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 仁
说到辅仁大学,不妨先做文抄公,引一点名家的文献。刘半农氏在《辅仁大学的现在和将来》中说:
辅大在北平各大学中,是比较最年青的学校,算到现在还只有三岁。北平的国立学校,如北大已有三十年的历史;私立的如燕大、汇文等,也已有一二十年的历史,辅大虽然这样的年轻,近来说出名字来,社会上也有人知道了。它虽然没有很大的名声,但不在坏的学校中间,总在水平线上面。这是本校将来发展的立脚点。
这是一九三○年四月刘氏对辅仁大学学生谈话的开头一段,这里明确了几点。其一,它是新成立的学校,往前数三年,正是一九二七、一九二八年之交,也正是北伐战争的年代,待它成立之后,政治中心就南迁了。因而可以说,辅仁大学正是在文化古城时茁壮成长起来的学校。第二,“在水平线上面”,这说明它建校之初,就以此为立脚点,想要办成一个比较好的学校。因为当时北平正如刘氏所说,是有一些“坏的学校”的。但要把学校办好,也是不容易的,刘氏这篇谈话是由学生记录的,他在收入《半农杂文二集》中时,又在文后加了按语道:
辅仁大学是美国本笃会创办的学校,自开办以后,即由陈援庵先生主持校政。民国十八年夏,校中发生风潮,情势严重,教育部派员查看,认为校务有改良之余地,并明令学校应改为学院,俟办理完善,经呈部派员查明后,始许复称大学。于是创办人大恐,挽沈兼士先生请余帮忙。余于是年七月就教务长职,即向教育部陈诉该校已往情形,及以后办法,请仍准用大学名义试办,免称学院,此节居然办到,乃着手于校务之整顿,希望于短时期中完成立案手续。到二十年秋,辅仁大学奉到教部准予立案之命令。其时余已心力交瘁……因即辞去教务长职,归政于陈援庵先生。
本笃会是美国天主教会,当时北平教会学校,基督教的多,天主教的极少,大学更没有,陈援庵(垣)先生曾是天主教信仰者,与教会有关系,又是北京各大学有声望的教授、历史专家,当时正在燕京大学哈佛燕京学社所属的国学研究所担任所长,辞了职专门来办辅仁。另外秘书长是英千里,是中国近代教育家英敛之先生长子,英是辅仁大学创办人之一,去世后,其时英千里由英国伦敦大学毕业回国不久,精研哲学、逻辑,精通英、法、西班牙、拉丁四种文字,即协助陈垣先生办辅仁,起了很大作用。辅仁大学自开办到太平洋战争爆发,经费前期由美国本笃会负担。后来辅仁经费改由罗马教皇派美国、德国圣言会接管。“七七事变”后,罗马教皇驻华代表是德国人,一九三六年辅仁由德国人雷冕任校务长,因而在八年沦陷期间,辅仁大学一直能存在于沦陷后的北平,继续办学,没有受到更大的影响,在太平洋战争后,也未像燕京那样,被封门。
在刘半农氏按语中,说到开始时,学校闹学潮,不稳定,南京教育部不予立案,而且命令改称学院,陈援庵托沈兼士请他帮忙,出任教务长,才起到作用,保留了“大学”名称,而且把学校稳定下来。这是什么原因呢?原因之一,陈援庵、沈兼士、刘半农都是北京大学旧人,沈、刘关系更深,沈先到辅仁任文学院长,因之托沈请刘。刘到了辅仁,还兼着北大教授,保留着北大的阵地。原因之二,当时南京教育部长先是蒋梦麟,后是朱家骅,都是北大一派,而当时华北、北平教育大权是掌握在李石曾、李书华等人手中,这些人都是留学法国的,而刘半农也是留学法国的,同这些人关系很深,这个时期,他同时又担任了北平大学女子学院院长的位置。因而他在高教系统中,力量是很大的,他担任了辅仁大学教务长,很快把辅仁立案问题解决了。既保住了辅仁大学的名称,又整顿了辅仁大学的教育秩序,对于辅仁后来越办越好,成为一个比较有名的大学,是起到关键作用的。接其任的是英千里先生。
