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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兹曼和波克转身离开“头版”,独留布瑞南一人站在原地,领带像悔恨的手掌一样拍打着他的前额。他俩走到西沃德街转角,沿着佩雷兹街走,经过帕拉茨剧院之后转弯,在巴拉诺夫城堡山背风处的一扇黑门前停了下来。这是一家餐馆,门脸是黑色大理石墙面,落地大窗也漆成了黑色。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波克说。

“过去十五年,我从没在‘黑管’见过一个条子。”

“现在是周五上午九点半,梅耶,这会儿里面当然没有人,只有老鼠。”

“你错了。”兰兹曼说。他领着波克绕到侧门,伸出手叩叩敲了两下,“我总觉得,如果我想犯个大案子,就一定要来这里谋划。”

沉重的铁门嘎吱一声开了。卡鲁西纳夫人身着灰色西服裙,脚蹬黑色低跟舞鞋,头缠粉红色发卷,似乎已准备好去犹太会堂礼拜或去银行上班。她手持一个纸杯,斟得满满的,貌似是咖啡或西梅汁。卡鲁西纳夫人嚼着烟草。那杯子不一定是她唯一的伴侣,但肯定是最忠实的一个。

“是你。”她做了个鬼脸,像刚刚品尝了指尖挖出来的耳屎。接着卡鲁西纳夫人以她特有的优雅朝杯里啐了一口唾沫。出于习惯,她机警地朝外面东张西望了好一阵,以确定他们没有带来什么麻烦。之后她迅速打量了下波克,眼神中透出严苛,试图判断出这个带着圆顶小帽的印第安大个子是什么来头。以往在这个时间点,兰兹曼带来的全是焦躁不安、獐头鼠目的讨厌鬼,诸如“神经能量”本尼·普罗纳和“线人中的海菲兹[1]”兹格蒙德·兰道。找不到比波克·谢梅茨更不像恶棍的人了。圆顶小帽和四角巾这种虔诚犹太人的装扮,那张印第安人的面庞,都足以说明他不是掮客或流氓。卡鲁西纳夫人斟酌良久,觉得不能将波克归类为社会渣滓,接着又朝杯里啐了一口。然后她转向兰兹曼,凝视片刻,不由得一声叹息。往好的算,她欠兰兹曼十七个人情;往坏的算,他的肚子欠她一记老拳。她站到一边,让兰兹曼和波克进屋。

“黑管”餐馆就和停运了的公交车一样满是空座,不过味道要难闻两倍。最近有人想出以毒攻毒的法子,在店里摆了桶味道浓烈的漂白剂,试图像高音压过低音一样,盖住挥之不去的汗臭和尿骚味。不过嗅觉灵敏的人还是能闻到大衣口袋里旧钞票的味道。

“坐那边。”卡鲁西纳夫人说,却并没示意要他们坐哪儿。兰兹曼见圆桌都挤在舞台上,倒放的椅子像鹿角般搁在桌上。他走上舞台掀下两把,拿到远处上了几道锁的前门旁,和波克坐了下来。卡鲁西纳夫人溜达到里屋,珠帘发出哗啦的声响,听起来像是谁在摇晃装在桶里的牙齿。

“这老妞真不错。”波克说。

“还是个甜妞,”兰兹曼表示同意,“她早上才来店里,因为不想见到老顾客。”“黑管”是锡特卡音乐家的据点,他们在剧院或俱乐部表演结束后会来这里开怀畅饮。通常是午夜过后良久,音乐家们才一拥而入,有时帽上还粘着雪,有时袖口还滴着雨。他们挤满小小的舞台,用黑管和小提琴相互厮杀。天使聚在哪儿,恶魔就会跟到哪儿,因此道上兄弟、小偷和不幸的女人也是“黑管”的常客。“她不喜欢音乐家。”

“但她先生不就是——?哦,明白了。”

纳森·卡鲁西纳生前是“黑管”餐馆的老板、C调高音黑管之王。他是赌徒,亦是瘾君子,从很多方面看都是坏人,但当他吹起黑管时,却如魔鬼附身般如痴如醉。兰兹曼是个乐迷,曾经非常关照这个流氓,三番五次帮他解围,无奈他判断力差,又无法战胜心魔,终于万劫不复。一天,卡鲁西纳和某位大名鼎鼎的俄国黑帮老大的夫人一起人间蒸发,把餐馆和累累债务留给了卡鲁西纳夫人。后来,纳森·卡鲁西纳被找到了,在亚科维码头的岸边,不过只是一截身子,而且不见了C调高音黑管。

