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灵雨》◆ 许地山
《空山灵雨》弁言
生本不乐,能够使人觉得稍微安适的,只有躺在床上那几小时,但要在那短促的时间中希冀极乐,也是不可能的事。
自入世以来,屡遭变难,四方流离,未尝宽怀就枕。在睡不着时, 将心中似忆似想的事,随感随记;在睡着时,偶得趾离过爱,引领我到回忆之乡,过那游离的日子,更不得不随醒随记。积时累日,成此小册。以其杂沓纷纭,毫无线索,故名《空山灵雨》。
十一年一月二十五日 落华生(1)
蝉
急雨之后,蝉翼湿得不能再飞了。那可怜的小虫在地面慢慢地爬,好容易爬到不老的松根上头。松针穿不牢的雨珠从千丈高处脱下来,正滴在蝉翼上。蝉嘶了一声,又从树的露根摔到地上了。
雨珠,你和他开玩笑么?你看,蚂蚁来了!野鸟也快要看见他了!
蛇
在高可触天的桄榔树下。我坐在一条石磴上,动也不动一下。穿彩衣的蛇也蟠在树根上,动也不动一下。多会让我看见他,我就害怕得很,飞也似的离开那里,蛇也和飞箭一样,射入蔓草中了。
我回来,告诉妻子说:“今儿险些不能再见你的面!”
“什么缘故?”
“我在树林见了一条毒蛇:一看见他,我就速速跑回来;蛇也逃走了。……到底是我怕他,还是他怕我?”
妻子说:“若你不走,谁也不怕谁。在你眼中,他是毒蛇;在他眼中,你比他更毒呢。”
但我心里想着,要两方互相惧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胆一点, 不是他伤了我,便是我伤了他。
山响
群峰彼此谈得呼呼地响。他们的话语,给我猜着了。
这一峰说:“我们的衣服旧了,该换一换啦。”
那一峰说:“且慢吧,你看,我这衣服好容易从灰白色变成青绿色,又从青绿色变成珊瑚色和黄金色——质虽是旧的,可是形色还不旧。我们多穿一会吧。”
正在商量的时候,他们身上穿的,都出声哀求说:“饶了我们,让我们歇歇吧。我们的形态都变尽了,再不能为你们争体面了。”
“去吧,去吧,不穿你们也算不得什么。横竖不久我们又有新的穿。”群峰都出着气这样说。说完之后,那红的、黄的彩衣就陆续褪下来。
我们都是天衣,那不可思议的灵,不晓得甚时要把我们穿着得非常破烂,才把我们收入天橱。愿他多用一点气力,及时用我们,使我们得以早早休息。
蜜蜂和农人
雨刚晴,蝶儿没有蓑衣,不敢造次出来,可是瓜棚的四围,已满唱了蜜蜂的工夫诗: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生就是这样,徨徨,彷彷!趁机会把蜜酿。
大家帮帮忙;
别误了好时光。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蜂虽然这样唱,那底下坐着三四个农夫却各人担着烟管在那里闲谈。
人的寿命比蜜蜂长,不必像它们那么忙么?未必如此。不过农夫们不懂它们的歌就是了。但农夫们工作时,也会唱的。他们唱的是:
“村中鸡一鸣,
阳光便上升,
太阳上升好插秧。
禾秧要水养,
各人还为踏车忙。
东家莫截西家水;
西家不借东家粮。
各人只为各人忙——
‘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落花生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它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吧。”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的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的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的茅亭举行。
那晚上的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 “你们爱吃花生么?”
我们都争着答应:“爱!”
“谁能把花生的好处说出来?”
姊姊说:“花生的气味很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
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它来吃;都喜欢吃它。这就是它的好处。”
爹爹说:“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它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的心。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能知道。”
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爹爹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它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爹爹说:“这是我对于你们的希望。”
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的话现在还印在我心版上。
梨花
她们还在园里玩,也不理会细雨丝丝穿入她们的罗衣。池边梨花的颜色被雨洗得更白净了,但朵朵都懒懒地垂着。
姊姊说:“你看,花儿都倦得要睡了!”
