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年那个小

记得当年那个小

除了想象,我们一无所有。

——题记

SARS病毒肆虐的那一年,我和缪小斯住在万里公寓,去上课要经过人头攒动的学生街。我印象中,有大学的地方就有学生街,无一例外都是那么拥挤,并且破败不堪。在长度不到五百米的斜坡上,小摊小贩聚集,师范大学周围有许多大中专院校,学生们总爱扎堆往这边挤,所以总是人多成患。晚上10点之前,单车、摩托车走完这段路程至少要十五分钟,就算来了四个轱辘的的士,一开进学生街,便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之中。就算的哥把喇叭按坏,也没有什么人理会,只好自己在车里吹胡子瞪眼地骂娘,拼命拍方向盘,并且口口声声说要“和的士的老娘发生性关系”。

我一直都不喜欢这里,我不明白这边有什么东西值得那些女生天天不厌其烦地逛,这个想法是针对那些单身女生的,有对象的我当然知道她们是为了什么——有男朋友是女生的大学生涯未曾全盘失败的证明。而且逛街最能考验一个男生的耐性,女生通常以此衡量男生对自己的爱有多深;或许,某些心理阴暗的女人将男朋友看成了狗,天天都要带出来遛遛也是一种可能——我曾经在学生街口的女性内衣店门口看到一个大男人在门口抽烟,转来转去像头被拴在柱子上的骡子。缪小斯断言这人有“恋物癖”,他的理由是:我们班的女生常常在课间肆无忌惮地描述自己的文胸不翼而飞的故事,说得绘声绘色,低头含羞。有了这个前提,这个男人在内衣店门口徘徊显得形迹可疑,很可能就是始作俑者。不过,这个男人偷内衣裤没有偷到我们头上,我们没有任何损失,因此没有追究。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课间谈论内衣失窃的女生,她们讲这些话的时候从来不避开我们这些未经人事的小男孩——因为她们的开导,我和缪小斯都开始注意上了女同学的胸部。起先我们不懂事,不知道这些都是必须偷偷看的。路上一个美女迎面走过来,我们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等那个美女在身边掠过的一刹那,缪小斯喉咙口不由自主地发出“咕咚”一声巨响,吞了一大口唾液。紧接着,身后传来一声责骂:“流氓!王八蛋!”于是我们面红耳赤,狼狈逃窜如丧家之犬。

记得当年很单纯,不知道在街上看美女的胸部就好像去饭店里闻菜香,都是不需要付钱的道理。换了现在我们会跟她争辩,到底什么样的是流氓;至少也要问清楚,刚才我们是怎么对她流氓的。非常不幸的是,被称作“流氓”的遭遇仅此一次,后来再没有听到女生因我们偷看她的胸部而骂我们流氓,每一个女生看到迎面而来的我们都会自觉地抬头挺胸,以示自己和臭男人的区别。因此缪小斯说,我们偷看的本领到家了。

那时被美女责骂后,我非常懊恼。说:“小斯,我们太不懂事了!哪能这么盯着别人看?我们应该用眼角的旁光看,脸不要冲着她,这样大家都相安无事。”

缪小斯一脸的不乐意,说:“你他妈的眼角才有膀胱呢!那是余光!”

不过很快小斯就赞同了我的说法。果然,我们再干“流氓之事”的时候从来没有被人揭穿过。两天后小斯给我们宿舍做总结报告如下:

1.穿低胸衣的一定要看,尤其是她在学生街弯腰买东西的时候,走光概率70%以上;

2.穿健美裤紧身衣的一定要看,她们很可能是艺术系的美女,不看可惜;

3.穿毛衣的一定要看,毛衣会把女人的曲线放大;

4.看的方法:要和女生面对面,争取和她擦肩而过,要假装东张西望,但是眼珠正对的目标不能变,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用旁光(念重音)看她,海拔高低一览无遗。

因为缪小斯能将实践提升到理论的高度,又能用理论指导实践,因此,对女性生理知识了解得很快,被我们宿舍推举为“博士”,他欣然受之。后来,这个外号流传甚广,连别班女生都称之为“博士”,她们看到他的名字极具诗意,便错以为他是学识渊博的中国诗人,所以经常有女生在公共场合叫“博士”,让我们一群狼友忍俊不禁。大头对“博士”的待遇极为羡慕,也潜心学习,每天坚持在凌晨听男性病妇科病的广播,听别人讲热线电话,几个月后,略有小成,便自封为男科主任。男科主任与妇科博士如同南北少林,共享泰山北斗盛名。

