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詩第六
大舜云:“詩言志,歌永言。”聖謨所析,義已明矣(1)。是以“在心爲志,發言爲詩”,舒文載實,其在茲乎(2)!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爲訓,有符焉爾(3)。
舜說:“詩用言辭抒發情志,歌以詠唱傳導心聲。”聖人的經書這樣解析,詩歌的定義自然已是十分明確的了。所以,古人有“在心爲志,發言爲詩”的說法,這就是說,鋪展於文辭,包容著真情,詩的含義想就在這裏了吧!所謂詩,其實也就是扶持的意思,用以扶正人們的情性。詩三百內容的概括,孔子歸結爲“沒有邪念”;“持”字的訓釋,想是符合這個意思的吧!
【註釋】
(1)“詩言志,歌永言”:語出《尚書·舜典》。兩句均爲“主-謂-賓”式的結構,兩個“言”字詞性、表意於是互不相同。前一“言”字任動詞,表述的意思;後一“言”字爲名詞,本指言辭,具體指詩人内心的言辭,故可譯作“心聲”。 永,同“詠”,即將語言音節拉長來詠唱。 聖謨:即聖訓。《尚書》有稱“典”、“謨”的篇章,這裏泛指經書。 義:含義、意義,這裏指定義。 《明詩》至《書記》凡二十篇,分論各類文體。本篇旨在闡明詩歌的含義、流變及其特徵,故稱“明詩”。
(2)“在心爲志,發言爲詩”:語見《毛詩序》。 舒:《說文》:“舒,伸也。”舒文即言鋪展於文辭。載:承載,引申指包容。
(3)扶:扶持,引申爲培養教育意。 “三百之蔽”二句:《論語·爲政》:“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蔽,遮擋,這裏爲概括意。“思無邪”,《詩經·魯頌·駉(jiōng)》中的原句,孔子借以概述《詩經》内容。“思”在句中作語助詞,不作“思想”解。 訓:詁訓,解釋。 焉:於此。
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4)。昔葛天(氏)樂辭(云),《玄鳥》在曲;黃帝《雲門》,理不空綺〔絃〕(5)。至堯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風》之詩。觀其二文,辭達而已(6)。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敗德,五子咸怨:順美匡惡,其來久矣(7)。自商暨周,《雅》《頌》圓備,四始彪炳,六義環深(8)。子夏監“絢素”之章,子貢悟“琢磨”之句,故商賜二子,可與言詩(9)。自王澤殄竭,風人輟采;春秋觀志,諷誦舊章,酬酢以爲賓榮,吐納而成身文(10)。逮楚國諷怨,則《離騷》爲刺。秦皇滅典,亦造《仙詩》(11)。
天賦稟性,人有七情,對應著外界能生發感受,感觸於萬物要吟詠情志,這無一不是很自然的事情。早先葛天氏部落的歌辭,《玄鳥》被譜上了樂曲;黃帝時候的《雲門》,按理也不該是有弦無辭的舞曲。到了唐堯,有過《大唐》之歌;舜自創,又作《南風》之詩。看看兩首詩作的文辭,不過祇做到達意的程度。及至夏禹,大功告成,百業有序,所以有歌讚四起;傳到太康,政德敗壞,荒淫無度,於是又有五子的怨詩。可見,詩歌用以頌揚美德,規勸邪惡,是由來已久的作法了。自商代發展到周朝,雅、頌諸體已趨於完備,四類詩作都各呈異彩,“六義”的概括又全面深刻。子夏體察到“素絢”章句的含蘊,子貢領悟出“琢磨”比喻的意義,商、賜二子慧心如此,孔子於是說可與論詩了。周室王朝後期,王道腐敗衰落,詩官停止采風,(詩歌卻依然盛行;)春秋時各種場合示志述願,仍往往吟詠《詩經》裏的篇章,酬答之中既炫耀了賓客的榮寵,誦讀之間又顯示出自身的文采。及至楚國時世需要諷諫怨訴,因而有了《離騷》這樣的譏刺之作。秦始皇雖然焚書滅典,可還是令博士創作了《仙真人詩》。