“待我来摇醒他们。”
姊姊不及发言,妹妹的手早已抓住树枝摇了几下。花瓣和水珠纷纷地落下来,铺得银片满地,煞是好玩。
妹妹说:“好玩啊,花瓣一离开树枝,就活动起来了!”
“活动什么?你看,花儿的泪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说这话时, 带着几分怒气,推了妹妹一下。她接着说:“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这里吧。”
妹妹见姊姊走了,直站在树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妈子走来,牵着她,一面走着,说:“你看,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在阴雨天,每日要换几次衣服,教人到哪里找太阳给你晒去呢?”
落下来的花瓣,有些被她们的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带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鱼儿衔入水里。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残瓣和软泥一同衔在口中,到梁间去,构成他们的香巢。
春的林野
春光在万山环抱里,更是泄漏得迟。那里的桃花还是开着;漫游的薄云从这峰飞过那峰,有时稍停一会,为的是挡住太阳,教地面的花草在它的荫下避避光焰的威吓。
岩下的荫处和山溪的旁边满长了薇蕨和其他凤尾草,红、黄、蓝、紫的小草花点缀在绿茵上头。
天中的云雀,林中的金莺,都鼓起它们的舌簧。轻风把它们的声音挤成一片,分送给山中各样有耳无耳的生物。桃花听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几点粉泪,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听得大醉,也和着声音的节拍一会倒,一会起,没有镇定的时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里捡桃花的落瓣哪。他们捡着,清儿忽嚷起来,道:“嘎,邕邕来了!”众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的尽头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里摘草花。
清儿道:“我们今天可要试试阿桐的本领了。若是他能办得到,我们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璎珞围在他身上,封他为大哥如何?”
众人都答应了。
阿桐走到邕邕面前,道:“我们正等着你来呢。”
阿桐的左手盘在邕邕的脖上,一面走一面说:“今天他们要替你办嫁妆,教你做我的妻子。你能做我的妻子么?”
邕邕狠视了阿桐一下,回头用手推开他,不许他的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们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众孩子嚷道:“我们见过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赢了!”
邕邕从来不会拒绝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说那话,就能使她动手呢?是春光的荡漾,把他这种心思泛出来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这样呢?
你且看:漫游的薄云还是从这峰飞过那峰。
你且听:云雀和金莺的歌声还布满了空中和林中。在这万山环抱的桃林中,除那班爱闹的孩子以外,万物把春光领略得心眼都迷蒙了。
生
我的生活好像一棵龙舌兰,一叶一叶,慢慢地长起来。某一片叶在一个时期曾被那美丽的昆虫做过巢穴;某一片叶曾被小鸟们歇在上头歌唱过。现在那些叶子都落掉了!只有瘢楞的痕迹留在干上,人也忘了某叶某叶曾经显过的样子;那些叶子曾经历过的事迹唯有龙舌兰自己可以记忆得来,可是他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我的生活好像我手里这管笛子。他在竹林里长着的时候,许多好鸟歌唱给他听;许多猛兽长啸给他听;甚至天中的风雨雷电都不时教给他发音的方法。
他长大了,一切教师所教的都纳入他的记忆里。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没有什么。
做乐器者把他截下来,开几个气孔,搁在唇边一吹,他从前学的都吐露出来了。
面具
人面原不如那纸制的面具哟!你看那红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眦怒得欲裂的面容,无论你怎样褒奖,怎样弃嫌,他们一点也不改变。红的还是红,白的还是白,目眦欲裂的还是目眦欲裂。
人面呢?颜色比那纸制的小玩意儿好而且活动,带着生气。可是你褒奖他的时候,他虽是很高兴,脸上却装出很不愿意的样子;你指摘他的时候,他虽是懊恼,脸上偏要显出勇于纳言的颜色。
人面到底是靠不住呀!我们要学面具,但不要戴它,因为面具后头应当让它空着才好。
海
我的朋友说:“人的自由和希望,一到海面就完全失掉了!因为我们太不上算,在这无涯浪中无从显出我们有限的能力和意志。”
我说:“我们浮在这上面,眼前虽不能十分如意,但后来要遇着的,或者超乎我们的能力和意志之外。所以在一个风狂浪骇的海面上,不能准说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就可以达到什么地方;我们只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随着波涛颠来簸去便了。”我们坐在一只不如意的救生船里,眼看着载我们到半海就毁坏的大船渐渐沉下去。
我的朋友说:“你看,那要载我们到目的地的船快要歇息去了!现在在这茫茫的空海中,我们可没有主意啦。”幸而同船的人,心忧得很,没有注意听他的话。我把他的手摇了一下说:“朋友,这是你纵谈的时候吗?你不帮着划桨吗?”“划桨吗?这是容易的事。但要划到哪里去呢?”
