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
你采过莲吗?那些生在江南偏远山村的莲,未经世事,出尘不染,它的美丽胜过了世间万千风景。多么有幸,我生长于莲荷之乡,与莲共有过那么一段淳朴真切的时光。在那个古老的村落,清贫的童年里,是莲带给我浪漫、温柔的过往。
我曾说过,莲是人间草木中与我亲近的植物,是红尘路口的初遇,是前世种下的善因。而莲,因它洁净的本真,成了佛前灵性之物。喜爱莲的女子,定然有着清雅的容颜,玲珑的心事,曼妙的情怀。若可以,我愿化身为莲,长伴佛前,结缘今生。
汉乐府诗《江南》写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我是江南采莲女子,着一袭红衣,乘舟穿行于万顷翠荷间。在明媚的阳光下,采摘莲蓬,唱一首动听的采莲曲。凉风拂过,散落的荷瓣漂浮于水中,几尾红鱼欢快地嬉戏。
背着箩筐,那种满载而归的喜悦,至今回忆起来仍然温暖而甜蜜。归来的路上,有清澈的溪水,洗去一身尘泥。再掬几口山泉饮下,更觉神清心怡。走过晚霞铺就的山径,有倚着柴门候着归人的母亲,年年岁岁,还是那个模样。
煤油灯下,早早吃过晚饭。母亲端上一盘新煮的莲子,泡一壶乡间自种的野茶。一家人,聚于一处,趁着莲蓬新绿时,静剥莲子。青花瓷盆里,很快就盛满了一粒粒清润的莲子。明净的月光,透过天井的瓦檐,温柔地洒下清辉。这些美好的景象,印在记忆深处,多少次午夜梦回,总会重温那段旧日时光。
莲蓬里剥出的莲子,先去表层的青壳,再细致地撕下内里的白皮,而后用竹签取出中间的莲心,白净的莲子肉可晒干以食用。幼时夏天,我一直重复这个看似简单,实则烦冗的过程。每日漫长的劳作,没有疲累之感,反觉美妙轻快。因为我剥出的莲子可以拿去集市卖钱,攒在绣花手帕里的厚厚一沓零钞,是对一个小女孩辛勤劳作的奖赏。
那时,父亲在乡村开了一间小小的药铺,除了卖药,他还是个背着药箱走街串巷的郎中。父亲说,莲子具有很大的药用价值。夏日的庭院里摆满了大小各式的竹匾,里面铺晒着莲叶、荷花、莲子和莲心。李时珍亦在《本草纲目》中写道:“莲之味甘,气温而性啬,禀清芳之气,得稼穑之味,乃脾之果也。”
采回的莲叶,趁着新鲜,可以煮荷叶粥;晒干后,亦可制茶,用来清火安神;外婆时常用莲叶蒸鸡、蒸饭,做出许多美味清香的佳肴。翠绿的莲心,可入药,有补脾、益肺、养心之功效。粉嫩、洁白的荷花不仅可以插瓶,芬芳于室,亦可制作花茶,养颜美肤。莲的地下茎——莲藕,可煮汤;磨成粉后,调成糊羹,长期食用,可益寿延年。
莲的妙处,难以言说。南朝《西洲曲》中写道:“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古人借莲来传达情意,诉说相思。他们的爱情,一如莲荷般清纯忠贞,纤尘不染。
爱莲的周敦颐,曾说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微风细雨中,几茎荷花,亭亭玉立,风姿绰约。清雅的芬芳,洁净飘逸,耐人寻味。后来,他在烟水亭畔,爱莲池中,种满了莲花。不仅用来观赏,亦采之装点案几,煮茗食用。
莲是隐士,亦为佳人,还是普度众生的修行者。它落红尘却不世故,不管置身何地,总处乱不惊。无论是隐居在山野乡村,还是种植于庭台水榭,或是生长于放生池中,它姿态端雅,气质从容,不以岁减,不以物移。
纵使有一天,莲落叶枯,它亦有不可抵挡的风流韵致。李商隐有诗吟:“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想那寂寥秋深、万木萧索之时,池中的莲亦随了季节的更替,残败凋零。枯萎的荷梗,随意散落于池塘里,不事雕饰,也无须人去打理。秋雨缠绵之夜,静坐小窗,听雨打残荷,寥落、孤独,也风雅。
那番情境,我曾亲历。窗下幽灯,读一卷《红楼梦》,感受林黛玉所说的话,这个孤僻诗情的女子,亦喜爱雨打残荷的凄清。那时的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划着小舟采摘莲蓬的小女孩。我被放逐于都市,读着宋词,采折夏日新荷,置于书案,装点年华。
每每回家之时,总爱坐在旧时庭院,和外婆一起静剥莲子。以往灵巧娴熟的双手,如今竟有些笨拙。外婆的手因为长期劳作,生了老茧,她怕弄脏我白细的手,让我坐于身旁听她叙说家常。从黄昏到日暮,透过天井还可以看到繁星数点,以及清澈如水的月亮。
母亲炖煮的红枣莲子汤,更是百吃不厌。莲子亦成了那个清贫年代最滋补的食材。窗台上,两三枝枯萎的旧色莲蓬,几经风尘世事,依旧那么从容淡泊。每年夏至,我亦不更换新枝,免它遭受岁月轮回。它倒也安心,静养瓶中,泰然自处。
外婆说,莲花洁净,有佛缘。佛陀,修行之人,静坐于莲花座上,淡看世间荣辱。一旦入了境界,心若莲花,不染尘埃。也因这,我从此对莲花多了一分敬畏和珍爱之心。曾在佛前许过诺言:愿来生化身莲花,听禅说道。
外婆一生茹素,诚心向佛,唯愿此生平安喜乐。她所种下的善因,自当有果报。又或许,人存在于世间,为的是一份心安理得,结局如何,已不重要。
多年前,读过一篇美文。“我是佛前的一朵青莲,沐浴着清幽的梵唱,静静地微绽在忘忧河上。几乎静止的河水清澈明晰。佛说,忘忧河映射出的,便是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后来听说,写这篇文字的女子早已离世,走的时候年仅十九岁。
想来,她已然化作佛前那朵青莲,绽放在忘忧河上,听风,看雨,醉月。若真是这般,亦无须为之惋惜。只需记得,她曾经来到人间,尝过爱恨,留下一篇美丽的文章。而我们打佛前经过,在放生池中,为一朵青莲停留片刻,想起有过这么一个女子,便好。
我与莲,必定缘定三生,所以从不担心会与之疏离。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归隐田园,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挖池种莲。待到满池荷花绽放,我依旧乘舟采摘,在月光下,在廊角处,听微风轻诉着儿时的过往。
记忆如流,当年那个低眉剥莲子的小女孩,不知去了何处。外婆和母亲,想必亦不在人间,岁月既是如此无情,当初又何必无私地给予那么多的美丽。人生百年,沧海一瞬,来来去去,如何做得了主。
我已老。莲荷正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