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一问 甄真贾假皆曹家吗

第一〇一问 甄真贾假皆曹家吗

谈到太祖皇帝仿舜巡,赵嬷嬷叹道:“……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呦呦,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你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那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甲戌本中,在“甄家”旁边有批语:“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

脂砚这个批语很含混,究竟是什么“大关键大节目”?没说。“勿作泛泛口头语看”,做什么语看?也没说。越是含混,越是启人遐想,于是许多猜测纷纷出现。最常见的说法是这个甄家实际与贾家是一体,他们都是曹家的代称,赵嬷嬷说独他家接驾四次,明明点出了甄家就是江南曹家。这个说法的一个前提就是曹雪芹写的是自家事情,他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于是让甄家退居幕后,让贾家走到台前,实际写的是一家。在第二回贾雨村说到甄家时,脂砚有批语:“又一个‘真正之家’,持与‘假家’遥对,故写‘假’则知‘真’。”这就明确告诉我们,甄家才是“真正之家”,贾家则是“假家”。那么甄家的甄宝玉与贾家的贾宝玉是什么关系?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雨村说到甄宝玉,旁边也有脂砚斋的批语:“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真宝玉传影。”

一个“遥对”,一个“遥照”,更让人摸不到头脑,曹雪芹这样处理,究竟想干什么?

是为了避免文字狱,怕为曹家招来祸端?可是既然已经把曹家做了虚化处理,弄成一个贾家,为什么还要特意写一个在金陵的甄家?这不是明告诉人们真正的家是曾任江宁织造的曹家?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不打自招吗?

是因为甄家不好写,故此写贾家,写贾家实际为了写甄家?这像是在写小说吗?简直是在写一个简单不过的谜语,谜面是贾家,谜底是甄家,这有什么意义?如果顺着这种思路探究下去,于是就有皇八子、皇四子呀出现,有皇室内讧、兄弟残杀、篡位夺权等等一大篇宫廷秘事。于是小说成为史书,故事成为史实,史书却出于虚构,史实亦没有明写,既不是小说也不是史书,于是《红楼梦》这部中华民族千古文学巨著,就成为一种非驴非马的怪物,这是在研究《红楼梦》还是在糟蹋《红楼梦》?

是因为甄家或者甄宝玉在后部书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是情节推进中不可缺少的一环?我们说在前八十回中并没见甄家或者甄宝玉有出色表现,他们对于前八十回情节没有一点儿作用,那么很难想象在后半部书中会有一个大反转,成为重要角色。据传言,曾有人见过一《红楼梦》抄本,在书中甄宝玉得中乡魁,进京考取进士,到贾府拜访贾宝玉。贾宝玉此时已经场后走失,做了和尚,两人在梦中相遇,甄宝玉讲了一番大道理后劝贾宝玉还俗,贾宝玉飘然而去。这就更奇了,既然在书的后半部两个宝玉也未及谋面,就说明这个甄家与这个甄宝玉对于全书情节确实毫无用处,把它们删掉完全不影响全书的结构和思想艺术表现。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这个甄家和甄宝玉都没有什么用处。可是我又不相信曹雪芹会出此下策,写一个毫无用处的家庭,一个毫无用处的人物。我便想起太虚幻境那副联语:“假做真时真亦假。”曹雪芹已经明确告诉我们,贾家是假,甄家也是假,都出于虚构,大家读这部书的时候不必追究这是谁家的事情,你只须看书就是了。从第十六回的描写看,《红楼梦》旧稿中涉及曹家旧事一定不少,曹雪芹在不断的修改中做了大量虚化工作,但还是难以消除全部痕迹,他又怕人们用“考据眼”去读这部书,钻进“谁家事情”这个牛角尖里出不来,故此写一甄家。告诉人们,真真假假皆是幻,不管谁家的事情,弄到书里,成为文本,它就成为一个独立存在的实体,就与任何一家任何一人脱离了关系,它是一种虚构的真实,一种真实的虚构。这才是真正的小说,才是真正的小说意识。

遗憾的是曹雪芹的担心不是多余,反而成真。自打《红楼梦》出现,就出现了旧、新两大红学流派,旧红学认定《红楼梦》写别家事,新红学认定《红楼梦》写曹雪芹自家事,唇枪舌剑,争论不休,将及一个世纪,就是围绕这个“谁家事”。当然,此外还有一个评点派,就以脂砚斋为开端,可是他在批语中处处或暗示或明点这部书是写作者家事,他应该算做新红学实际上的先驱。

我们今天再这样读《红楼梦》,未免太20世纪,还是静下心来欣赏一部精妙绝伦的小说为正经。因此我说,不管贾家甄家,都不是曹家,更不是别的什么家,它们不过是小说中人物活动的场所而已。我这样说并不是否定前辈们的探索,前辈们的探索,不管对与错,都是有益的,后生小子今日敢说这个话,正是由于有前辈打下的基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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