缪博士后来修炼到在街上看到女生胸的规模,便能说出使用的文胸尺寸是34D还是36B的无上功力,让我们啧啧称奇。只是不久后博士对自己的这个本事产生怀疑。

我们以前的宿舍安排在女生的楼下,福州常常刮大风,有些女同学来不及将自己的内衣裤用铁线绑紧,就会飞进我们的阳台。我们在小说里看到过某大学的某对男女因为文胸而相识相恋的故事,便想依葫芦画瓢,把文胸主人过渡成宿舍的女主人。于是在楼下的宣传栏写出了招领启事:

招领启事

大风刮过吓坏咱,连声喊叫爷爷妈。

哎呀你看娘的天!谁的文胸掉下来。

并且以专家之笔对它进行鉴定:

品名:文胸(九成新)

色泽:大红

尺寸:34D

结构:罩杯有海绵质,上绣着玫瑰图案,蕾丝花边,下有钢丝

为架,有吊肩,衣扣在后。

请失主速到××宿舍领取。

PS:注意文胸尺寸,请勿冒领。

附加条款是大头的主意,他说这样能将尺寸不够者拒之门外。启事挂出去不久,便有跟帖。首先是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好。此乃史家之“春秋笔法”,言不在多,直指事件的本质。后还有两帖,分别为“神经病”和“变态”,字体纤细,料是女生所书,女生们以为,自己写的字势单力薄,又坐在“板凳”上,不如楼上“沙发”的“好”字,君临天下,气势雄浑。便在字后画上保镖(感叹号)若干,以壮那些字的胆。

辅导员不久之后也闻讯而来,我们宿舍一干人等一齐落网。被批评教育后,在宣传栏上写上了道歉信,对自己的“流氓行为”做出深刻沉痛的检讨,我们宿舍四个人都在后面签下大名,一时之间我们宿舍名噪中文系——所幸的是,在学校这么多守则、规范、管理条例里面,没有因“主动归还别人物品”而受处分的条款,我们遂逃过此劫。而那个文胸也被辅导员当作罪证,勒令没收,不过他思前想后也不好意思把文胸带回家去,便随手把它挂在我们楼下的宣传栏上的钉子上,挂了一个星期后去处不详。而我作为整件事情的策划人,成了流氓的代表人物。

因为这件文胸,缪博士对自己目测胸围的能力产生怀疑:这个所谓的34D海绵太厚,文胸材质的异同,直接影响了博士的判断。因此,他断定很多女生的胸部都是“水货”,恨不得一一检验真伪,以证实自己的猜测。我想起他考证的样子,就像《东成西就》里面的梁家辉,在街上挨个地问:“同学,能否借你的胸部给在下看一下?”着实有趣。

缪博士在一个月后又有新言论,他说,判断女生胸部是否“水货”的办法很简单,只要从心理角度分析即可。

缪博士说:首先,女性都是希望别人欣赏自己的,而且,广告有云:做女人挺好。说明“挺”是女生们美的标准之一。我们断定:女生都会抬头挺胸做人。

其次,经过三周的考察,他发现,女生注意到男生看她时,不自觉地会抬头挺胸。说明上述论点成立。

再次,出于这种心理,每个女生都有可能造假。

最后,他看到一个女生,穿上E罩杯之后,肉堆到了肩膀上,走路都能迎风而颤。但是,这个女生走路的姿势是低头含胸,他断定:她担心自己被人看成是异类——可能真正胸大的人都担心自己被人看成异类。

因此,我们在两种不同的行为,结合其心理分析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低头含胸走路而且轮廓明显的为真命题,而看到男生注意便抬头挺胸的为假命题。

缪博士的言论引起宿舍的一片嘘声——因为不管是真命题还是假命题,我们都没有验证的机会,并且是无法验证的。对于真相,证伪比证明更具备杀伤力。博士的观点简直不堪一击。

因为写“招领启事”的事,我们在中文系人人皆知。在女生卧谈的时候,少不了对将文胸进行品质鉴定的流氓们的讨伐。但是,女生们忘记了,“讨伐流氓”本身蕴藏着巨大的风险,而且,她们在反反复复的讨论里,挖掘出了“招领启事”后面的幽默感。我和缪博士作为罪魁祸首,受到了极大的关注。不少女同学在路上看到了我们便会嫣然一笑,然后飘然而去。缪博士说:“这些女生对我有好感。”

我说:“你怎么不说是对我有好感?”