【註釋】
(4)禀:接受。這裏指天賦禀性。七情:指喜、怒、哀、懼、愛、惡、欲七種感情。“應物”二句:兩個“物”字,含義同一,任名詞,指外界指萬物。兩個“感”字,用法則有異。前者爲名詞,指因外界刺激而生發的感受、情緒;後者任動詞,與上句“應”字對舉,義也近似,指感應。
(5)“昔葛天”句:唐寫本無“天氏”、“云”三字,《玉海》引無“氏”、“云”二字。“天”字各本均以爲不當脱,宜校作“昔葛天樂辭”。葛天氏,傳說中的遠古帝王,或說爲氏族部落首領,年代當早於伏犧氏。 《玄鳥》:《吕氏春秋·仲夏紀·古樂》:“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què)”。闋即“曲”,樂曲告一段落稱“闋”,一首歌也稱一闋,《玄鳥》是八曲中的第二曲。玄鳥即燕子。 《雲門》:傳爲黃帝時的舞樂。 綺:應據唐寫本校作“絃”。空絃,指有樂曲而無樂詞。絃又作“弦”。
(6)《大唐》:古歌名,相傳是對唐堯禪讓的頌歌,載《尚書大傳》。 《南風》:古歌名,傳爲舜所作,載《孔子家語·辯樂解》。詩中有“南風之薰兮”句,故又名《薰風》詩,本書《時序》篇即稱“薰風”。《大唐》、《南風》二詩恐均爲後人擬作。
(7)“及大禹”二句:見《原道》註(16)。 太康:夏禹孫,夏啓子,因荒淫而失國。五子:一說指太康之弟五觀,一說指太康的五個兄弟。後說是。《五子之歌》序云“昆弟五人”已標示分明,劉勰說的“五子咸怨”也是該篇中的原文,表述的顯爲後一說的意思(僞《古文尚書》載有《五子之歌》,係後人僞託)。 順美:順從其美,指歌頌。匡:糾正。匡正謂匡正邪惡,也即諷諫規勸意。
(8)暨:及,到。 《雅》《頌》:應包括“風”在内,即代指《詩經》。圓備:周全而完整。 四始:見《宗經》註(4)。 六義:《詩大序》:“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風雅頌是三種詩體,賦比興是三種表現手法。環:環繞,引申指周密。
(9)子夏、子貢:孔子的兩名學生,子夏姓卜名商,子貢姓端木名賜。監:察。“絢素”之章:《論語·八佾(yì)》記子夏讀詩句“素以爲絢兮”,從繪畫先有素底後加彩飾之中理解到具備忠信本質方可學禮的道理。這句詩是《詩經》中没有的逸詩。 “琢磨”之句:《詩經·衛風·淇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切、磋、琢、磨,本指對骨、牙、玉、石的加工。《論語·學而》說子貢從此中領悟到不驕不餒的進取精神。 可與言詩:孔子讚揚子夏、子貢的原話。
(10)殄(tiǎn)竭:指周王朝的衰落。殄,絕;竭,盡。 風人:採詩的人。周代統治者曾有派人採集民間歌謠的制度。輟(chuò):停止。 觀:示。觀志即示志述願的意思。 酬酢(zuò):主人勸酒曰“酬”,客人回敬稱“酢”,這裏指諷詩酬答。賓榮:賓客的榮寵。 吐納:本指呼吸,這裏仍指談吐吟詠。身文:自身的文采。
(11)逮:到。 滅典:焚書。典,泛指古代書籍。《史記·秦始皇本紀》:“……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 亦造《仙詩》:《本紀》又云,秦始皇曾使博士作《仙真人詩》,今不傳。
漢初四言,韋孟首唱,匡諫之義,繼軌周人(12)。孝武愛文,柏梁列韻,嚴馬之徒,屬辭無方(13)。至成帝品錄,三百餘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14);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於後代也(15)。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滄浪》,亦有全曲(16);《暇豫》優歌,遠見春秋;《邪徑》童謠,近在成世:閱時取證,則五言久矣(17)。又《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比采而推,兩漢之作乎(18)?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19)。至於張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詩緩歌》,雅有新聲(20)。