我说:“在一切的海里,遇着这样的光景,谁也没有带着主意下来,谁也脱不了在上面泛来泛去。我们尽管划吧。”
海世间
我们的人间只有在想象或淡梦中能够实现罢了。一离了人造的海上社会,心里便想到之后我们要脱离等等社会律的桎梏,来享受那乐行忧违的潜龙生活。谁知道一上船,那人造人间所存的受、想、行、识,都跟着我们入了这自然的海洋!这些东西,比我们的行李还多,把这一万二千吨的小船压得两边摇荡。同行的人也知道船载得过重,要想一个好方法,让它的负担减轻一点,但谁能有出众的慧思呢?想来想去,只有吐些出来,此外更无何等妙计。
这方法虽是很平常,然而船却轻省得多了。这船原是要到新世界去的哟,可是新世界未必就是自然的人间。在水程中,虽然把衣服脱掉了,跳入海里去学大鱼的游泳,也未必是自然。要是闭眼闷坐着,还可以有一点勉强的自在。
船离陆地远了,一切远山疏树尽化行云。割不断的轻烟,缕缕丝丝从烟筒里舒放出来,慢慢地往后延展。故国里,想是有人把这烟揪住吧。不然就是我们之中有些人的离情凝结了,乘着轻烟家去。
呀!他的魂也随着轻烟飞去了!轻烟载不起他,把他摔下来。堕落的人连浪花也要欺负他,将那如弹的水珠一颗颗射在他身上。他几度随着波涛浮沉,气力有点不足,眼看要沉没了,幸而得文鳐的哀怜,展开了帆鳍搭救他。
文鳐说:“你这人太笨了,热火燃尽的冷灰,岂能载得你这焰红的情怀?我知道你们船中定有许多多情的人儿,动了乡思。我们一队队跟船走,又飞又泳,指望能为你们服劳,不料你们反拍着掌笑我们,驱逐我们。”
他说:“你的话我们怎能懂得呢?人造的人间的人,只能懂得人造的语言罢了。”
文鳐摇着他口边那两根短须,装作很老成的样子,说:“是谁给你分别的,什么叫人造人间,什么叫自然人间?只有你心里妄生差别便了。我们只有海世间和陆世间的分别,陆世间想你是经历惯的;至于海世间,你只能从想象中理会一点。你们想海里也有女神,五官六感都和你们一样,戴的什么珊瑚、珠贝,披的什么鲛纱、昆布。其实这些东西,在我们这里并非稀奇难得的宝贝。而且一说人的形态便不是神了。我们没有什么神,只有这蔚蓝的盐水是我们生命的根源。可是我们生命所从的水,于你们反有害处。海水能夺去你们的生命。若说海里有神, 你应当崇拜水,无须再造其他的偶像。”
他听得呆了,双手扶着文鳐的帆鳍,请求他领他到海世间去。文鳐笑了,说:“我明说水中你是生活不得的,你不怕丢了你的生命吗?”