“她们对你是礼节性的招呼,你注意一下,她们看你的时候眼神是温和而有节制的,但是看我的时候,眼神是火热而炙烫的。从行为心理学上说,对一件事物的热烈程度,决定了人爱憎的强弱。”他说。

“那为什么不干脆忽视我的存在,只看你一个人?”

“她同时也跟你打招呼,只是为了掩藏某种企图。事情太过于露骨了,就没有什么趣味可言。女生喜欢在类似‘猜谜’的活动中,获得心理上的刺激。”博士解释说。

他还说,你的长相一点都不惹人喜爱;而且,你缺乏我一样的对事物抽象概括的能力,也因此失去了男人应有的深度。

说到深度的时候,他的身边正好经过一个舞蹈系的美女,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又听见了他喉咙口发出的“咕咚”一声响,不久前因为这声音,我们被斥之为流氓。但是今天却没有,我想,这位姐姐一定是已经习惯了。接着想起当年抱头鼠窜的狼狈,便使劲咳嗽几声,掩饰自己的困窘。

当天晚上,我便写了一首诗:

清明时节雨纷纷,床上光棍欲断魂。

借问美女何处有,个个都指花柳屯。

大头听完这首诗后说:“春天的时候人心躁动。”其实,不只是人心躁动,所有的动物都躁动,所以猫会叫春,牛会出走。而大头还以此推测,草木发芽、满地开花都是植物发情的表现。缪小斯说:“花朵是植物的生殖器。”这句话让我对他心怀愤恨。对大部分人而言,春天里踏青赏花是一件享受的乐事,硬是要把赏花叫作是看植物的生殖器,便大失美感。

从这里可以看出来的是,男人的想象空间里,女人的身体占据着很大的一块地盘,而男人的语言如同季候,有时候干燥如冬,有时候湿润如春。

舍长老呆对博士的言论表示怀疑,他说:“梅花在冬天里展示自己的生殖器,怎么不会被冻坏?”他讲到“生殖器”三个字的时候,声细如蚊,一派学究的样子。之前让他在“致女生的道歉信”上签名,真是冤枉他了。不过他认罪的态度也不是很好,名字写得缩手缩脚,歪歪斜斜没有一点男子汉气概。我们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报以大笑。老呆也跟着嘿嘿憨笑,脸很不自觉地红了起来。古人云:麻生蓬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老呆保持本色也不过一年半载,后来变得厚颜无耻。古话说: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就是说要学坏是很容易的事情,后来在“非典”期间老呆又得了一个外号叫作“老罩”,他一罩就是七年,现在都还没有解下来,估计这辈子都无法解掉,除非等我们所有同学都死光才行。这是后话。

我们住在东华公寓六号楼,宿舍号是106-2,楼下是自行车停放点,缪博士有一辆崭新的山地车,样子非常之牛,为了防贼,他用了好几把锁,还有几根铁链把车挂在铁栏杆上。说起偷车贼,每个学校都大有人在。像我们这样的学校,自行车的总量总是不变的,只是主人换来换去。有一天早晨起来,博士发现自行车轮子朝天放在地上,锁却有被人撬过的痕迹,锁上挂着个小纸片,上面写着:“算你狠!”博士很是得意,自称防盗有方。过了两天,他发现自己的车被挂在墙上(一楼的黑板边上有一个巨大的水泥钉,还有三厘米露在外面)。博士哭笑不得,我们一阵哄笑。博士一气之下,又买了两个巨锁把车铐上。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辆车最后还是丢了,博士伤心了好几天。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我们都没有买过车,天天踩着爹妈配给我们的“11路车”上学放学。

我们宿舍的阳台正对着大门,所有同学回宿舍都要经过我们楼下。每到傍晚,我和缪博士就会各拿一支毛笔,蘸着水在阳台上练书法,学中文的个个都了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真谛,所以练书法时也很自觉地看着楼下路过的姑娘出神。有时候看到楼下长得抱歉的姑娘路过,便说:“唉!看到一只恐龙,晚上不知道要看多少张深田恭子的照片才能把眼睛洗干净。”

