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几度风花

回头几度风花

这是一个落红成阵的傍晚。

一丛丛金英翠萼的迎春花,正开得满眼鹅黄,装点出枝枝新巧,小桃红也忙不迭地吐出了相思豆一般的颗颗苞蕾;而堤畔的杏林花事已经过了芳时,绯桃也片片花飞,在淡淡的轻风中,划出美丽的弧线,飘飞在行人的眼前,漫洒在绿幽幽的草坪上,坠落到清波荡漾的河渠里。

面对着这种残红万点的景色已经不知多少次了。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到姨母家去,时光不比现在晚多少,我却已经换了单衫了,是月白色的土布做的。路过一处桃园时,空中没有一丝风,缤纷的花瓣飘落在布衫上,一片叠着一片,乍一看,像是绣上去的细碎的花朵。妈妈在前面几次三番催我快走。我说,走不得,往外一走,我的绣花衫就又变成白布了。最后,索性站在桃林深处,一动不动,享受着大自然的美的赐予。

可是,等我们几天后回家,再度经过这里,已经是繁英落尽,绿叶蒙茸了。果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当时,暗诵着王安石的“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荫”的诗句,觉得大野芳菲如此幻化无穷,确是满新鲜的,一时竟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当时实在不能理解,那些文人骚客对着绿暗红稀,居然愁绪茫茫,究竟所为何来。

还有一次,是“文化大革命”后期,我已经开始体悟到中年情味了,其时被抽调到偏远的山区去参加“改造落后队”的实践,当然,落脚点还是要改造我们这些“臭老九”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时间是一年,种地之前农闲时期进村,到次年的大忙季节返回。

任是再困难、再“落后”的荒村僻野,春风也照样吹开了冻土,我们便挥起镐头,刨那些秸秆割掉后留下的茬子,或者一担担地往地里挑粪,晚上还要顶着星星月亮,开那滚滚滔滔、无休无尽的会。一天过后,累得连炕都爬不上去。尽管这里水媚山娇,风情万种,人们却没有半点儿赏花玩景的心思,每天连脑袋都懒得抬一下。

可是,突然有那么一天,早晨出工时,我不经意地发现路旁的杏花残瓣正在随风飘落,不禁心神为之一振。这倒不是由于清景撩人,逗发了什么诗兴;只是想到杏花落了,表明春天已经来过多时,眼看就要开犁种地了,我们也即将脱离改造身心的环境,告别这种繁重的体力劳动了。

有人说,花朵是沟通大自然与人的心灵的一种不需要翻译的语言。借助花朵的昭示,人们能够体察到天地造化中的灵性,感知自己灵海的波澜、心旌的摇荡。也许果真是这样,但我自己的体会不深。只觉得年华老大之后,面对着残红委地、落英缤纷的衰凉景色,总有些“春归如过翼”、“流年暗中偷换”的丝丝怅惋。

在这方面,我们不能不佩服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感受力的敏锐与表现力的高超。她在一首调寄《清平乐》的词里,通过她在梅花面前的表现,刻画出自己青少年、中年、晚年心态的变化: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此时她在汴京,正处于待字闺中的花季,每当雪飘飞絮、梅吐清芬之时,她总要满含着盈盈笑意,如醉如痴地把那独占春先的梅朵插在青丝秀发上。一个“醉”字,就把小儿女春闺嬉戏的情景刻画得活灵活现。

待到哀乐杂陈的中年时节,她这个情感极为丰富的才女,更由于被丈夫疏远而无亲生子嗣,变得郁郁寡欢,了无意绪了,“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一边揉搓着寒梅的花朵,一边想着心事,不觉清泪沾裳。

下片写她在汴京沦陷、丈夫病逝之后的晚年心境:“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在这里,人与花的命运是相互照应的,花犹如此,人何以堪!“看取晚来风势”,也正是词人审视自己晚年颠沛流离的处境和国亡家破的形势。

无独有偶,异曲同工。大约过了七十年,南宋另一位著名词人蒋捷写了一首《虞美人》词。说不清楚是妙手偶得,不谋而合,还是吸收、借鉴,探骊得珠,达到同鸣共振,反正除了他是以听雨为线索,与李清照以梅花为线索略有差异外,在整个谋篇布局、意蕴提摄方面如出一辙,甚至句式、段落也完全一致,都是上片写青壮年,下片写晚年,各为四句。他们都是以高度简洁、概括的手法,通过一种眼前的意象,刻画出曲折的人生经历,以及随着时空变换而呈现出的三个阶段、三种心态: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绣帏低掩,烛影摇红,绮罗芗泽,写尽了少年时代恣情游冶,逐笑追欢,无忧无虑的放浪生活。迨至壮年,就在客舟中听雨了,“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笔端极度渲染了西风雁唳之中,风雨兼程、漂游江海的悲凉心境。与少年时代昏卧温柔乡中、红罗帐里,恰成鲜明的对比。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老去情怀本多孤寂,又兼息影僧庐,羁人偏逢夜雨,自然是备感凄清、愁苦。“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人生悲喜无常,离合难定,哪里有心绪去听那淅淅沥沥,通宵不止,仿佛点点滴滴都敲在心上的雨声,索性由它去罢。