漢朝初年的四言詩,係由韋孟率先吟唱,匡正規勸的含義,繼承了周代詩歌的精神。漢武帝喜愛文學,曾在柏梁臺列隊聯韻,嚴助司馬相如一班文人,詩文創作則無一定規式。到成帝時代,品評詩作,輯錄成册,收集新作三百餘篇,含朝內的詩章,採民間的歌謠,也算得是較爲完備的集子了。然而詩人留下的篇什,並不見有五言詩傳世,這就是李陵班婕妤的作品爲後世懷疑的原因了。其實,考察《詩經·召南·行露》,開始有了半章五言;後來兒童詠唱的《滄浪》,又算得是五言的全曲;優施歌唱的《暇豫》,早在春秋時代出現;童謠傳誦的《邪徑》,又近在成帝之世産生:經時歷世,前後驗證,足見五言詩的發展也有長久的歷史了吧!再如《古詩十九首》文辭佳麗,有人認爲部分係枚乘所作;《冉冉孤生竹》一首,則又說是傅毅的作品。不論怎麽說,比照辭采予以推斷,說它們是兩漢時代的詩作,想是毋庸置疑的吧?再看看它們的結構特徵和敍寫風貌,坦誠質樸,毫不粗野,言辭委婉卻能逼真地寫景狀物,文筆哀怨又可貼切地抒情述懷,實在堪稱是五言詩中的一流作品了。其他如張衡的《怨詩》,清新典雅,耐人尋味;《仙詩緩歌》,也很有特色,透出了一股新鮮的意韻。
【註釋】
(12)韋孟:西漢初年詩人,作品有《諷諫詩》,諷諫楚王孫劉戊的荒淫乖道。另又有《在鄒詩》,均爲四言,見《全漢詩》卷二。 繼:繼承。軌:遵循。繼、軌二字並列,皆應任動詞。有註本註“軌”爲法則,恐不確。句中有遵循某項法則意,但包容在“周人”二字之中,“周人”即指周代詩歌的法則。
(13)孝武:即西漢武帝劉徹。 柏梁列韻:相傳漢武帝元封三年修建柏梁臺,召能爲七言者入座聯詩,句句押韻,一韻到底。《古文苑》卷八有《柏梁詩》,顧炎武《日知錄》認爲是後人擬作。 嚴馬:嚴助(或謂嚴忌、嚴助父子)和司馬相如,均爲西漢中期作家。嚴氏本姓莊,後人爲避明帝劉莊諱而改其姓。 屬辭:指寫作。屬(zhǔ),綴聯。無方:没有一定規式。
(14)成帝:西漢孝成帝劉驁。品錄:品評輯錄。 三百餘篇:《漢書·藝文志·總序》說:“成帝時……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其《詩賦略》又作具體統計:“歌詩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 朝章國采:朝野匯集的詩作。朝、國分指朝廷和地方,章、采均指詩章。
(15)翰:筆,指作品。 李陵:字少卿,漢武帝時名將,率兵北抗匈奴時矢盡糧絕而被俘。《文選》卷二十九載李陵《與蘇武詩》三首,均爲五言。班婕妤(yú):唐寫本無“妤”字。漢成帝時宫人,名不詳。“婕妤”是宫中女官名。《文選》卷二十七載其《怨歌行》一首,亦爲五言。李、班的五言詩,多以爲係後人假託。據以下的行文看,劉勰似乎並未認定此說。
(16)始肇半章:始、肇同義。《詩經·召南·行露》共三章,首章三句,二、三章皆六句,其中又各有四句爲五言,故稱“半章”。如:“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同‘汝’)無家,何以速我獄?雖速我獄,室家不足。” 孺子《滄浪》:《孟子·離婁》載《滄浪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兮”爲語助詞,一般不計數,故其歌爲五言全曲。孺子,兒童。