这句话是有出处的,典出教我们书法的杨老师,在课堂上看了我和大头写的字后说:“你们真是一群饭桶。看了你们的字我觉得很恶心,我回去之后不知道要看多少遍柳公权,才能把眼睛洗干净。”别的同学笑得很开心,但是因为这个批评直指本人,怕他接着说我不知廉耻,因此不敢笑出声来,差点活活憋死。其实我对自己写的字难看并不介意,顶多以后去当游方道士,还能不用培训画符就直接上岗。他是一个很可爱的老师,虽然在课堂上骂人从不留情面,但是我们都很喜欢他,他有不少言论在我们同学中间流传下来。他有一次在课堂上展示“书壁”(直接用毛笔在墙上书写)的功夫,他说,“书壁”这门功夫没几个人会,自民国以来,加上×××也就那么两个。这两句话成了我们的流行语。缪博士说:“自民国以来,像我这么有悟性的人已经不多了,加上杨××老师也就这么两个。”这句话引起我们极大的愤慨,杨老师是我们不少同学的偶像,很多人都以为这样是对杨老师的不敬,便对博士嗤之以鼻。

偶尔大头也会到阳台上写毛笔字,只是写不了几个字,就开始在上面画乌龟,半个小时之后,整个阳台上都爬满了大大小小的乌龟,让我们无处下笔。而且他画的乌龟个个长着大脑袋。大头说:我喜欢大龟头。他的外号就产生了,为了隐晦起见,洒家们砍掉一字,简称“大头”。这个也成了不少女生对他的称呼,我们听到女生叫大头的时候也会跟着叫大头,然后哈哈大笑。

有一次,我看见满墙的乌龟乱爬,很是激动,也拿起毛笔上去画乌龟。不巧被正在脱裤子的博士看到,博士看不惯,便说:“墙头画乌龟,彻头彻尾俩活宝。”然后摇头,一脸的不屑。大头回头看了一眼说:“镜前脱裤子……”还没等他说完,我就把下联补充完整了:“镜前脱裤子,惊天动地一贱人。”

那贱人一副很无语的神情,而大头直呼经典,放下毛笔将此事记载下来。

过了不久,全国便闹起了“非典”,中文系的同学渐渐淡忘了山贼和博士的“招领启事”,而这时候春天已经快过去了,博士天天吃反季节的蔬菜,也开始反季节地发春,因此越发地怀念许多女生看见我们就笑得花枝乱颤的过去。博士感叹说:“记得当年胆子小,唉!都怪当年胆子小。”

每次上课之前放学之后经过学生街,我都感到难受。师范大学侧门往东华公寓六米的距离,有一个垃圾箱,盛产垃圾:没喝完的奶茶、果汁、肉骨头,以及腐烂的食物发出阵阵恶臭,伴着边上烤鱿鱼的香味,北方煎饼的香味,混在一起不知道是什么气味。我想,如果可以,我宁肯打个地洞从公寓直接到校园里去。

某一日,走在学生街上,看到许多已经和男生配对或者还来不及跟男生配对的女同学,缪小斯看了一下我的脸,忽然冒出一句话:“我发现跟你一起走真是恶心。”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发现你长得像土拨鼠。”然后哈哈大笑。或许他是觉得我长得太丑不配跟他一起走路,但让我感兴趣的是他后面的比喻。

这个比喻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让我相信很多事情是可以被预言的。

垃圾桶的另一边,是一面墙。墙上画着一坨硕大无比的大便,何人所作因年代久远未能考证。它用红色漆喷制而成,将大便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常常有一些不懂事的狗在下面垂涎,等了半天不掉下来就冲着墙狂吠不已。后来有好事者在大便底下用粉笔画上底座,好像是火炬。只是把手太粗,让人想到学生街对面西餐厅里卖出的甜筒,以至于每每看到手拉手一人一口啃着一个甜筒过马路的情侣时,我就会想起两只大狗在舔我们学校的围墙。

那坨大便挂在墙上直到我毕业。毕业后我回到学生街,就找不到了。大便可能觉得挂在那边丢脸,干脆掉下来让狗吃掉算了。大便消失以后,下面也不再有流浪狗流连。

学生街也有过一段冷清的时候,因为那时候全国都在闹“非典”,因此大部分同学都选择待在学校或者是宿舍,很少到街上活动,如果迫不得已要上街买东西,便戴着口罩出门,一时之间满街都是白口罩。一些胆小的家伙,宁肯光着屁股也不愿光着脸在公共场合出没。当然,也有些不怕死的亡命之徒,依然光着脸招摇过市。

