫惯了,叫敖包弯。新来户子没盖过敖包子,神木人府谷人混杂,口音出呛也杂,出口就叫脑包滩。”

“弯和滩,大差一圪截子。”王福柱更窝火,再训:“你来定,定个明确,滩就是滩,弯就是弯。”

李文子道歉:“出差错了,立马改,再不能捣乱牲口套引子。”

看稀罕的社员越挤越多,你一句,我一句,争来争去。有人说,叫敖包弯顺口,这里本来就有个敖包子。有人说,叫脑包滩也对,本来就是红泥滩地,滩比弯好听。

王福柱听得不耐烦,火气又上来,逼问李文子:“你定,要有脑子的,还是要没脑子的?”

“我定,要有脑子的。”一锤定音,李文子在两种声音中敲定了地名。

王福柱不枉此行,一下赶走了敖包弯,捉拿了脑包滩。他动身要走了,背抄手迈步,步步稳当,一步比一步结实。

迎面看见两个阶级敌人捡牛粪,王福柱狠狠地瞪两眼,郑尔那挪着碎步子,向右边让路,黎贵向左边躲开,抓一把屁股,痔疮又犯了。

王福柱再往前走几步,看见瘸腿二叔喝牛停车,解裤带尿尿,正往拉柴禾的二饼子牛车木轮轴心浇尿。王福柱问:“你怎尿得那么高?牛车惹你?”

“破车二饼子松了,木头货,一道尿就浇紧嵌了。”二叔嫌王福柱无知,挖苦:“当个官,你怎忘了尿浇破车有用?一脸犯愁,谁惹你?”

王福柱不理二叔,就走就念叨,要有脑子的,不要没脑子的。

几天后,王福柱给李文子捎回一枚公章。公章刻了15个字:“树林召公社五股地大队脑包滩小队。”

圆圆的小公章,挤满15个字,字体细长,每一个字,像一条虫。

改地名,铁板钉钉。持不同意见的社员骂李文子“没脑子”,定了一个“有脑子”的地名,骂王福柱有眼不识泰山,泰山在哪里谁也没见过,反正敖包子惹不得,敖包子迟早动大火,发脾气。

爷爷那一辈老人很伤心,当年,亲手盖起敖包子,感情和敖包子连在一起,镰刀割不断,斧头砍不碎,心中永远藏着敖包子。

爷爷出门在外,有人问,大爷哪里人?爷爷心窝里热乎乎的,就不说脑包滩人,总是这么对答:哪当当的?敖包弯的,敖包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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