(17)《暇豫》:歌名,共四句,三句爲五言:“暇豫之吾吾,不如鳥烏。人皆集於苑(一作‘菀’),己獨集於枯。”(見《國語·晉語二》)優:倡優,古代演戲奏樂之人。相傳名爲施的優人唱此歌暗諷里克,勸其捨棄太子申生而站在晉獻公寵姬驪姬一邊,故稱之爲“優歌”。 《邪徑》:漢成帝時的五言歌謠。《漢書·五行志》:“邪徑敗良田,讒口亂善人。桂樹花不實,黃爵巢其顛。故爲人所羨,今爲人所憐。”通體五言。 閲:經歷。證:唐寫本作“徵”。劉勰舉例說明五言由來已久,似乎意在表明李陵、班婕妤之作並非定屬僞託。
(18)《古詩》:《古詩十九首》,載《文選》卷二十九,列爲無名氏之作。 枚叔:即枚乘,字叔。徐陵《玉臺新詠》將其中《青青河畔草》等八首歸爲枚乘所作(另有《蘭若生春陽》一首亦云枚乘作,有註家於是說枚著共有九首,其實,《蘭》詩不在十九首之列),故曰“或稱枚叔”。 《孤竹》:古詩十九首中的《冉冉孤生竹》。《文選》、《樂府詩集》列爲無名氏詩。 傅毅:字武仲,東漢初年作家。除《冉》詩傳爲傅毅作而外,另又有四言《迪志詩》。古詩爲枚、傅所作的說法實並不可靠。
(19)結體散文:結,構築;體,指文體;散,敷布,指敍寫。結體散文即言結構特徵和敍寫風貌。 附物:比附事物,謂能逼真地描狀。 怊(chāo)悵:猶惆悵,感傷失意貌。這裏指敍寫哀怨。切:切合。切情,言能貼切地抒發情懷。此處句中的“附”和“切”,皆任動詞。 冠冕:帽子,引申即言首屈一指。
(20)《怨》篇:張衡有《怨詩》:“猗猗秋蘭,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黃其葩。雖曰幽深,厥美彌嘉。之子云遠,我勞如何?”(見《太平御覽》卷九百八十三) 清典:清麗典雅。 《仙詩緩歌》:無考。註家有的以爲或指樂府古辭《前緩聲歌》,但卻不是“仙詩”;有的順上文以爲張衡又有《仙詩》和《緩歌》,亦無確據。該著若爲大家之作,或係巨製或爲組詩,恐還不至於無考。 雅:極,甚,作表程度的副詞。《助字辨略》:“雅,猶云極也。”新聲:指有新鮮的格調和韻味。
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踊(21)。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22)。並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敍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23);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24)。乃〔及〕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25);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焉(26)。若乃應璩《百一》,獨立不懼,辭譎義貞,亦魏之遺直也(27)。
到了建安時期初年,五言詩創作蓬勃湧現。文帝曹丕、陳思曹植,縱馬馳騁,引導文壇;王粲、徐幹、應瑒,劉楨,又順道追隨,爭相馳驅。他們一併都喜愛吟詠清風明月,遊賞池水林苑,述說恩遇榮寵,描敍歡宴豪飲,慷慨激越地暢抒意氣,磊落爽朗地揮灑才情;述懷敍事,不追逐那纖細綿密的工巧;遣辭狀貌,惟要求有明白清晰的功效:這就是他們詩歌創作的共同特徵了。待及正始年間,老莊學說擡頭,詩中摻雜了道家思想,何晏等人的詩作,大多屬於輕浮淺薄的品類;惟有嵇康的詩篇清高峻烈,阮籍的作品旨意深遠,因而能夠獨樹一幟,成爲某種標範。再如應璩寫的《百一詩》,卓然獨立,無所畏懼,雖說文辭譎異,然則含義端正,也應算得是建安時期傳承下來的正直遺風了吧!
