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导论

“战栗是人性中最好的部分”,歌德的这句话并不需要仰仗他的威名,话本身就具有权威的力量。在构成人的性格的各种特质中,敏于敬畏或保持一种灵敏的敬畏感,是一个人过上一种更高层次生活的最确定的标志。和其他各种感性或精神方面的敏感性相比,敬畏所处的位置更深。爱情、名誉或真理能让人更加目眩,能赋予人以克服困难的更大能力,然而敬畏却给人以一种更为持久的满意度;它使一个人和众人相区分,使之升华,使他和自己眼中的至高无上者共融,使之更加高尚。这种敬畏感是宗教虔信生活之树结出的果实,不管这种生活是在修道院、图书馆或树林里的孤独境域中度过,还是在那些甘为理想而奉献的人群中度过,又或是在世界的喧嚣中度过。不过,宗教的酵母并非总能发挥作用,即便是在那些过着宗教生活的人当中也是如此。精神之风在它想吹拂的时候和想吹拂的地方吹拂。有时候,引导人们走向宗教的情由近在咫尺,比如丧亲、失望和罪孽。有时候,群体性灾难使整个共同体转而探询如此这般重大且具有根本性意义的人生问题:上帝存在吗?而有时候,则有某位宗教天才来到,用他那富于治愈功能的唇口,唤醒众人,逐个与集体唤醒并用,使人感受到某一宇宙的美,而在这样一种宇宙当中,就有上帝。他还使众人感受到别个宇宙的苍凉,而在这样一种宇宙当中,就没有上帝存在。不过,宗教并不在于呼之即来。

当我们想要点燃蛰伏于心中的火时,

我们不能这么做。

有那么些时候,灵魂的圣殿里一片空茫。借助我们的智识,我们可以认识到那种压倒性敬畏感的无上高贵,这种敬畏感使一个人转向自己的内心,并使之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们可以如自己所愿,去解释这种意识或存在。然而,我们不能把它招来。敬畏超越了人类意志的界限。正是在这些空茫的时段里,在这些贫瘠的情绪中,我们需要某种教义或教理,也即需要某种行为规则,用它来做替代,去填补本应由敬畏感来填补的空当或空缺。这样一种替代物就是斯多葛哲学(the Stoic philosophy)。

在基督教教义的长期支配下,被拣选的灵魂已然经受了一种战栗,其程度要么更为剧烈,要么更显迟钝。这种敬畏的战栗感来自他们的一种意识:他们相信那神圣的存在已经显现。但是,基督教信仰已经失去其古代权威。尽管有许多的呼声——“看,这里!”“看,那里!”但迄今还是没有新的宗教来布施有关未然状态的福音。并非不可能的是,蕴含在斯多葛哲学深处的那些原则,或许对今天依然有用,它们可以教导朝圣的灵魂找到位居自身内部而无法在自身之外找见的扶助性力量。

古代的斯多葛派和今天那些已不再是基督徒的追寻者们一样无知。他们没有权威的启示,也没有上帝的话语,如此,他们也就无法用这些来告诉自己,他们所生活于其中的那个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同样,他们也没有神圣的法典,从而告诉自己要做什么。他们四下张望,看见了悲伤、疾病、年老、各种失衡、国家间战争、内乱、邻里间争端、地震和狂风暴雨。这就是那个时候的世界,如今也没有太大的不同。那么,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一个人应该做些什么才能使自己相信:这是一个有序而非混乱的世界;在其中,除了虚荣,还有其他;假若人心长有一双灵性的眼睛,那么人心就会声明,什么东西是有意义的,而这种有意义的东西就在这个世界里?斯多葛派是一群诚实的人,他们不会脱离感官的证据;他们转身脱离柏拉图的那个“从身体中获得解放的灵魂可以看见神圣的美”的梦,同时也脱离了苏格拉底的那个“和英雄式逝者共融”的希望。他们创立了自己的哲学,不过,我们把它叫作宗教可能会更准确些。他们的哲学出自这个世界;通过人类的各种感知,他们认识这个世界。我们把它叫作宗教,一种朴素、冰冷但却理智、高尚、富有英雄气质的宗教。我不敢说我们能够和他们一路同行,因为他们的物理学是幼稚的,而且他们的形而上学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我的确认为,我们可以走得够远,从中获取帮助和慰藉,不管这种帮助和慰藉同基督教所提供的那种帮助和慰藉比起来,显得多么微薄和贫乏。

斯多葛派是一元论者(monists)。他们相信整个宇宙由一种物质构成,构成了一个统一体,相信人是这个强大整体中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自身的生活生命中,人帮助实现这个整体的意志。从这些预设出发,他们获得了一种持久不变的意识:人类生命有其严肃性,有其尊严。他们推断,就像真实情形那样,一个人穿着宇宙的制服,必须运用智慧、坚忍意志、清醒头脑和公平正义来放弃自身。如今,有许多人虽然可能代表不了全部,但假如他们考虑到星空和大地充满了无数各色各样的事物——有些本能地活着,而有些则被赋予了心灵思维的话,那么,他们也许会有这么一种感觉:这个宇宙值得用“神圣”(divine)来形容,不管这一术语在多大程度上偏离了原来的涵义;他自己就是所有存在物中的一员,这些物既有无限大的,也有无限小的;正因为是其中的一员,所以他必须履行效忠的约定,这一约定早在他获得生命之初就已订下了;这一约定是神圣的,就像罗马士兵的圣事(sacramentum)一样;他,仅仅因为他是一个人,就必须确保自己的生命能够奉献出去。