“那是他的狗吗?”波克指着舞台上说。只见卡鲁西纳生前每晚吹奏的地方,坐了只卷毛杂种NFDA1犬,白色棕点,一只眼睛戴着海盗眼罩。它坐着不动,耳朵竖起,仿佛正在倾听脑中的回声或音乐。一段松弛的狗链拴着它,勾在墙上的铁环里。

“它叫赫歇尔。”兰兹曼说。这只狗耐心的神态和平静的忍耐让他感到很痛苦,他别过头去,“它已经在那儿守了五年。”

“很感人。”

“我想是。老实说,这只动物让我心里发毛。”

卡鲁西纳夫人又出现了,她左手端着一金属碗的腌番茄和腌黄瓜、一碗酸奶酪,还提着一篮罂粟籽面包卷,天知道她怎么用一只手臂应付过来的。另一只手自不必说,拿着她的纸痰盂。

“好漂亮的腌黄瓜。”波克试图挑起话题。发现无效后,他又来了一句,“好可爱的狗。”

兰兹曼觉得,波克·谢梅茨最让人感动的地方,就是永远乐意主动与人攀谈。对方越是三缄其口,他就越是穷追不舍。他从小就是这样,始终渴望与人交往,尤其渴望与他那仿佛活在真空里的表哥兰兹曼交往。

“狗就是狗。”卡鲁西纳夫人说。她“砰”地放下手中的两只碗,把篮子一撂,然后走回里屋,珠帘又是一阵哗啦作响。

“对了,我需要你帮我个忙。”兰兹曼盯着狗说。这会儿它已趴在了舞台上,得了关节炎的膝盖着地,脑袋枕着前爪。“而且我非常希望你说不帮。”

“这个忙与‘强效解决’有关?”

“你是在嘲笑这道指令?”

“我没这个必要,”波克说,“‘强效解决’本身就很好笑。”他抓起一块腌番茄,抹上点酸奶酪,用食指塞进嘴里,动作干净利落。接着他细细地咀嚼起来,尽情享受着果肉和卤水在嘴里交融溅泼的快感,愉悦得脸都有些歪了。“碧娜看起来不错。”

“她看起来是不错。”

“就是有点男子气。”

“你总是这么说。”

“碧娜、碧娜,”波克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同时也能让别人感觉到一点温柔,“她上辈子一定是风向标。”

“我觉得你错了,”兰兹曼说,“你说得对,但你搞错了。”

“你是说碧娜对事业并无野心?”

“我没这么说。”

“她有,梅耶,她一直都很上进,这是我一直以来最喜欢她的一点。碧娜既聪颖又强悍,还很有手腕。更要命的是,她被视为对上对下都很忠诚,这一点实在太难做到,而她做到了。她天生就是当警长的料,把她放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警局里,她都能晋升警长。”

“她是班上的第一名,”兰兹曼说,“在警校时。”

“但你入学考试分数比她高。”

“为什么?哦,是的,”兰兹曼说,“是比她高。我跟你提过?”

“就连美国联邦法警都看出碧娜·盖尔费什有过人之处。”波克说,“如果她希望管辖权移交后能在锡特卡执法部门谋得一席之位,我不会有什么微词。”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兰兹曼说,“不过我不这么觉得。她不是为了自己两个月后的前途才接下警长一职的,至少不是唯一的理由。”

“那她是为什么?”

兰兹曼耸耸肩。“我不知道,”他坦言道,“说不定是她找不到正经事做。”

“希望不是,否则你们马上就要复合了。”

“千万别。”

“恐怖吧。”

兰兹曼作势朝地上啐了三口唾沫,接着便思忖起这习惯是不是和自己嚼烟草有关。这时卡鲁西纳夫人又出现了,她的步履缓慢沉重,仿佛拖着生活的脚镣。

“我有煮鸡蛋,”她气势汹汹地说,“贝果,还有酱火腿。”

“给我来点喝的就成,卡夫人。”兰兹曼说,“波克你呢?”

“汽水,”波克说,“加点莱姆汁。”

“你还想吃点东西。”她对波克说,语气相当肯定。

“有何不可?”波克说,“好的,给我来两个煮鸡蛋。”

卡鲁西纳夫人转向兰兹曼。兰兹曼感觉到波克在看着他,在激将他,在等着他点梅子白兰地。他能感觉到波克已经被他和他的问题搞得很疲惫、很生气、很不耐烦了。他该振作起来了,不是吗?找点有意义的事情做。

“可口可乐,”兰兹曼说,“劳驾。”

这可能是纳森·卡鲁西纳的遗孀第一次被兰兹曼吓到,甚至是第一次被吓到,她扬起铁灰色的眉毛,转身离开。波克伸手拿起一根腌黄瓜,抖落撒在斑驳绿皮上的胡椒粒和丁香,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尽管眉头依旧蹙着,眉间却隐隐透出一丝笑意。

“酸味十足的女人才能腌出酸味十足的黄瓜,”波克说道,接着逗起兰兹曼,“你确定不来瓶啤酒?”