【註釋】
(21)建安:東漢最後一名帝王獻帝劉協的年號,公元196年至220年。當時曹操已當權執政,逐漸形成三足鼎立局面。 騰踊:唐寫本作“騰躍”。建安時世是五言詩創作的極盛時期。
(22)文帝:魏文帝曹丕,字子桓,曹操長子,著有《魏文帝集》。陳思:陳思王曹植,字子建,曹丕弟。封陳王,死後加號“思”,故稱陳思王。有《曹子建集》。縱轡:放開繮繩,喻躍馬文壇。騁節:實爲“節騁”之倒裝,謂節制馳騁,引申爲把握、領導文壇意。史實表明,曹氏父子確是當時的文壇領袖。 王徐應劉:王,王粲,字仲宣;徐,徐幹,字偉長;應,應瑒(yáng),字德璉;劉,劉楨,字公幹。他們都是名列“建安七子”的著名作家(另三名是孔融字文舉,陳琳字孔璋,阮瑀字元瑜)。 望路:原意爲眼望前路,這裏指順著曹氏父子指引的道路。
(23)憐:喜愛。 狎:遊玩戲耍。 恩榮:恩遇榮寵。曹氏父子對作家文人恩寵有加。 酣:暢飲。 任氣:任,任憑,聽任。任氣本指意氣用事,此處謂暢抒意氣。 磊落:磊,石積累貌;落,樹葉脱落。磊落原指高低有別,錯雜分明。轉指人的性格氣質,則爲率直開朗、襟懷坦白意。使才:揮灑才情。句中的“任”、“使”,都含放縱而不予節制的意味,但不帶貶義。
(24)造懷:猶言遣懷。指事:即敍事。 逐貌:指狀物寫貌。逐,追逐。這裏所述,正是建安時期詩歌創作的風格特徵。
(25)乃:唐寫本、《御覽》作“及”,是。正始:魏王曹芳的年號(公元240-248年)。 明道、仙心:均指老莊學說,道家思想。明,顯示,顯著,這裏指擡頭。當時推崇老、莊,清談風氣開始盛行。 何晏:字平叔,三國中期學者,正始時期崇尚玄學清談的代表人物,也是最早寫玄言詩的作者。玄學指道家之學,南朝宋文帝元嘉十五年(公元438年)於官學立老莊之學即稱玄學;玄言詩即爲寫玄學内容的詩。 率:類。“率”可訓大多,但與“多”字聯用宜取別訓,否則意有重複。《史記·莊子列傳》:“大抵率寓言也。”《正義》:“率,猶類也。”這裏“率”字的用意正與之相同。
(26)嵇:嵇康,字叔夜,三國魏末作家。魯迅輯有《嵇康集》。清峻:清高而峻烈。本書《體性》篇:“叔夜儁俠,故興高而采烈”。正有一“烈”字,兩處表意應相合。 阮:阮籍,字嗣宗,魏末作家,有《阮步兵集》。嵇、阮齊名,都是正始年間“竹林七賢”之一。遙深:阮籍的《詠懷》詩,意蘊幽遠而深奧。劉熙載《藝概·詩概》:“叔夜之詩峻烈,嗣宗之詩曠逸”,兩人詩歌創作的體式風格迥然有異。 標:標志,即成爲標範、模則。
(27)應璩(qú):字休璉,應瑒之弟,魏末作家。《百一》:應璩作《百一詩》,意謂百慮總有一失,用以勸戒當政者。《百一詩》措辭雖質樸,卻仍直中有曲,含諷諫意味,故又稱“獨立不懼,辭譎義貞”。 貞:正。 遺直:遺留下來的正直之風。
晉世羣才,稍入輕綺(28)。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或文以爲妙,或流靡以自姸:此其大略也(29)。江左篇製,溺乎玄風,嗤笑徇務之志,崇盛亡〔忘〕機之談(30)。袁孫已下,雖各有雕采,而辭趣一揆,莫與爭雄;所以景純仙篇,挺拔而爲俊矣(31)。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32)。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33)。
晉代衆多的作家才人,詩風漸趨輕盈綺麗,張載張協張亢、潘岳潘尼左思、陸機陸雲等人,並駕齊驅,活躍於詩壇,辭采的繁富勝於正始年間,內容的貧弱則遠遜建安時期,有的將雕琢言辭看作是精妙,有的把流於輕靡自美爲姸麗:這就是當時的大致情況了。江左偏安之後的詩歌創作,進一步沉溺於玄學之風,恥笑獻身公務的情志,推崇忘卻世情的清談。袁宏、孫綽以後的詩人,雖說各有自己的雕飾文采,但辭意旨趣皆同歸一轍,自都難以與玄言詩爭雄;這正是郭璞的《遊仙詩》所以挺拔突出,堪爲當時佳作的原因了。南朝宋初的詩詠,體式既有繼承,也有一些革新,老莊思想消退,山水之作日興。鋪采求儷,能讓百字之詩全篇對偶;爭價媲美,要使每一句都顯出新奇。內容必得寫盡事物的形貌,語辭又需力求文藻的新穎,這些都已是近時詩人競相追逐的共同目標了。
