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名人之执着

他几乎是沉痛地说:我这人从不摆架子,尤其是对好学的年轻人,关爱有加,只恨自己是个名人,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

副名人之执着

我有一位文学导师保先生,个头不高,活动能量不小。不认识他的人恐怕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名字,认识他的人大概会永远作为“名人”记住他。这话怎么说?保先生第一次给我们授课时,劈脸就说:“我是保某,此前读过我的文章的同学请举手。”没有人举手。他就列举了一串文章的名字,《陈染批判》《古龙小说的禅宗意义》《周星驰电影语言的破坏性》之类。同学们恍然大悟的样子,高声说“知道了,知道了”。保先生满怀喜悦地问,知道什么了?同学们答,陈染、古龙和周星驰啊。保先生十分失望,说你们对严肃文学不关注,这么浮躁怎么得了,有出息的年轻人是不会因为陈染、古龙、周星驰而忽视保某的啊!

保先生的批评,使我们深感惭愧。保先生上第二堂课时便抱来一沓他的著作。同学们争相购买,因为有师兄悄悄地警告过:不购阅保先生的著作,保先生的功课你别指望能顺利过关。

同学们虔诚地翻阅保先生的书。扉页便是保先生的巨幅照片,第二页上写着著作者简介。保先生果然不凡,一大堆头衔足以让我们仰视:

世界儒学研究会中国大陆分会副理事长

世界华人写作学会亚洲中心副秘书长

香港大学中文系现代写作研究中心特聘副主任

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协会副理事长

省现当代文学批评协会副会长

《英国皇家名人大辞典》中国文学卷编委会副主任、名人入选者

某某大学文学院副院长、副教授

有调皮的同学马上归纳,说保先生除了“名人入选者”这一称谓,其他是一“副”到底的。该同学还说:嗨!其实保先生若算是个名人,顶多也只是个“副名人”吧。我们觉得这说法挺逗,也就把保先生“副名人”的称号从此届叫开去。

保先生的确在圈子里能掀起些风浪。今天组织一个新文学研讨会,明天又拉来电视台记者做一个“保老师讲作文”专题,后天在晚报的读书专栏上评说一本正在热炒的书,大后天又组织文学社的青年男女开一个文学派……让我们明白了名人就是繁忙的真理。第一学期末,保先生教的功课测试后,我和几位同学心中没底,怕得不了好成绩,就拿着保先生的著作,在书的内页上涂涂写写,制造出书被读烂了的景象,然后去拜访保先生,恳求他在书的扉页上题几句勉励的话。打了好几次电话,才约上保先生,在一个晚上,叩开先生的门。先生正坐在自命名为“淡泊斋”的狭小书房里。我们递上书,说明来意,先生翻了翻,很感动,说你们进步很快,这么刻苦,终有一天会超过先生的。先生还对自己几次未能应约表示了抱歉,他几乎是沉痛地说:“我这人从不摆架子,尤其是对好学的年轻人,关爱有加,只恨自己当个名人,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

后来不知是谁把“副名人”的外号,传到了保先生的耳朵里。先生气得浑身发抖。不过,后来先生想通了,说:“我心态好得很,一切荣誉的东西,没什么好坏正副,均是身外之物,任人评说,不足我这样的人挂齿。”

毕业后,还能从师弟们那儿,陆续听到些老师们的逸事。听说保先生在退休前的几年不是很舒心,一直为正高职称的事跟学校的领导闹情绪。学校高评委员们认为保先生没有什么有分量的学术成果,独立的成果就是这部编著性质的东西,印了几次,都是发给自己的学生当教材的。保先生反驳说,这话等于是天大的笑话,海明威能让人皆知的也就是一部《老人与海》,一个世界华人写作界尽知的学者,竟然评不上你一个小小地方大学的教授,滑了天下大稽了!

不过后来还是听到了保先生的好消息。一次一个仍在母校工作的师兄来告诉我,他受保先生的邀请,出席了一个文学联谊活动,见保先生作为特邀评委出席活动并坐上了主席台。主持人照例介绍保先生的身份,一口一个“副”字,一直“副”到副教授结束。保先生这才站起来,拱手跟大家作个揖,目光缓缓地环扫了一下会场,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在麦克风里大声说:“我给大会带来了一份小小的礼物,请大家分享我的喜讯———在昨天刚结束的高评委会上,鄙人已经正式评为正教授了!”会场上响起了特别热烈的掌声。

今年教师节,我约了几位同学去看望久违了的保先生。保先生已从一线退休三年,但仍然坚持为本科开选修大课,同时带了几位研究生。岁月已在他的头上落满了银霜,在他的面额上刻满皱纹。我们的内心不禁为之一颤。不过先生精神状态不差于从前。先生指着橱子里陈列的各种证书,对我们说:

岁月比烟尘,荣誉赛浮云,

研学四十载,唯剩老朽身;

若说有财富,人间桃李情,

放眼江流处,后浪更强劲。

我们听呆了,先生就是先生,先生出口成诗啊。

先生解释了他的诗意,我们惭愧得抬不起头来。先生问我们的近况,见确实没有一个继承他的文学研究事业,就沉默了好久。屋子里的气氛搞得有些沉重。

临别时,保先生要送我们他的新作,我们见还是十几年前的那本著作,又有了新的修订本,就说“早就有了,有了”。保先生说:“不是一回事,这是修订的新版本,也是我当上正教授之后的实力检阅。”保先生很认真,俯身于桌,一本一本地为我们签字。完了,他抬起花白的头,冲我们笑着说:“你们可以再回母校,读我的博士,今年开始,我正式带博士生了。”

送我们出门时,他把着门框说:“同学们哪,博导,你们知道博士生导师的分量吗?相当于正厅级以上领导干部,在机场要走贵宾通道的。不过,这么比没有意义,老师就是老师,专家就是专家,功名利禄有量,学问无价啊。”

学生们鸡啄米似地边点头,边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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