辅仁大学校址在定阜大街,都是购买几座王公贝勒的府邸改建的,最早是涛贝勒府,地址在龙头井,这是光绪弟弟、溥仪叔叔载涛的府第。后来买了定府大街庆王府东边的一部分,盖起了新大楼。“定府”大街后改名为“定阜”大街。庆王是清末最有权势的奕劻,与其子载振又勾结袁世凯把持清末政治,辛亥革命后,其父子都躲到天津租界中去居住了,偌大的王府,东面卖给天主教会,盖了辅仁大学,西面后来是航空署、卫戍司令部等机关。后来又买了什刹海西的恭王府办了辅仁女院。恭王即咸丰弟弟奕,这房子原是乾隆后期和珅的府邸,现在这里因据传是大观园,大大出名了。
刘半农文章中说:“正在建筑中的新校舍,系一座四方形的大楼,今年九月便可完工。”据此可以知道辅仁教学楼的建筑年代。这是一座约一百多米长宽的正方形圈楼,临街,两层外加地下室。南面一排临街房子,只一面有教室,另一面是对着左右院子的宽大走廊。东、西、北三面,都是两面有房子,中间一条楼道,四周可以顺楼道走廊兜一圈。在我的感觉中,这所教学楼与其说是学校,似乎更像一所医院。不知在辅仁读过书的朋友,是否有此感觉。
大门在前面一排房子的正中,三间,而在中轴上,则另有一座三层楼建筑,南连大门进门处大厅,北面连大楼北面房子,又有门通向后面,中间这座建筑,正把大楼一分为二,成为一个“”字。从门外看,整个大楼中间三层,两翼两层,十分气派。进了大门高台阶大门,一个不算大的大厅,直对一座大扶梯,走上去就是礼堂正门。扶梯下面两侧是办公用房,左侧就是教务处,礼堂下面是图书馆,原来中轴线这座建筑,是包括礼堂、图书馆和办公用房的。由中间底层直穿到北面出去,那是通后面花园的门,俗称“神父花园”,里面老树葱郁、花木扶疏,极为幽雅,可是学生不能随便进去。我想象这里面大概就是当年庆王府的花园。
辅仁有三个学院,文学院有中国文学、史学、英文、社会学、哲学五系,理学院有数学、物理、化学、医预四系,教育学院有教育、心理二系,因为要有三个系才够一个完整的学院,后来教育学院又添了美术系。
学校主要靠教师,大学必须要有一些名实相符,又热心教育的教授,以各方面专家的资格,领导起学校。辅仁除校长陈援庵先生是史学专家,文学院长沈兼士是章太炎弟子、精研小学的国学家,另外秘书长兼西语系主任英千里,历史系张星烺,中文系余嘉锡、顾随,社会系董洗凡,物理系萨本铁、萨本栋,化学系袁翰青,美术系溥伒、溥佺等,还有教育学院院长张怀、教授徐侍峰、欧阳湘等位,这些都是十分著名的专家。刘半农氏文章中,谈到教授时曾说:
我们想竭力罗致名教授,虽然不能使全国的名教授都到我们的学校来,但总竭力设法去敦请。外国教授方面,据说今年美国又有十位专家,签名愿来本校……只须打电报去就可以来。
辅仁一直有不少位外籍教授,虽不如燕京、协和多,但也是不少的。其中不只美国人,如后来做教务主任的胡鲁士,是荷兰人,校务长雷冕是德国人,后来丰浮露也是德国人。
辅仁理学院物理、化学、生物三系的各项实验室,是十分完备的。如化学系的“液体空气机”,在当时北平各大学的试验室中,也是独一无二、十分著名的。
在文化古城时期,各公、私立大学中,辅仁是后起之秀,但一时难和几所国立大学及燕京大学并驾齐驱,只能在一般私立大学中争一日之长,它有几点优越条件:第一,一般私立大学,经费比较困难,它则在经济上有教会的保障;二是它有几位在北京大学有声望、有影响与实力的名教授热心支持;三是它招生严格,取分标准高,可以保证教育质量;四是教育导向较切实,能言中利弊,引导学生如何学习。这四点保证了辅仁在文化古城时期,以一个历史短暂的新学校,逐步成长为一所有一定成绩的大学。这四点刘半农文章中均有论述,前两点不多说了,后面两点可略引一些刘文的原文。如谈到招生云:
要提高程度,不得不选程度较好的学生。本校录取新生的标准,今天以前,不见得很高。但这也是比较的,比国立学校亦许差一点,比某某等私立大学,已高的多了。现在我举一件事实来证明(说是有一个学生考辅仁国文系一年级,刘氏认为他程度不够,把他编入附中高二,这人不肯,考另外一所私立大学,这个学生却被取在国文系第一名,故事如此,原文略)。……但从下学期起还要提高,要提高考试题目和阅卷标准,总要渐渐的做到和著名国立大学一样。
在指导学习方面,辅仁当时有高中部、本科,刘氏分别指导说:
高中的功课,可以叫做高等的普通学,其意义有二:一、为进大学的预备,凡进大学的学生,必须有良好的基础和研究专门学问的工具,高中功课的目的,就是预备这基础和工具。二、为不能进大学的学生,使他于高中毕业后,服务社会,有高等的知识,应付一切,不至太形粗陋。因此,本校高中最注重的功课是国文、英文、算学。这三者之中,以国文为最注重。二十年来,国文一科太形退步了,甚至大学毕业的学生,连普通信札也写不通。所谓“通”,有两种说法:“大通”和“小通”。大通是博通一切,自非易易。小通是文从字顺,是人人应有的能力。……高小毕业,中文应该就通。乃至初中,高中,甚至大学毕业,尚未能通,这岂不是笑话吗?本校欲力矫此弊,所以最注重国文。……本校也重英文的,可是会英文的目的,和社会上一般人的目的,大大不同。一般人念英文的目的,我们可拿上海商人的心理,来做代表:他们的子弟,自小就送到工部局办的华童小学里去念英文,大了以后又送到圣约翰大学,所希望的只是学了英文,在洋行里混一个事情,吃洋饭,发洋财罢了。我们的目的不是这样,我们以为时至今日,学术已有了世界化的趋势,无论学文学、学科学,倘不能直接看外国书,只凭翻译本子,那终是隔靴搔痒,倘使能直接看外国书,就可以增加许多知识的源流和做学问的门径。……算学是一剂整理脑筋的良药,无论研究哪一种学问,都应该先受过它的洗礼。我们学算学,不仅仅为学习算学的本身,并且为养成科学的头脑。国、英、算三字联在一起,人家听了,多以为陈旧的很,腐败得很。但于陈旧、腐败中,我们却另有很新的、很实在的意义。
关于本科功课的话,却很简单了。本科的学生,是应用在高中时所预备的工具,作专门的研究。……我们要明白受初等教育时,全赖教员灌注;到了受高等教育时,就全靠自己用功,教授不过指导你们门径罢了。所以我切望诸位多往图书馆和实验室里去做工夫。这样十年八年以后,本校的学生,对于学术有所探得,贡献社会,这才是辅大真正的光荣。
刘氏指导教育的这些话,对于辅仁后来办学,是起到作用的。同时,这些话,直到今天,对于中、高等教育,也还是十分有价值的。
文化古城时期的辅仁,打下了结实的基础,在沦陷时期,它因德国教会的特殊关系,不但存在了下去,而且因北大、清华内迁昆明,后来燕京被封门,内迁成都华西坝,这样沦陷区的学生,有条件的不少人都考了辅仁,我是一九四二年考上辅仁的,但因经济困难,只交了十元钱的保留学籍费,保留了一年学籍,后来也未再去,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回首前景,真如梦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