【註釋】
(28)稍:《玉篇·禾部》:“稍,漸也。”稍任表時間推移、情狀發展的副詞。《史記·項羽本紀》“項王乃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之權”句中,“稍”字即此用例。輕綺:指創作風氣趨向於輕盈而綺麗。
(29)張:張載、張協、張亢兄弟三人。潘:潘岳、潘尼叔侄二人。左:左思。陸:陸機、陸雲弟兄。均爲西晉太康(公元280-289年)前後的作家,時稱“三張、二陸、兩潘、一左”(見鍾嶸《詩品序》)。 比肩:並肩。詩衢:即詩壇,文壇。衢,大道。 采缛:辭采繁富。 力柔:内容貧弱。 :同“析”,唐寫本正作“析”。析文指講究文辭的對偶雕琢。 流靡:流於輕靡。靡,美,指過分的美。一說,流靡即流麗,謂音韻文辭流暢華麗,亦可通。姸(yán):美。
(30)江左:長江下游地區,指偏安江南的東晉王朝。 溺:沉溺。玄風:崇尚玄學的風氣,參見上文註(25)。當時流行的所謂“三玄”,指《老子》、《莊子》、《周易》。 徇務:徇身政務,即致力於公務。 亡機:唐寫本作“忘機”,宜據改。忘機即指忘卻世事。機,本指關鍵,要點。一説,機訓巧詐,言人世機詐,忘機即謂出世,亦可通。但作爲一種時尚和思潮,有其深刻的社會歷史根源,不單純由人世的機詐而引發,故“機”字仍以訓要務爲勝。談:指清談。
(31)袁:袁宏。孫:孫綽。兩人都是東晉初年的玄言詩人。已下:同“以下”。辭趣:文辭表達的旨趣,實指内容。揆(kuí):理。此言袁、孫雖有才華,雕采蔚然,但内容仍沉陷於玄風,不足與時尚抗衡。 景純:郭璞字景純,西晉、東晉之交的學者和詩人。仙篇:郭璞有《遊仙詩》十四首,見《郭弘農集》,《文選》卷二十一載錄其中七首。 挺拔而爲俊:《詩品》讚郭璞詩云:“《遊仙》之作,詞多慷慨,乖遠玄宗。”劉勰這裏也稱挺拔而突出。
(32)宋:南朝劉宋王朝。 體:體格,指詩歌創作的格調。因:沿襲。革:革新。 滋:增長。
(33)儷:對偶。百字:五言詩二十句一百字,這裏指較長的詩也需全篇對偶。爭價:競相爭勝。價,指作品的價值。 情:指作品内容。物:謂自然物貌。窮力:盡力。
故鋪觀列代,而情變之數可監;撮舉同異,而綱領之要可明矣(34)。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爲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唯才所安(35)。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潤,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兼善則子建仲宣,偏美則太沖公幹(36)。然詩有恆裁,思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通圓(37)。若妙識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之爲易,其難也方來(38)。至於三六雜言,則出自篇什;離合之發,則明〔萌〕於圖讖(39);回文所興,則道原爲始;聯句共韻,則柏梁餘製(40)。巨細或殊,情理同致,總歸詩囿,故不繁云(41)。
因此,鋪陳而觀,列代而論,詩歌發展變化的規律便能察知;剖析詩章,概舉異同,寫作基本特徵的綱要則可明白。譬如說,四言詩的正規體式,雅正溫潤應當爲其根本;五言詩的流行格調,清新華麗則又屬於正宗。而或華或實的不同取捨,則要依據詩人的才性而定。所以說,四言詩體,張衡學得了雅正,嵇康蘊含著溫潤;五言創作,張華集中了清新,張協又發揚了豔麗。兼長兩體的,當推曹植和王粲;偏善一類的,則又有左思和劉楨。然而,詩歌雖有固定的體裁,思緒則無不變的模式,詩人的創作要依隨個性,順應本能,因而便很少能有圓熟各體的全才了。如若深知其中的艱辛,順利反而能不期而至;忽略難度而覺輕易,困難則又將接踵而來。至於三言、六言和雜言詩,同樣源自於《詩經》;離合詩的出現,萌生於漢代的圖讖;回文詩的興起,開始於宋代的賀氏道慶;聯句合韻的詩作,則又是柏梁臺傳下的體式。這些詩作篇幅不同,長短各異,但創作表情達理的原則卻應是一致的,總括起來都該歸入詩歌的林苑,所以這裏也就不必一一詳述了。