因为“非典”,我们都不敢在学生街上的饭馆里吃饭,于是都在学校食堂用餐。对SARS的恐惧也像是SARS本身,是可以传染的。全校好几万人,都选择在食堂吃饭,连以前日日爆满的麦当劳也很少有人问津。每到下课时间,食堂里便摩肩接踵。下课后,我和缪博士从文科教学楼走到第三餐厅,路途遥远,只能站在队伍的后面,看着长龙一般的队伍犯愁。忽然,博士低声对我说:“我们开始谈论我发烧的事,快!”然后开始拼命咳嗽起来。他边咳边大声说:“他妈的,发烧好几天了,体温就是降不下去。”刚说完这句话,前面的几个人吓得连饭都不敢再吃,便狼狈逃窜。没五分钟,我们已经到了买饭的窗口前,惹得每个前面的人对我们怒目而视。我们买完饭不管三七二十一,扬长而去。

再后来,辅导员在周末晚点名时也说,现在“非典”疫情很严重,希望大家都要引起重视,没事少出门,出门戴口罩。为了表示他自己的重视,他很关心同学们的体温,让每个宿舍长监督宿舍的每个同学早晚测一次体温,如果有异常,要马上拉到医院去,并且要向他报告。

我们舍长老呆做事认真,口口声声说要为整个宿舍人的生命负责,天天逼我们量体温。就算你躲到厕所里也会在里面看你把体温计放进胳肢窝,不顾粪便的恶臭。五分钟过后他会带着纸笔来找你,问你:“你会不会发骚(烧)?”据分析,他不知道怎么翘舌。所以我们就回答:“会发骚,但是不骚给你看。”然后老呆就挠着脑门嘿嘿憨笑。缪博士每次量体温的时候都很兴奋,把体温计从胳肢窝里取出来以后逮人就问:“我骚不骚?”惹得隔壁几个宿舍的男生都哈哈大笑。

“非典”来袭时正值清明前后,流感也很盛行,难免有几个同学感冒发烧。那时候大家“谈烧色变”,一天早晨起来,隔壁班的一位女同学量体温发现自己发烧,以为感染了“SARS病毒”,抓着体温计直接瘫在地上。醒来后痛哭流涕,死活不去医院,生怕自己一去不复返。而辅导员如临大敌,下令全体同学窝在宿舍不得出门,我们以为隔离的日子从此开始,都兴奋不已。好多同学迫不及待地发短信告诉同学自己已被隔离,让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半个小时不到,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遍整个学校,校园里人心惶惶,听说不少人乱了阵脚,马上打电话向父母亲哭诉,如同诀别。

经检查,那同学是感冒伴随的发烧症状,大家虚惊一场。辅导员黑着脸把同学们臭骂一顿,说我们胡乱造谣。

“人生一件倒霉的事情是碰上了SARS,更倒霉的事情是在SARS病毒流行的时候生非去医院不可的病。”大头曾经说过这样经典的话。自然是有感而发,他在那几天吃坏了肚子,拉了一晚上也坚持不去医院,第二天早晨,眼眶深得好像要戴八百度的近视眼镜。拉肚子有时像是踢足球赛,有中场休息,大头有半个上午没有想去厕所。可是中午吃了一点稀饭,居然又开始上吐下泻,几乎要虚脱过去。我们劝他去医院,他说:“医院里都是‘发热门诊’,可能有人携带‘非典’病毒,我不敢去。”缪小斯说:“你这样拉下去迟早拉垮掉,说不定比染上‘非典’死得更快,还不如先把拉肚子治好。”大头权衡之后,就妥协了,决定去医院。但是要我和小斯陪他一起去,给他壮胆,好像人多势众可以吓跑SARS病毒。

在路上我们买了几个口罩戴上,到了医院,我们和其他病人都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以示自己和SARS势不两立。至于专门开辟的“发热门诊”,我们都绕开走,看到往那边走的兄弟,我们都像看见了鬼。那天我第一次戴口罩,很开心,忘记了去医院的不快。但是大头却一直耿耿于怀,一回到宿舍就烧水洗澡,一双手用牙膏、香皂、洗衣皂、洗手液等轮流洗过,洗得跟他拉完肚子后的脸一样苍白。我看了觉得好笑,便说:“大头,你直接让我们把你的皮扒了,岂不是更好?”大头挠头很不好意思地笑,说:“我求个安心。”