他说:“下去一分时间,想是无妨的。我常想着海神的清洁、温柔、娴雅等等美德;又想着海底的花园有许多我不曾见过的生物和景色,恨不得有人领我下去一游。”
文鳐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不过是咸而冷的水罢了,海的美丽就是这么简单——冷而咸。你一眼就可以望见了。何必我领你呢?凡美丽的事物,都是这么简单的。你要求它多么繁复、热烈,那就不对了。海世间的生活,你是受不惯的,不如送你回船上去吧。”
那鱼一振鳍,早离了波阜,飞到舷边。他还舍不得回到这真是人造的陆世界来,眼巴巴只怅望着天涯,不信海就是方才所听情况。从他想象里,试要构造些海底世界的光景。他的海中景物真的实现在他梦想中了。
暾将出兮东方
在山中住,总要起得早,因为似醒非醒地眠着,是山中各样的朋友所憎恶的。破晓起来,不但可以静观彩云的变幻;和细听鸟语的婉转;有时还从山巅、树表、溪影、村容之中给我们许多可说不可说的愉快。
我们住在山压檐牙阁里,有一次,在曙光初透的时候,大家还在床上眠着,耳边恍惚听见一队童男女的歌声,唱道:
“榻上人,应觉悟!
晓鸡频催三两度。
君不见——
‘暾将出兮东方’,
微光已透前村树?
榻上人,应觉悟!”
往后又跟着一节和歌:
“暾将出兮东方!暾将出兮东方!会见新曦被四表,使我乐兮无央。”
那歌声还接着往下唱,可惜离远了,不能听得明白。
啸虚对我说:“这不是十年前你在学校里教孩子唱的吗?怎么会跑到这里唱起来?”
我说:“我也很诧异,因为这首歌,连我自己也早已忘了。”
“你的暮气满面,当然会把这歌忘掉。我看你现在要用赞美光明的声音去赞美黑暗哪。”
我说:“不然,不然。你何尝了解我?本来,黑暗是不足诅咒,光明是无须赞美的。光明不能增益你什么,黑暗不能妨害你什么,你以何因缘而生出差别心来?若说要赞美的话:在早晨就该赞美早晨;在日中就该赞美日中;在黄昏就该赞美黄昏;在长夜就该赞美长夜;在过去、现在、将来一切时间,就该赞美过去、现在、将来一切时间。说到诅咒,亦复如是。”
那时,朝曦已射在我们脸上,我们立即起来,计划那日的游程。
鬼赞
你们曾否在凄凉的月夜听过鬼赞?有一次,我独自在空山里走,除远处寒潭的鱼跃出水声略可听见以外,其余种种,都被月下的冷露幽闭住。我的衣服极其润湿,我两腿也走乏了。正要转回家中,不晓得怎样就经过一区死人的聚落。我因疲极,才坐在一个祭坛上少息。在那里,看见一群幽魂高矮不齐,从各坟墓里出来。他们仿佛没有看见我,都向着我所坐的地方走来。
他们从这墓走过那墓,一排排地走着,前头唱一句,后面应一句,和举行什么巡礼一样。我也不觉得害怕,但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的唱和。
第一排唱:“最有福的是谁?”
往下各排挨着次序应。
“是那曾用过视官,而今不能辨明暗的。”
“是那曾用过听官,而今不能辨声音的。”
“是那曾用过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的。”
“是那曾用过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的。”
“是那曾用过触官,而今不能辨粗细、冷暖的。”
各排应完,全体都唱:“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们的骷髅有福了!”
第一排的幽魂又唱:“我们的骷髅是该赞美的。我们要赞美我们的骷髅。”
领首的唱完,还是挨着次序一排排地应下去。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哭的时候,再不流眼泪。”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发怒的时候,再不发出紧急的气息。”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悲哀的时候,再不皱眉。”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微笑的时候,再没有嘴唇遮住你的牙齿。”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听见赞美的时候,再没有血液在你的脉里颤动。”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不肯受时间的拨弄。”
全体又唱:“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们的骷髅有福了!”
他们把手举起来一同唱:“人哪,你在当生、来生的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的时候,你就有福了!”