道是无情还有情。说是不听,实际上心思并没有真正放下,甚至是牵肠挂肚,彻夜不眠。若不然,怎么会知道雨声“点滴到天明”呢?象征性地描绘出了国事蜩螗,生涯愁苦,萦萦难以去怀的故园心眼。语似解脱,实际上却是沉痛至极。

同是落英缤纷的春晚,同是漫步在“桃花乱落如红雨”的芳林里,一样的飞花片片,此刻,我的心境却与少年时节迥然不同。仿佛行进在霏霏细雨之中,耳畔听得见那似近似远,疑幻疑真的时间的淅沥,像是丝丝缕缕、点点滴滴都飘落在寂寥的心版上,切实地体验到一种流光似水、逝者如斯的感觉。我相信了,细雨真的是一种撩拨思绪的弦索,雨丝织出来的“情绣”常常是对于往昔的追思。何况,而今人过中年,正处在对于“韶华不再”最为敏感的年纪。

一般地说,伴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人们心目中的宇宙似乎在不断地向外扩张开去,而从个体生命的角度看,人生的风景却在这种扩张中相对地缩微、收敛。从前曾经喧啸灵海的汐潮,在时序的迁流中,已如浅水浮花,波澜不兴了;许多生活的图像,或则了无踪影,或则漫漶模糊,在心灵的长期浸染下,它的釉彩也会变得斑驳不清,成为一种前尘梦影,旧时月色。

岁月无情,它每时每刻都在销蚀着生命;自然,它也必不可免地要接受记忆力的对抗,——往事总要竭力挣脱流光的裹挟,让自己沉淀下来,留存些许痕迹,使已逝的云烟在现实的屏幕上重现婆娑的光影。而所谓解读生命真实,描绘人生风景,也就是要捕捉这些光影,设法将淹没于岁月烟尘中的般般情事勾勒下来。

回忆是缠绵在中老年人身上的一种痼疾,说得好听一点,它是这个人群特有的专利。它常常是重新感受年轻,追忆逝水年华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灵履约,是对于昔日芳华的斜阳系缆,对于遥远的童心的痴情呼唤,当然,也是对于眼前的衰颓老病所造成的心灵创伤的一种无可奈何的调适与抚慰。

普通的人们毕竟还都天机太浅,既不具备佛禅的顿悟,也没有道家坐忘的功夫,总是像《世说新语》中说的“未免有情”。因此,在回首前尘,也就是重新展现飞逝的生命的过程中,在感受几丝甜美,几许温馨的同时,难免会带上一些淡淡的留连,悠悠的怅惋;而且,由于想象中的完美和过于热切的期待终竟代替不了实际上的近乎无情的变换,所以,回忆常常带有感伤的味道,“于我心有戚戚焉”。

当然,回忆终竟是有价值,有必要的。心灵慰藉之外,回忆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在。“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人们可以通过平静而真切地回忆,去解读那多彩多姿的生命流程,揭示已不复存在的事物本相,汲取宝贵的人生经验。如果再进一步,能够把它写在纸上,形诸文字,那就无异于重现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真实,描绘出种种生灭流转的人生风景,这对他人、对来者都是很有意义的。

不过,事情常常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早在一千一百多年前,玉谿生就在《锦瑟》诗中慨乎言之:“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当时就已惘然,何谈事后追忆!况且,追忆终竟属于想象的领域,它是在时空变换条件下的一种新的综合,新的加工。许多飘逝了的过眼云烟,通过回忆,获得一种以新的形态再次亮相的机缘,包括有些当时并不具备,而是由追忆者赋予它的新的意蕴,新的感受。

不要说凡是追忆都或多或少、或显或隐地夹杂着本人对于过往情事的重新诠释;即使是当时,由于各个当事人诸多方面的差别,也往往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记其所见,而略其所未见。即如朱自清与俞平伯两位文学大师,原是同时同地,同在桨声灯影里畅游秦淮河,可是,他们所感知、所记述的,却是或抒诗怀,或重“主心主物的哲思”,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因此,无论回忆也好,捕捉光影、勾勒情怀也好,充其量只是粗略的素描,或者带有主观色彩的感悟,而绝非摄影机下原原本本的照相,更不可能是那种记录三维空间整体信息的全息影片。

当然,就算是原原本本的摄像或者全息影片,又怎么样?年光已经飞鸟般地飘逝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个个空巢,挂在那里任由后人去指认,评说。有人说得更为形象: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经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瓜子壳。

(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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