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问 “意淫”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二问 “意淫”是怎么回事

贾宝玉在警幻处告醉求卧,警幻领他到一香闺绣阁之中,其中有一女子,鲜妍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警幻却说他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宝玉吓得不轻,说年纪尚小,不知淫为何物。警幻便说出一番道理:“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

这“意淫”两个字,真乃千古独创。自打这里出现以来,见仁见智,言人人殊,莫衷一是,确实“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如今要我来稍做解说,也觉无处下手。

淫的意思就是过度、无节制,“意者,心之所之”,即心念的指向,可以统包今日所谓意志、情感等诸种心理、精神现象。肉欲无节制,就是“皮肤滥淫”,情感无节制,就是“意淫”。贾宝玉的情感恰恰过度,它不像激光那样专注一点,而是像阳光一样普遍照临。

举两个小例子。

第六十二回香菱和几个小丫头斗草,弄污了裙子。宝玉发现,忙回去让袭人送一条新的来给她换上。等香菱换上裙子,却发现宝玉用树枝挖了一个坑,用些落花垫了,然后把香菱手里拿的夫妻蕙与自己手里拿的并蒂莲放进去,用些落花覆了,再撮土埋好。弄得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作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

第四十四回平儿因贾琏外遇,平白遭了贾琏、凤姐的打,委屈得要死要活。宝玉把她领到怡红院,亲自为她理妆,亲手为她戴上一枝并蒂秋蕙,待到平儿走了,他还“尽力落了几点痛泪”。这还不算,“见方才(平儿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平儿)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在面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

香菱是呆霸王薛蟠的妾,平儿是贾琏的通房大丫头,与宝玉都没有干系,可是他却这样尽力服侍,以此为喜,这里面没有什么肉欲成分,纯是一片痴情。

如此用情,可说得上“意淫”?

贾宝玉因了这个“意淫”成为中华千古第一情圣,其实这种东西并非他所独有,而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现象,曹雪芹不过是体察入微,集中概括而写出这样一个贾宝玉。每一个人都有过少男少女阶段,都有过情思朦胧的时期,那个时期里对于美丽异性的向往是不确定的、普适的,甚至没有具体形象。就是在成人以后,经过俗世红尘的浸染,这一种朦胧的东西仍然存于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现今女士新手开车,遇到转弯胆怯,下车招手,总会有热心男士帮忙,若是男士也来这么一下,怕是不太容易。过去生产队长派活儿,也知道“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这个定式。

说简单,这个“意淫”就如此简单。这是一种初始的本真的性灵的存在,用警幻的话说,是“天分中生成的”。这几个字不可小看。中国传统文化总爱把人事与天道相联结,天生的就是注定如此,不可改易,遵循之就是“顺天”,违逆之就是“逆天”。逆天行事绝不可取,尽人皆知。《中庸》开篇即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性”在这里指人的天性、本性,“命”就是命令之命。按照朱熹的解释,这天命之性就是天理,在天为理,在人为性。循即遵循,道即道路,所以“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我这里不想对《中庸》及朱熹的思想多加解说,只想按照警幻的说法,给这几句话换一个字试一试:“天命之谓情,率情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看,厉害不厉害,把整个儒家的学说全部颠覆,一种以情为基点亦为归趋的“情教”如一轮鲜活的太阳,挥舞着云霞的旗帜,冲破重重阴霾,大步向我们走来。那一种刺目的光辉会使许多卑弱的灵魂闭起眼睛。所以我说警幻这看似简单的一句话,是由整个中华传统文明中提炼出来的精粹,它与孔子的“天生德于予”,孟子的“仁之端”,禅宗的“明心见性”,程朱的“明天理”,王阳明的“致良知”,都有大体相同的致思路径,但内容指向却有霄壤之别。照警幻的说法,既然情由天命,那么顺情行事就是顺天,就是人间正道,对于情下一番品节修养的功夫,就是教,情教。贾宝玉无疑是这一情教的通天大教主,他的地位与孔、孟、老、庄、六祖慧能可以并列,甚至超乎其上。他的普泛用情也如儒家之“修身”,道家之“坐忘”,禅家之“明心”,甚至如梁山好汉之“杀富济贫”,都是在“替天行道”,这是一种极具革命性的千古未有之深刻理论。

说不简单,这个“意淫”就这样不简单,它可以成为整个人类的最终归趋。

但是这样一来,似乎把这个“意淫”说得太“玄”了。我们还是回到太虚幻境,回到警幻身边来,它不过是“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痴情”而已,它就含藏在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如果把这种东西刻意保护,“时时勤拂拭,不使染尘埃”,使它很纯净地生长起来,光大开来,便会造成一种普适之爱,博大之爱,人类之爱,因之这种初始的东西便具有了神性,有了宗教的意味。这颇像禅宗所谓“本来面目”、“本地风光”、“自家田地”、“平常心”那样一种境界。最原初的境界同时是最高级的境界。

曹雪芹先生拈出“意淫”这两个字,正是要指明它的存在,促使人们重视起来,拂去俗世红尘层叠的积埋,使之重见天光,使人间充满爱意。

正是以这种普适的“意淫”为基础,贾宝玉才会对林黛玉生发出那样一种刻骨铭心专注执著之爱,没有这个基础,他对于林黛玉的爱就是无法理解的。这种普适与专一,看似矛盾,实则是一种普遍现象,仍然存在于现今的俗世生活中,越是感情丰富的人,他的爱越强烈、越执著,对谁都冷漠的人,很难想象会专注地爱上一个人。

这样看来,这种爱意的升华也并非难事。如孔子所说:“道不远人。”“为仁由己。”“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爱,斯爱至矣。关键在于会心一悟。可惜芸芸众生被无明障蔽,至死不悟,多少大德先贤为此扼腕。我说曹雪芹先生“一把辛酸泪”便为此而洒,大约不诬先生。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