他们诵完这段,就各自分散。一时,山中睡不熟的云直往下压,远地的丘陵都给埋没了。我险些儿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断断续续的鱼跃出水声从寒潭那边传来,使我稍微认得归路。
笑
我从远地冒着雨回来。因为我妻子心爱的一样东西让我找着了,我得带回来给她。
一进门,小丫头为我收下雨具,老妈子也借故出去了。我对妻子说:“相离好几天,你闷得慌吗?……呀,香得很!这是从哪里来的?”
“窗棂下不是有一盆素兰吗?”
我回头看,几箭兰花在一个汝窑钵上开着。我说:“这盆花多会移进来的?这么大雨天,还能开得那么好,真是难得啊!……可是我总不信那些花有如此的香气。”
我们并肩坐在一张紫檀榻上。我还往下问:“良人,到底是兰花的香,是你的香?”
“到底是兰花的香,是你的香?让我闻一闻。”她说时,亲了我一下。小丫头看见了,掩着嘴笑,翻身揭开帘子,要往外走。
“玉耀,玉耀,回来。”小丫头不敢不回来,但,仍然抿着嘴笑。
“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什么。”
我为她们排解说:“你明知道她笑什么,又何必问她呢,饶了她吧。”
妻子对小丫头说:“不许到外头瞎说。去吧,到园里给我摘些瑞香来。”小丫头抿着嘴出去了。
香
妻子说:“良人,你不是爱闻香么?我曾托人到鹿港去买上好的沉香线;现在已经寄到了。”她说着,便抽出妆台的抽屉,取了一条沉香线,燃着,再插在小宣炉中。
我说:“在香烟绕缭之中,得有清谈。给我说一个生番故事吧,不然,就给我谈佛。”
妻子说:“生番故事,太野了。佛更不必说,我也不会说。”
“你就随便说些你所知道的吧,横竖我们都不大懂得;你且说,什么是佛法吧。”
“佛法么?一一色,一一声,一一香,一一味,一一触,一一造作,一一思维,都是佛法;唯有爱闻香的爱不是佛法。”
“你又矛盾了!这是什么因明?”
“不明白么?因为你一爱,便成为你的嗜好;那香在你闻觉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
愿
南普陀寺里的大石,雨后稍微觉得干净,不过绿苔多长一些。天涯的淡霞好像给我们一个天晴的信。树林里的虹气,被阳光分成七色。树上,雄虫求雌的声,凄凉得使人不忍听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见我来, 就问:“你从哪里来?我等你许久了。”
“我领着孩子们到海边捡贝壳咧。阿琼捡着一个破贝,虽不完全,里面却像藏着珠子的样子。等他来到,我教他拿出来给你看一看。”
“在这树荫底下坐着,真舒服呀!我们天天到这里来,多么好呢!”
妻说:“你哪里能够?”
“为什么不能?”
“你应当作荫,不应当受荫。”
“你愿我作这样的荫吗?”
“这样的荫算什么!我愿你作无边宝华盖,能普荫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如意净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降魔金刚杵,能破坏一切世间诸障碍;愿你为多宝盂兰盆,能盛百味,滋养一切世间诸饥渴者;愿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万手,无量数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间等等美善事。”
我说:“极善,极妙!但我愿做调味的精盐,渗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的形骸融散,且恢复当时在海里的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尝咸味,而不见盐体。”
妻子说:“只有调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满足吗?”
我说:“盐的功用,若只在调味,那就不配称为盐了。”
你为什么不来
在夭桃开透、浓荫欲成的时候,谁不想伴着他心爱的人出去游逛游逛呢?在密云不飞、急雨如注的时候,谁不愿在深闺中等她心爱的人前来细谈呢?
她闷坐在一张睡椅上,紊乱的心思像窗外的雨点——东抛,西织,来回无定。在有意无意之间,又顺手拿起一把九连环慵懒懒地解着。
丫头进来说:“小姐,茶点都预备好了。”
她手里还是慵懒懒地解着,口里却发出似答非答的声:“……他为什么还不来?”
