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唐诗是中国诗史中最灿烂辉煌的一章。杜甫是唐代诗人中最为后世推重、影响也最深钜的诗人。

杜甫字子美,唐玄宗先天元年(712)生于河南巩县(今巩义市)。祖父杜审言,在武则天朝做过膳部员外郎,是位著名的诗人。父亲杜闲,做过兖州司马,奉天(今陕西乾县)县令。杜甫青少年时代过着“读书破万卷”的书斋生活,受到良好的文化教养。而后南游吴越,北游齐赵,结识了诗人李白、高适等名流,赢得友好的称赏。他“自谓颇挺出”,希望“立登要路津”,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在洛阳参加进士考试,却没及第。天宝五载(746)入京都长安,再次应“制举”,仍然落第。天宝十载(751)向皇帝献《三大礼赋》,待诏集贤院,四年后才得了个太子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掌东宫侍卫武官簿书)的小官职。天宝十四载(755)冬安史之乱爆发,次年安史叛军攻陷长安,玄宗仓卒逃往四川,杜甫经历了逃难、陷贼的苦难,潜赴凤翔,投奔上年即位的肃宗李亨,授官左拾遗(侍从皇帝的谏官)。不久,因营救获罪罢相的房琯,受到冷遇,被放归探亲。嗣后贬为华州(今陕西华县)司功参军。肃宗乾元二年(759),关中地区大饥,杜甫弃官西去,经秦州(今甘肃天水)、同谷(今甘肃成县)进入四川,开始了漂泊西南的生涯。他曾一度入剑南西川节度使严武的幕府,以检校工部员外郎的官衔(故世称杜工部),充任节度参谋,但为时不久。代宗永泰元年(765)离开成都顺江东下,曾滞留夔州(今重庆奉节)两年。大历五年(770),病卒于湘江中的船上。

杜甫一生空抱“致君尧舜”的理想,却始终没有如愿以偿,仕途蹭蹬,半生潦倒,长期处在逃难、漂泊的困苦境遇里,可谓饱经忧患。就个人的身世说,他是非常不幸的。然而,他饱经患难的一生,是与唐王朝历史大转折时期的治乱、盛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仕途受挫,使他对现实增添了几分清醒和冷峻,蒙受动乱之苦,更使他始终执著地关注战局、朝政和黎民百姓,无论是忧伤,还是欢乐,都和家国和黎民百姓息息相通。这正是推动着本来便以诗为要事的杜甫(他曾自云“诗是吾家事”,“语不惊人死不休”),一生不断创作出那么多的感人的诗篇,成为名垂后世的伟大诗人的重要契机。

杜甫假诗言志抒怀,勤于惨淡经营,临终前还在伏枕挥笔,一生写出大量的诗篇,仅流传下来的就多达一千四百馀首。这数量可观的诗作,尽管是历时数十年之吟咏,情随境迁,内容、风格自然是不大一致的,但其中却有一个突出的特色,无论抒写怀抱,还是叙事纪行,大都是缘事而发,或直叙其事,或在咏怀中映带其事,可以说举凡当时的朝政大事,安史之乱的若干大战役,唐王朝与边疆民族的关系之变化,以及动乱中百姓遭受的苦难,诗人所目及耳闻者,大都有所感发而形之于诗。诗人阅历既广,体会又深,常常触及到社会的症结所在,显示出唐王朝治乱盛衰的历史变迁和内因。诚如浦起龙所说:“少陵之诗,一人之性情而三朝(玄宗、肃宗、代宗)之事会寄焉者也。”(《读杜心解·少陵编年诗目谱》)所以,杜甫诗便获得了“诗史”的美称。