兰兹曼真的很想来上一瓶。他的舌背已经吮到了焦糖的苦味。艾丝特-麦尔可拿给他的啤酒还没离开他的身体,但他感觉它已经在打包,随时就要溜掉。要他的拍档帮这个忙可能是他这辈子做出的最愚蠢的决定,一点意义都没有。但他必须得这么做。

“去你妈的,”兰兹曼站起身来说道,“我想撒尿。”

兰兹曼走进洗手间,发现地上倒着一个人。这人兰兹曼认识,是个吉他手。兰兹曼常坐在“黑管”的后排,欣赏这犹太佬的弹奏。他是最早把英美摇滚吉他手的技巧和态度融入“克莱兹梅尔”犹太传统舞曲的几个人之一。和兰兹曼一样,他也在海里布岬长大,而且他们的年纪和背景也很相似。兰兹曼有时会自负地拿自己——确切地说是拿警探的工作——和他激情又华丽的吉他弹奏相提并论。这家伙此刻不知是死了还是昏迷了,他那十根可以引发观众骚乱的手指插在了马桶里。他身着黑色的三件套皮西服,系红色缎面领带。赫赫有名的手指犹在,上面的戒指却被悉数夺去,空留下朦胧的印痕。钱包躺在瓷砖地板上,里面似乎已空无一物。

吉他手忽然发出一声鼾声。兰兹曼迅速把手伸向他的颈动脉,然后用手指稳稳按住。他出手的动作激情又华丽,和这位吉他手的弹奏手法倒有几分神似。脉搏还算稳定。他的周围弥漫着酒味,空气仿佛在燃烧。钱包里貌似被拿走了现金和证件。兰兹曼搜了下他的身,在西装上衣口袋里找到一品脱加拿大伏特加。看来他们要的是他的钱,而不要他的酒。兰兹曼不想喝酒,事实上,他一想到要把这垃圾灌进肚里,身体便不由得一晃,应该是道德感在作祟。他朝自己蛛网密布的灵魂地窖匆匆瞥了一眼,便不得不承认,这瓶让他陡生反感的加拿大老牌子伏特加,让他想到自己的前妻,想到她重返锡特卡,想到她如此强大,如此妖娆,如此碧娜。接下来两个月的每一天他都会见到她,这感觉真是生不如死,就像神让摩西在死之前天天站在毗斯迦山之巅遥望迦南一样。

兰兹曼打开酒瓶盖,猛灌了一大口,一股如火焰灼烧的炽热感从喉咙一路滑进肚子,仿佛酒精和碱液起了化学反应。这口酒下肚后瓶里还剩下几寸,而他从头到脚都已在燃烧着悔恨。兰兹曼常为自己与吉他手的相似而沾沾自喜,可这时却对此抗拒不已。片刻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兰兹曼决定不把酒扔进垃圾箱,毕竟,这样做对谁都没有好处。他把酒瓶插进后裤兜,给它找了个舒服的窝,任由自己堕落下去。接着他把吉他手拖离马桶,仔细擦干对方的右手,然后才解开裤子办正事。尿液击打着瓷质小便池,发出动听的声音,吉他手睁开了眼睛。

“我没事。”他对兰兹曼说。

“肯定的,甜心。”兰兹曼说。

“总之别打电话给我老婆。”

“不会的。”兰兹曼向他保证,话音刚落,这犹太佬又昏过去了。兰兹曼将吉他手拖至后走廊,把电话簿垫在他头下当枕头,接着回到波克·谢梅茨身边,端起那杯还在冒着泡泡的汽水,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小口。

“嗯,”他说,“是可乐。”

“对了,”波克说,“刚才你说要我帮你个忙,到底是什么忙?”

“是的。”兰兹曼说。他的信心又重拾了,目标又找到了,安宁感又寻回了,不过这只是劣质伏特加带给他的错觉而已。他给自己的错觉找着借口,心想从某个角度来看,比方说在神的眼中,人的信心其实都是错觉,所有的目标其实都是玩笑。“一个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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