除窗外的雨声,和她手中轻微的银环声以外,屋里可算静极了!在这幽静的屋里,忽然从窗外伴着雨声送来几句优美的歌曲:
“你放声哭,
因为我把林中善鸣的鸟笼住么?你飞不动,
因为我把空中的雁射杀么?
你不敢进我的门,
因为我家养狗提防客人么?
因为我家养猫捕鼠,
你就不来么?
因为我的灯火没有笼罩,
烧死许多美丽的昆虫
你就不来么?
你不肯来,
因为我有……?”
“有什么呢?”她听到末了这句,那紊乱的心就发出这样的问。她心中接着想:因为我约你,所以你不肯来;还是因为大雨,使你不能来呢?
爱就是刑罚
“这什么时候了,还埋头在案上写什么?快同我到海边去走走吧。”
丈夫尽管写着,没站起来,也没抬头对他妻子行个“注目笑”的礼。妻子跑到身边,要抢掉他手里的笔,他才说:“对不起,你自己去吧。船,明天一早就要开,今晚上我得把这几封信赶出来,十点钟还要送到船里的邮箱去。”
“我要人伴着我到海边去。”
“请七姨子陪你去。”
“七妹子说我嫁了,应当和你同行;她和别的同学先去了。我要你同我去。”
“我实在对不起你,今晚不能随你出去。”他们争执了许久,结果还是妻子独自出去。
丈夫低着头忙他的事体,足有四点钟工夫。那时已经十一点了,他没有进去看看那新婚的妻子回来了没有,披起大衣大踏步地出门去。
他回来,还到书房里检点一切,才进入卧房。妻子已先睡了。他们的约法:睡迟的人得亲过先睡者的嘴才许上床。所以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亲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边来回擦了几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这个接吻。
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边。一会,他走到窗前,两手支着下颌,点点的泪滴在窗棂上。他说:“我从来没受过这样刑罚!……你的爱,到底在哪里?”
“你说爱我,方才为什么又刑罚我,使我孤零?”妻子说完,随即起来,安慰他说:“好人,不要当真,我和你闹玩哪。爱就是刑罚,我们能免掉么?”
花香雾气中的梦
在覆茅涂泥的山居里,那阻不住的花香和雾气从疏帘窜进来,直扑到一对梦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摇醒,说:“快起吧,我们的被褥快湿透了。怪不得我总觉得冷,原来太阳被囚在浓雾的监狱里不能出来。”
那梦中的男子,心里自有他的温暖,身外的冷与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没有睁开眼睛便说:“哎呀,好香!许是你桌上的素馨露洒了吧?”
“哪里?你还在梦中哪。你且睁眼看帘外的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拥着被坐起来,对妻子说:“怪不得我净梦见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戏。若是你不叫醒我,我还要往下梦哪。”
妻子也拥着她的绒被坐起来说:“我也有梦。”
“快说给我听。”
“我梦见把你丢了。我自己一人在这山中遍处找寻你,怎么也找不着。我越过山后,只见一个美丽的女郎挽着一篮珠子向各树的花叶上头乱撒。我上前去向她问你的下落,她笑着问我:‘他是谁,找他干什么?’我当然回答,他是我的丈夫——”
“原来你在梦中也记得他!”他笑着说这话,那双眼睛还显出很滑稽的样子。
妻子不喜欢了。她转过脸背着丈夫说:“你说什么话!你老是要挑剔人家的话语,我不往下说了。”她推开绒被,随即呼唤丫头预备洗脸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说:“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说吧。以后若再饶舌,情愿挨罚。”
“谁稀罕罚你?”妻子把这次的和平画押了。她往下说,“那女人对我说,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着。我那时又像把你忘了……”
“哦,你又……不,我应许过不再说什么的;不然,我就要挨罚了。你到底找着我没有?”