在所有斯多葛派人士中,马可·奥勒留是最为纯粹也最具同情心的一个。事实上,他是那些最为宽厚仁慈的历史人物中的一个。在对不幸周遭满怀困惑的过程中,他竭力追求一种宇宙理论,这种理论会激起他的崇敬之情,燃起他的敬畏之心。他还竭力追求一种实践,这种实践会使他成为神圣意志(a divine will)的忠顺仆从。和我们一样,他也曾陷入过各种疑惑。和我们一样,他面前也曾呈现过另外一个宇宙,这个宇宙受理性推动,向着理性的目标进发,又或者呈现过一个非理性的宇宙,这个宇宙受自身的盲目特性驱使,漫无目的。正如他所说:“要么存在混合、混乱和分散,要么存在统一、秩序和天意。如果是前者,那么为何要认真生活在这样一种无意义的动荡与混乱状态中呢?为何只有在某个时候当我‘变成尘土’时,我才不关心一切呢?为何我要自寻烦恼呢?不管我做什么,‘分散’情形都会在我身上发生。但如果后者是真的,那么我就会保持虔敬和坚定,并且会信赖我的统治者。”(M.A.VI,10.)从这段话中,我们能够汲取一种力量,以用来应对类似的情形,从而有助于我们自身。

有些时候,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出现一种渴念或热望,这种渴念或热望会使他和宇宙结成一种正当关系,会使他的精神与宇宙的法则保持一致,会使他的个体意志与宇宙的意志保持统一。当悲伤来临或生命接近黄昏时,人类或人性的诸大问题便会叩响我们的心门。正因为马可·奥勒留身边一直有这些问题在萦绕,而且他也找到了问题的解决方案,继而至少对他来说可以保持思想的纯洁、对邻人的友善和继续履行自己对国家的义务,所以,他依然是许多人的指南和向导。不管自己的学术成果已经凋零多少,消亡多少,欧内斯特·勒南(Ernest Renan)依然是第一批对人类需求抱有同情心的学者。在对人类心灵的了解中,他有这么一番灼见:

“马可·奥勒留的书,没有教条式基础,永远保持着活力。每一个无神论者或具有无神论思维的人,甚至每个特定宗教信仰领域的最为虔信的人,都可从中获得启迪与陶冶的果实。它是最为纯粹的人的书……这部无可匹敌的书,……这部知天命人生的指导手册,这部属于不信仰超自然力量的人的福音书……科学能破坏上帝与灵魂,然而思想之书依然年轻,并成为活的真理。马可·奥勒留的宗教,……是绝对的宗教,它源自如次这一唯一的事实:一种摆在宇宙面前的、崇高的道德良心。它既不属于某个种族,也不属于某个国家。不管是革命、进步,还是探索发现,都改变不了它。”

勒南所说的正是许多人所感觉到的。他们用各自的方式感觉到了它:先有梵蒂冈手稿中那位用诗歌表达感谢之情的不知名的古代注解者,后有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腓特烈大帝说:“在所有人中,马可·奥勒留或许是那个达到了至高德性的人”,而且在自己遭到假朋友背叛时,他诉诸《沉思录》,为的是寻求力量和安慰;再到孟德斯鸠,而孟德斯鸠笔下有言:“在使人感受到德性之甜美与存在之尊严这方面,哲学家做得绝不比马可·奥勒留要好,而马可·奥勒留所做的,是击中人心,拓展灵魂,让精神飞升。”再到戈登将军(General Gordon)、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弗雷德里克·W.H.迈尔斯(Frederic W.H.Myers)和其他许多不甚知名的人士。由于在那么多种人当中,有那么多个人都十分重视这部罗马“福音书”,而且对行为的深思可以从得知这位作家完全按照自己的理想来生活这一点中汲取兴趣,所以我认为,即便已经有很多著作都写到了马可·奥勒留,但还是有再写一部相关作品的空间或余地。根据材料情况,我会试着向人表明,他并不具有那种高冷的宗教哲学中的形象,而是与自己的同时代人——青年时代、成年时代和晚年时期的同时代人所见的形象相符。而且,我会试着展示斯多葛哲学,而我所展示的并不和现代哲学家所解释的相同,而是和马可自己对它的看法与接受态度相符。此外,我也感觉到,为马可·奥勒留治下所实施的反基督徒土地法案做一番辩护,也是合乎正义的。我们回望过去,所携带的是我们对最优状态的基督教的认识,而基督教注定会占据主流,而且,我们过于轻易地假设异教的反抗就是错误的。或许,理性和信仰可以为它的坚定支持者们辩护。马可·奥勒留“正如上帝让他看见正义”那样做着正义的事情;通过这么做,他为人的悲剧史和生命的讽刺史增添了新的篇章。

亨利·德怀特·塞奇威克(H.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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