【註釋】
(34)鋪:陳列。 情變:指詩歌發展變化的情狀。數:術。這裏指規律。監:唐寫本作“鑒”。《廣韻·鑒韻》:“鑒,昭也。亦作監。”此處不必校改,上文即有“子夏監‘絢素’之章”語,“監”亦同“鑒”,均爲明察意。 撮:聚而取用。撮舉即歸納之意。
(35)雅潤:雅正温潤。摯《文章流別論》:“雅音之韻,四言爲正。其餘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也。”劉勰語或本此,也說詩以四言爲正。 流調:流行的格調。 宗:主。 華實:或華麗或樸實。另一說,以爲華指花,實指果實,恐不妥。此處華實應上文的“雅潤”、“清麗”而言,下句“唯才所安”又顯指格調的選擇,故取前解爲是。
(36)平子:張衡字。 茂先:張華字茂先,西晉初年作家。凝:結聚。有的版本據唐寫本、《御覽》校改爲“擬”,訓模仿、學習。不必。《文鏡祕府論·論文意》引文正作“凝”,用“凝”字表意實勝於“擬”字。 景陽:張協字景陽。這裏說張衡、嵇康長四言,故有雅和潤;張華、張協善五言,又獲清與麗。 兼善:曹植、王粲兼善四言五言。 偏美:偏長一項的有左思、劉楨,二人都善爲五言。
(37)恆裁:指詩有固定的體裁格局。 隨性適分:順隨情性和本能。分,本分。 鮮:少。通圓:即圓通。唐寫本作“圓通”。佛教術語,這裏借指詩才的全面和精通。
(38)妙識:謂善於體察。 難、易:《國語·晉語四》載郭偃語:“君以爲易,其難也將至矣;君以爲難,其易也將至焉。”劉勰借治國道理來說明創作的難易,頗有辯證的意味。
(39)雜言:指字數不固定的雜言詩。 篇什:這裏指《詩經》。什,通“十”。《詩經》的國風以篇計,部分雅、頌以什計,十篇爲一什,故稱“篇什”。 離合:離合詩,即拆字詩,按字的形體結構,拆開入句以成詩。拆字詩始見於漢代圖讖,其迷信預言又與緯書相結合。如《孝經右契》載有劉邦當皇帝的刻文:“卯金刀,在軫(zhěn)北。字禾子,天下服。”卯金刀合爲“劉”字,禾子合爲“季”字。劉邦字季。 明:唐寫本、《御覽》等均作“萌”,宜據改。萌指起源、萌生。
(40)回文:迴文詩。可以倒讀,如南朝齊代王融的《春遊》詩,首句“枝分柳塞北”,又可唸作“北塞柳分枝”。相傳最著名的迴文詩是晉竇滔妻蘇蕙所作的《迴文璇璣圖詩》,共八百四十字。 道原:不詳,或爲人名。梅慶生音註本(以下簡稱“梅註”)以爲“原”恐爲“慶”字之;南朝宋有賀道慶作四言迴文詩一首。李詳《文心雕龍黃注補正》(以下簡稱“李補”)說賀道慶之前迴文詩作者已衆,“原”不應定爲“慶”字之。 “聯句”二句:見上註(13)。製:作,這裏指做法、樣式。
(41)詩囿(yòu):詩壇。囿,園林。
贊曰:民生而志,詠歌所含。興發皇世,風流二南(42)。神理共契,政序相參。英華彌縟,萬代永耽(43)!
總之,人生自來都有情志,正是歌詠表述的內容。詩歌起源於上皇盛世,諷誦流傳在周南召南。它和精妙的神理契合,又與當時的政教參配。讓詩歌的英辭華章更加繁盛,千秋萬代永久地讚賞吧!
【註釋】
(42)民生而志:謂每個人生來就有情志。 含:藴。此處指詩歌所包含的内容。 皇世:上古盛世,實指“三皇”時世。 風流:與上句“興發”對舉,應任動詞,指諷誦流傳。二南:《詩經》有《周南》、《召南》兩類國風民歌。這裏指周南、召南兩處地域,代指流傳於各地。
(43)神理:精妙的道理。契:約券,引申指切合。 政序:政教,秩序。 英華:指詩歌創作的英辭華章。彌:更加。 耽(dān):喜愛。永耽可理解爲傳誦不衰。末二句,劉勰表述的是祝願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