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问 是“老家”还是“老的”

第四十七问 是“老家”还是“老的”

严格讲,《红楼梦》进入第六回方始进入正文,这一回写得出人意表,除了开头一段“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把上一回的事情收束,却忽然笔锋一转,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户人家写起,于是著名的刘姥姥出场了。她一出场就是姑爷狗儿因冬事未办,在家中寻闲气,刘姥姥看不过,对狗儿说:“姑夫,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碗的饭。你皆因年小时,托着你那老家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坑也不中用的。”

仅仅这一段话,传达给我们的信息就不少,引逗出的问题也多。相信唐山人看了这一段话会备感亲切,好像是自己的邻居在说话似的,那么我们就好好品味一番这段话。

首先这个称呼“姥姥”,南方称“外婆”,都是指母亲的母亲。可是在北京却例外,据齐如山著《北京土话》,北京的“姥姥”专指收生婆。那么这个用以指称母亲的母亲的“姥姥”明显不是北京土语,而是京东的土语。可是这也有问题,从书中所写来看,这个“姥姥”并非单指“母亲的母亲”,而是老年妇女的通称,我们看贾府上下都呼刘姥姥为“姥姥”,可并不意味贾府中人统是她的外孙子或者外孙女。这让我想起另一部著名小说《金瓶梅》,在这部书中西门庆府中人都称潘金莲的母亲为“潘姥姥”,可是潘金莲却没有孩子。《金瓶梅》所写为山东事情,所用方言为山东方言,这个称呼应该来自山东方言,特指女主人的母系尊长,就如西门府中称吴月娘的嫂子为大妗子、二妗子一样,虽然潘金莲没有孩子,可大家还是称她的母亲为“姥姥”。刘姥姥的姑爷狗儿的祖上曾与王夫人的祖上连过宗,也就是说原本没有干系,“认”做一家子了,她到贾府中来,算是王夫人娘家的亲戚。这个关系实在难理清,称呼什么也大费周折,于是曹雪芹便拈出“姥姥”两个字来,确实解决了一大难题。可是有朋友要问,你刚才还说“姥姥”是京东土语,怎么忽然又说它是山东方言,岂不矛盾?其实并不矛盾,唐山丰润一带,原本的土著居民很少,大多数人是明永乐二年以后经过几次大移民由山东迁移而来,所以一些山东方言在我们这里落户毫不稀奇,这种语言现象我们在以后的阅读中还会遇到。

再看“姑夫”,这不是唐山丰润这一带的话,这一带把姑姑的丈夫才叫姑夫,那是长辈。目前周汝昌校本是这样写,可是通行本却写做“姑爷”,这就是唐山丰润这一带的话了。在比较重要的脂抄本中,年代最早的甲戌本做“姑夫”,而己卯本做“姑爷”,通行本据以做底本的庚辰本也做“姑爷”,在汇校本所列十一个早期抄本中,有六个本子做“姑爷”,五个本子做“姑夫”。姑夫这个词古代一般指姑姑的丈夫或者丈夫的姐夫、妹夫,能否指称女婿,尚需考证。至于姑爷,则完全用来指称女婿,北方人一般称女儿为姑奶奶,北京话中特殊一些,特称出了嫁的女儿为姑奶奶,由此则称女儿的丈夫为“姑爷”或者“姑老爷”,这在唐山、丰润一带是通行的称呼。

“你别嗔着我多嘴”,“嗔着”,唐山、丰润这一带有两个读音,一种读音就是按这两个字的原本读音,不过“着”读做“招”。另一种是把“着”读为“咎”,目前这两种读音在丰润都通行,在唐山老市区也常见。

“老家”,周校本这样写,通行本也是这样写。可是最早的脂抄本“甲戌本”却做“老的”,脂砚在这下面还有批语曰“妙称,何肖之至”。汇校本汇集的十一个本子中,起码有六个本子是做“老的”。在实际生活中,这两个词都应儿化,读做“老家儿”和“老的儿”。这个“老家儿”不是“故乡”的意思,而是指父母或者别的长辈。齐如山在《北京土话》“老家儿”条下说:“父母也。祖父母、伯叔婶母等都可称‘老家儿’。‘家儿’二字紧读为一。”可见这是一种北京的民间称谓。记得傅雷先生译巴尔扎克一部长篇,其中写一个外地青年到巴黎混事,为了表现他的土气,就曾用过这个词,当时就惊叹傅雷先生语言把握之精道,可惜现在想不起这一部长篇的名字了。这个称呼在唐山一带也存在,在遵化靠近蓟县的几个乡都有这种称谓。

至于“老的”,它的指称完全和“老家”一样,都是指父母或者直系长辈,但却是京东一带的通称,脂砚特地在这个词下面加了那样的批语,说明这个词在北京城内不常用,如今用在刘姥姥身上,正活画出了这一个京外乡村老太太的神情气口。京外什么地方?就是京东一带。由这里看,刘姥姥是京东人可说无疑。

《红楼梦》的语言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也是一个极有趣味的问题,基本上采用北京方言这应该是没有疑义的,可是也有不少人拣出其中若干词句和发音,论证其中有南京方言甚至吴中方言。平时也常有朋友问我,既然曹雪芹的祖籍在丰润,他在书中是否运用了丰润方言?这个问题谈起来比较麻烦,从一些资料看,好些丰润方言当初与北京方言是一致的,比如“觉悟”之“觉”读为“搅”,“学生”之“学”读为“淆”,“客人”之“客”读为“且”,“隔壁”读为“界比”,等等。只是由于北京的人口流动性大,语言的混融现象严重,所以一些词语消失,一些词语重组,而丰润一带相对闭塞,所以一些语词得以保留。这次细读,发现确实有一些丰润独特方言在《红楼梦》中得到运用,不解这些独特方言,就会产生误读。在以后的阅读中我将注意这个问题,也希望唐山丰润的读者和我一起来关注这个问题,这很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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