有“诗史”美称的杜甫诗并不是有韵文字的历史记录。诗是抒情言志的,诗人也从不以记录史事为己任。杜甫也有许多思亲怀友的诗,如《月夜》、《梦李白二首》等,表现出他对家人友人的深挚关切之情;也有许多吟咏自然景物的诗,如《望岳》、《春夜喜雨》、《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等,表现出他对自然景物的赞美、兴趣,都可见其性情。他常“以时事入诗”,不论是直写其事,还是在抒怀中连带其事,也都是将他由“时事”激发出的喜怒哀乐之情,引出的思虑、意向,以及相应的美刺态度,一起投注于、表现于诗中。他缘时事而发的诗,也不仅可见其“入诗”的史迹,而且更可见他的心态、性情和贯注于其中的人格精神。一部杜诗表明,他青年时期还有几分由家世和个人才华而生出的优越感和“清狂”气,入长安后便日益投入了社会之中,执著地关注着现实,勇敢地面对现实,为玄宗大肆征兵开边而忧心忡忡(《兵车行》),对杨氏一门受宠而骄奢投以讥讽(《丽人行》),过骊山华清宫念及宫墙内歌舞升平、赐金分帛背后的劳动人民的血泪(《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表现出一片伤时忧国之心,识见锐敏而深沉。安史之乱中战局的变化,更一直牵动着诗人的心弦,频频忧伤,声调低沉,间或跳出一二喜悦的高音符(如《洗兵马》)。他自谓“穷年忧黎元”,绝不是自我标榜,纪行抒怀诗中叙写个人的困苦、不幸,往往推己及人,联想到同自己一样困苦的“寒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比自己更不幸的“失业徒”、“远戍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联想到遭受战乱蹂躏和赋敛压榨的黎民百姓(《驱竖子摘苍耳》、《岁晏行》)。“三吏”、“三别”更是直接写出黎民百姓的血泪。在古代众多的诗人中,很难再找出几位像杜甫这样真诚关怀、深切体贴老百姓的苦难的。杜甫诗中的“时事”和现象,早已成为历史,而诗人表露的对国家、对黎民的关切之情,贯注于其中的博大襟怀和仁爱精神,却随着诗篇的流传,陶冶着世世代代的读者和诗人。

自中唐元稹开始,杜甫便被誉为集诗之大成的诗人,称其诗兼备众体,兼容多家之风格。所谓诗兼备众体,不仅是指杜甫运用了汉魏以来古今各种诗体,还包含了更进一层的意思,就是杜甫不像其他大家各有其最擅长者,而是运用古今各种诗体,大都能够尽其所长,又不受其拘束,有所变化、创新。其风格之多样,自然也就由之而发生。一部杜集,确实是多姿多彩的,其中有洋洋数百言铺陈始终、述事抒情真切显豁的长篇古诗,也有寄意象外至为凝练、含蓄的近体短制;有极质朴、通俗的纯叙事的古乐府体,也有声情并行、假以彩绘的咏叹式的新歌行体;有严守体制、排比声律纤毫不失的近体,也有恣意运笔不受体式拘束的所谓“体杂古今”的“创体”、“创格”,而且各有脍炙人口的传世名篇。关于这一点,虽然不能据之贬抑唐代其他名诗人(杜甫各体诗的成就是不平衡的,以一体一格见长的诗人也有为杜甫所不及者),但却应当说杜甫在诗创作上能博取众长,又敢于变化、创新,有此才性方能在中国诗歌史上做出了多方面的开拓,有极为卓著的继往开来之功。

杜甫在古体诗方面的开拓,是发扬了汉魏古诗的“缘事而发”的精神,面对现实,经常“以时事入诗”,创作出了几种面貌全新的诗篇。一类是《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等,将纪行叙事和抒情言志熔于一炉,或述怀为主,间以叙事,或以纪行为主,杂以抒情,真情实事,忽叙忽议,信笔写出,伸缩由己,遂成文人诗中空前之长篇宏制。此等诗是“韵记为诗”,以述事切情为快,不求含蓄蕴藉,但因为是诗人亲身经历,叙写得非常真切,也足以感人。正如宋人叶梦得所评:“长篇最难,晋魏以前,诗无过十韵者,盖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序事倾尽为工。至老杜《述怀》、《北征》诸篇,穷极笔力,如太史公纪传,此固古今绝唱。”(《石林诗话》)更值得注意的是杜甫对乐府诗的开拓。以前的诗人作乐府诗,多是用古题拟古意,到了盛唐,李白和杜甫都写了不少乐府诗,开创了“即事名篇,无复依傍”(即歌咏今事,也自拟新题)的新局面。但李白尚有用古题,乃至拟古意的作品,而杜甫则更加彻底地摆脱了旧路子,创作出了“三吏”、“三别”、《兵车行》、《丽人行》、《哀江头》等新乐府诗。其中五言诗承袭了汉乐府诗的风神,质实无华,就时事而发,却切入社会底层,就大量的闻见感受,揣摩出戍边士卒、战乱中被强征的百姓之苦情惨状,客观叙述,间以问答,或假托人物之语,体贴深微,撼人心扉。而七言歌行则面貌全新。诗人以情咏事,增强了形容、刻画,又尽量运用了章句节奏、声韵的效能,悲欢之情,美刺之意,流注于字里行间,也就增强了感染力和可欣赏性。杜甫的这两类诗对后来的诗人发生了深远影响,中唐白居易、元稹的“新题乐府”和他们的歌行诗,清初吴伟业的“梅村体”,近代黄遵宪忧伤时事的爱国诗,都是杜甫诗的继响,传承关系灿然可寻。