其实,我们一直希望有被隔离的体验,但是学校一直都没有发出类似的戒严令。课还是一样要上,只是通往学生街的侧门被关掉了,只开了一个小门,门边挂着块小黑板:“请出示校徽或者学生证”。有两个戴着口罩的门卫守着,检查证件。

“非典”期间,学校担心学生外出过多,点名忽然严格了许多,严打迟到早退的现象。而东华公寓离教学区大概十分钟的路程。像我们这样的懒虫几乎都要睡到七点四十,刷牙洗脸买早餐,然后直奔教室,在学习委员点名到五十六号的时候冲进教室,调整呼吸二十秒,喊一声“到”,接着吃早餐。有时候出门匆忙,书都拿错,只好在《思想道德修养》的课上自学《××市旅游指南》。像校徽这样的东西更是身外之物,常常到了那坨红色大便旁边才想起来落在宿舍了。这时候回去拿已经来不及,保安便很负责任地把我们拒之门外。

幸好方法总比困难多,我们让有戴校徽的同学进去,然后隔着墙把校徽丢出来。有几个早晨,我和缪小斯站在围墙前的大便底下,抬头望天,仿佛是在等什么东西掉下来。只是脚下很不凑巧地有两只流浪狗,也在等待,垂涎求之而不可得,在嘤嘤呜呜地叫唤。它们对我和缪小斯充满敌意——和它们相比,我们占据了制空权,它们便把我们当作竞争对手,恨不得要跟我们决斗。

不一会儿,一个白色塑料袋装着校徽从空中袅袅而下,我们像脱缰的野狗,抢在流浪狗之前把袋子捡起来,把狗吓得往后一个纵越,接着龇牙咧嘴地狂吠。我们也不顾此举冒犯了狗,也不理会狗的挑衅,捡起校徽夺门而入。当时一个历史系的胖子也没有戴校徽,在旁边看着十分羡慕。便掏出手机挂电话,然后跟那两只狗站成“三足鼎立”的模样,时不时看一眼头顶上的大便,样子十分滑稽。

这成了东华公寓学生心照不宣的办法,每天总有不同的人站在大便底下等待。而门卫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当一回事。有一日,我经过时看见一个人站在那里等待,进去后用装早餐的袋子装一个小石块就丢了出去。袋子刚越过墙头,便听见墙外传来一声欣喜若狂的“谢谢”,十秒钟过去又传来了一声气急败坏的“操你妈”,连门卫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俗话说,狗急跳墙,其实人急了也跳墙——有时候,人是由猴子进化而来的未必全对,也有些人是由狗进化来的。因为不是每个站在大便底下等待的人都能接到天上掉下来的校徽,所以有人开辟了另一条捷径。在现在学生街的西餐厅上面,原来开了家网吧,越过西餐厅边上的栅栏,就是篮球场,离上课教学楼不过一步之遥。翻栅栏对我而言是小事一桩,但是对于某些体积庞大的家伙就未必了。历史系的那个胖子历尽艰苦爬上栅栏往下一跳,把腿给跳断了,拐杖拄了整整一个月。因为这个原因,他就和门卫卯上了,天天故意不带校徽去上课。据说,连门卫也不敢拦他,因为一拦他他就会用拐杖敲人。门卫拿他没办法,就给开了绿灯。缪小斯总结说,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人就是亡命之徒。而这个胖子有当亡命之徒的潜质,只是他的身材和身体素质扼杀了这样的天赋。

因为“非典”,学生街萧条过好一阵子,大部分老板都因此少赚了许多钱。但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告诉我们,凡事都有两面性,困难与机遇是并存的,也有些老板因为“非典”发了财的。不知道哪位专家说,白醋可以预防“非典”病毒,于是一时之间中国醋贵,其影响力远远超过了造成“洛阳纸贵”的《洛神赋》。

从上回去医院的经历可以看出大头非常怕死。果然,他听说白醋有这个功用,便跑遍了仓山所有超市去买醋。可是,因为跟他一样的人太多,白醋早就脱销了,连有酸味的液体都快被人买光了,包括一块钱一瓶的酸梅汁。大头惊恐不已,便打电话给老妈,让她从家乡带上来,他老妈千里迢迢赶来看他,什么东西都没带,光顾着带醋。进门之时带了一阵崭新的醋味,几乎要让人以为她老公有了外遇,天天以喝醋为生。而大头也见醋如娘,非常高兴。