“我没有向前走,只站在一边看她撒珠子。说来也很奇怪:那些珠子粘在各花叶上都变成五彩的零露,连我的身体也沾满了。我忍不住,就问那女郎。女郎说:‘东西还是一样,没有变化,因为你的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觉得变了。你认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为你想我这篮子决不能盛得露水。你认为露珠时,在我撒手之后,因为你想那些花叶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诉你:你所认的不在东西,乃在使用东西的人和时间;你所爱的,不在体质,乃在体质所表的情。你怎样爱月呢?是爱那悬在空中已经老死的暗球吗?你怎样爱雪呢?是爱它那种砭人肌骨的凛冽吗?’”
“她一说到雪,我打了一个寒噤,便醒起来了。”
丈夫说:“到底没有找着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笑说:“这不是找着了吗?……我说,这梦怎样?”
“凡你所梦都是好的。那女郎的话也是不错。我们最愉快的时候岂不是在接吻后,彼此的凝视吗?”他向妻子痴笑,妻子把绒被拿起来,盖在他头上,说:“恶鬼!这回可不让你有第二次的凝视了。”
荼蘼
我常得着男子送给我的东西,总没有当它们做宝贝看。我的朋友师松却不如此,因为她从不曾受过男子的赠予。
自鸣钟敲过四下以后,山上礼拜寺的聚会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的羊,争要下到山坡觅食一般。那边有一个男学生跟着我们走,他的正名字我忘记了,我只记得人家都叫他作“宗之”。他手里拿着一枝荼蘼,且行且嗅。荼蘼本不是香花,他嗅着,不过是一种无聊举动便了。
“松姑娘,这枝荼蘼送给你。”他在我们后面嚷着。松姑娘回头看见他满脸堆着笑容递着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着说:“很多谢,很多谢。”宗之只笑着点点头,随即从西边的山径转回家去。
“他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想他有什么意思,他就有什么意思。”我这样回答她。走不多远,我们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把弄那枝荼蘼。那花像有极大的魔力,不让她撒手一样。她要放下时,每觉得花儿对她说:“为什么离夺我?我不是从宗之手里递给你,交你照管的吗?”
呀,宗之的眼、鼻、口、齿、手、足、动作,没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跃着,没有一件不在她眼前的花枝显现出来!她心里说:“你这美男子,为甚缘故送给我这花儿?”她又想起那天经坛上的讲章,就自己回答说:“因为他顾念他使女的卑微,从今而后,万代要称我为有福。”
这是她爱荼蘼花,还是宗之爱她呢?我也说不清,只记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树根谈话的时候,他家的人跑来对他说:“松姑娘吃了一朵什么花,说是你给她的,现在病了。她家的人要找你去问话咧。”
他吓了一跳,也摸不着头脑,只说:“我哪时节给她东西吃?这真是……!”
我说:“你细想一想。”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才提醒他说:“你前个月在斜道上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吗?”
“对呀,可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可是我哪里让她吃了呢?”
“为什么你单给她,不给别人?”我这样问他。
他很直接地说:“我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随手摘下,随手送给别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许多东西给人,也没有什么事;怎么一朵小小的荼蘼就可使她着了魔?”
他还坐在那里沉吟,我便促他说:“你还能在这里坐着么?不管她是误会,你是有意,你既然给了她,现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
“我哪有什么意思?”
我说:“你且去看看罢。蚌蛤何尝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过是外间的沙粒偶然渗入它的壳里,它就不得不用尽功夫分泌些黏液把那小沙裹起来罢了。你虽无心,可是你的花一到她手里,管保她不因花而爱起你来吗?你敢保她不把那花当作你所赐给爱的标识,就纳入她的怀中,用心里无限的情思把它围绕得非常严密吗?也许她本无心,但因你那美意的沙无意中掉在她爱的贝壳里,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踌躇了,且去看看吧。”
宗之这才站起来,皱一皱他那副冷静的脸庞,跟着来人从林菁的深处走出去了。
银翎的使命
黄先生约我到狮子山麓阴湿的地方去找捕蝇草。那时刚过梅雨之期,远地青山还被烟霞蒸着,唯有几朵山花在我们眼前澹定地看那在溪涧里逆行的鱼儿喋着他们的残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