杜甫在近体诗方面的贡献,主要是对律诗题材的拓展、境界的提高。律诗是唐代新兴的诗体,五言律诗先行,初唐已较成熟,并有佳作,但篇什甚少;七言律诗尚不成熟,篇什更少,而且局限在奉和应制的极狭小的天地里。进入盛唐,王维咏田园山水,五言律诗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七言律诗既少,也不圆熟。李白是不喜作律诗的。杜甫对律诗却很投入,所作篇什多达近八百首(不包括排律),占了其诗集的大半数,更数倍于盛唐诸名家。这种情况表明,杜甫已将这种刚刚定型的诗体,广泛用于生活的许多方面,感时吊古,思亲怀友,赠答友朋,遣怀自适,闻见感受,为民呼吁,都借律诗以表情达意。这就扩大了律诗的表现领域,七言律诗尤为显著。律诗有体式、声律的限制,克服限制,需要艺术;而熟能生巧,便善于腾挪变化。杜甫在律诗创作中付出了心血,因而也就有了巧妙的创造。扼要地说有两个方面:一是打破语序的常规,变换词位,倒置因果,如“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荡胸生层云,决眥入归鸟”(《望岳》),“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园平居有所思”、“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秋兴八首》)等,不仅合律,而且新鲜、蕴藉,增强了审美情趣。二是营造意象,取代平实的叙述,如“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春日忆李白》),写友朋千里相思念;“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表忧国、思亲之痛;“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江汉》),形容漂泊无依之悲,都是寓意于物象,言简意深。尤其是他晚年所作《秋兴八首》,内容是抚今追昔,几乎全篇无平实的陈叙,而是以“秋”字为统领,用繁富的意象,烘托出一种浑融深远的意境,怀恋之情,今昔之感,盛衰之悲,流注于其中,可以说将诗尚含蓄的体性,发挥到了极致的地步。清初钱谦益仿之作《后秋兴》十三叠一百零四首,将自己难言之行迹、心迹,全寄寓于丰丽的意象中,正由于此。综合说来,杜甫无疑对律诗的发展是开辟了许多途径的。

谈杜甫诗的艺术,不能不注目其各体诗中表现出的共同的特点。杜甫是写实派诗人。这不单是指他多咏时事,有“诗史”之称,还应指他写诗多是随物赋形,即景生意。也就是说无论写人写事、写景写物,总不离开所写对象的实际情形,不仅叙事性的诗如此,抒情言志的诗也是如此。写人,如《饮中八仙歌》,分写当时的八位“酒徒”,取其各自的特点,形神毕见,虽语言有夸张,却不失实。写自然景物,如“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登高》),心情有喜有哀,而景象却真实。写人情世态,如《羌村三首》写离乱中乍聚之亲情:“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写农家老人待客热情率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直是真切的写照。“三别”中写新婚妇、孤老、无家汉之复杂心理,哀怨中有自解自慰,而自解自慰更增添了几分无可奈何的苦痛,体贴入微,撕裂人心。《江南逢李龟年》前两句说过去,后两句说现在,都是直叙实情,似极平淡,而一开一合便生出无限感慨,境界空灵,韵味无穷。诗由现实生活生发,又依据现实生活造诗,既不假借古意古事,也超越了古老的比兴,从而也就迈入了新境界。这就是杜甫诗的基本特点和优长处。

杜甫的诗艺还有待于不断的开发。

本书是在《杜甫诗选》(山东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选注)的基础上增选修订而成。根据出版社的意见,《杜甫选集》增选了几十首诗和一篇《雕赋》,同时也修改了原来的部分注文。《杜甫诗选》参加编写者众多,由于人事变动很大,修订工作由现在尚在职的袁世硕、董治安、张可礼三人进行,补选之诗赋委之张忠纲注释。为了尊重原来集体合作的事实,仍署山东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选注;又由于参加增订的四人半数不属于教研室,所以于原署名之旁,增加增订者四人的名字。

袁世硕执笔

附记:人民文学出版社提议重印此书,根据出版社的意见,书名改为《杜甫诗选》,内容一仍其旧。这次重印改正了书中的个别讹字,并对部分地名标注做了调整。

袁世硕

二〇一九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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