其实,不仅是他老妈身上飘扬着醋味,整个城市都飘扬着酸溜溜的味道,好像所有人的女朋友都被别人抢了,让我觉得很难受。我们宿舍、厕所、教室、食堂都充满了醋的味道,其中以教学楼厕所里的酸味儿最厉害,我去解手都战战兢兢尿不敢出——里面浓郁的酸味儿让我怀疑自从“非典”之后,同学们都不会拉尿,光顾着拉醋了。

而大头因为白醋储备充足,活得很踏实,听中央说,抗击“非典”会是一场持久战,大头担心自己的醋不够自己支撑到“非典”胜利,便在醋瓶子上画上刻度,定时定量供应,而且把醋瓶子放在箱子里锁起来,生怕被我们偷用。他的做法让博士和我心存芥蒂,大头看出我们的不快,便解释说:“我很感谢你们不久前陪我去医院的英勇举动,等‘非典’过去了,我请你们吃大餐。但是这些醋是救命用的,万万不能和你们分享。”我开玩笑说:“如果我们得‘非典’挂掉了,你正好省了一顿大餐。”而博士和老呆则是一副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晚上去上课的路上,博士对我发狠地说:“他妈的,早知道那天让他拉肚子拉死!”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至于吗?‘非典’未必就这么厉害。”

过了三天,形势更加危急,听说,不仅仅醋脱销了,连口罩也开始供不应求。为了满足市场的需要,有些厂家将一大批胸罩改制成口罩,投入市场。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中文系的男生热情高涨,纷纷结伴去买口罩。

我们宿舍一行四人,在路上又遇见了隔壁班的几个人,一起去商店。一进门,老呆便激动得嚷了起来:“老板,一打胸罩。”然后自觉不对便改口说,“错了!是一打乳罩。”

老呆把我们所有的人都弄呆了。一会儿老板才说,我们这儿不卖胸罩,也没有乳罩。老呆面红耳赤地站在柜台前差点臊死,我们几个站在边上笑得直不起腰,还有一些同学咳嗽着转头看外面,装作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从此,老呆又有了一个外号,叫“老罩(赵)”。他买的十二个口罩很快就用光了,但老罩戴上去,却一辈子都摘不下来。

后来我们全都买到了口罩,都是淡青色的。但是博士感觉不是很满意,于是很委婉地问老板:“有没有纯黑色的?或者大红的也行。”让老板如陷入云雾之中。

我们虽然已经是流氓,但是不够老练,不敢继续往下说,便匆匆离去。在回去的路上,大家都很兴奋地戴上新买的口罩,然后冲进路边的网吧,以宿舍为单位组队打CS。在我的记忆里,那天大家打得特别来劲。只是,谁也不知道,是因为戴上了口罩兴奋,还是因为打CS兴奋。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道什么时候,“非典”就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我们依旧在阳台上练书法,因为不再在大便前面逗留,和那几只流浪狗的关系也改善了许多;“招领启事”的风波也过去了,再后来,常常有女生到我们宿舍观看大头画乌龟。大头画得很起劲,不过画的内容有所变化——原来他画乌龟都是一般大小,是同一胎的龟兄弟;自从有女生来后,他都画两只大乌龟,然后在后面画上许多的小乌龟。我想,其中的暗示是显而易见的。只是女生们都没有看懂,我们都替大头感到悲哀。

如今又是清明时节,我出差到大头地盘时见到他,又想起当年他怕死的模样。然后打电话给远在异乡的博士,博士在当晚给我发来一条短信,内容如下:大风起兮文胸掉,山贼错把失物招。大头二十真好笑,“非典”来了醋里泡。还有龙岩呆头鸟,误把口罩当胸罩。博士已然不年少,犹记当年那个小。

看完了博士的打油诗,我也诗兴大发,赋诗一首,纪念那段狼狈的岁月:

遥寄当年抗“非典”

一闻“非典”万里愁,提心吊胆满神州。

早晚莫忘量体温,病毒欲来慌满楼。

人人出门戴口罩,天天喝醋晒日头。

如今又忆当年事,笑死昨日诸公侯。

——2008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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