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问 “情天”有出处吗

第三十六问 “情天”有出处吗

贾宝玉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孽海情天”四个大字,两旁有一副对联道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进入二门,见两旁配殿皆有匾额,像什么“痴情司”、“结怨司”等等。这种设置完全仿照旧时代衙门的设置。旧时代府、县衙门,大堂两旁均有户、礼、吏、兵、刑、工六科办公室,颇似今日各机关的科室。贾宝玉进入的是“薄命司”,门旁也有对联谓:春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稍后,警幻为他演唱《红楼梦》曲子,开篇的引子便唱道:“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寞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于此可见,整个太虚幻境为情而设,是真正的“情天”。人间既然对于爱情有诸多限制,人们又很强烈地向往爱情,这爱情的实现,便寄托于“天”了。在中国古代思想研究中,天这个概念是一个很让人费脑筋的东西,不论在老子那里还是在孔子那里,天都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有人说它是物质的,有人说它是精神的。如果它是物质的,我们的古代思想便是建立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如果是精神的,我们的古代思想便是建立在唯心主义的基础上。唯物的就好,唯心的就坏,这几乎是通行标准。其实我们古代先人的思想是一种很混融的东西,不像西人那样把物质与精神分得一清二楚。孔子说“天生德于予”,这个天似乎是精神的。他又说:“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个天又像物质的。在古人那里,精神与物质,主体与客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天既主宰万物生长,也主宰人的命运。它也没有人格化,它就是我们抬眼看到的那一片蓝天,我们平时也爱说“老天爷”,可是老天爷什么样?谁也不知道。用西方思维来套解中国文化,总觉有削足适履之感。在这个方面需要一种新的思维方法、研究方法。

这样说似乎扯远了,其实不远。理解了中国古代文化这种特点,就不至于把许多我们不理解的东西轻率地斥为迷信,也就不至于在读《红楼梦》的时候,把太虚幻境、警幻仙姑、绛珠仙草什么的通通斥为虚妄,这里面大有深意在。曹雪芹为天下的女儿找到一个归宿,一个主宰,设立了太虚幻境和警幻仙姑,就是这种古代思维的具体化、形象化。当然,曹雪芹也不是凭空创造出这样一个“情天”,他也有所借鉴,我们可以为“情天”找到一个出处。

先于曹雪芹做出这种尝试的,是《长生殿》的作者洪昇。洪昇字昉思,浙江杭州人,出生于1645年,正是清军占领杭州的时候,他出生了。他生于世代书香门第,受到了那个时代所能受到的最好的文学教育,可是一生不得志,始终没有求得一官半职。最值得一提的成就是写了一部《长生殿》,又因在皇后丧期内演唱这出戏倒了霉,把一个国学生员的学籍也弄丢了。洪昇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好友,曹寅曾在江宁织造署内让家中戏班演唱《长生殿》,与洪昇边听边看边讨论剧本,整整进行三天,传为一时盛事。在洪昇之前,描写唐明皇与杨玉环的爱情最成功的戏剧当推元代白朴的《梧桐雨》,这出戏终于唐明皇在梧桐苦雨中苦苦思念杨玉环。洪昇在创作《长生殿》时却借鉴明代汤显祖的《牡丹亭》,让唐明皇与杨玉环重新见面,复活了他们的爱情。这一种复活的关键人物就是著名的天孙织女,是织女感于他们爱情的真切,使他们在月宫重新相逢。织女在这里扮演了一个类似爱神的角色。

曹寅本人就是一个剧作家,乃孙曹雪芹克绍家风,对于戏剧的修养也极其精深,在《红楼梦》的全部韵文中,曲子写得最好,是读者的共识。曹雪芹不会没看过《长生殿》,他在构思《红楼梦》的时候借鉴一些《长生殿》的路数,应该是情理中的事。洪昇借用了一个现成的月里广寒宫,曹雪芹干脆创造了一个太虚幻境,天孙织女只管唐明皇与杨贵妃,警幻仙姑干脆掌管普天下女儿的爱情,这里面的脉落很清楚。

当然,最重要的还不是这种形式的借鉴,而是思想的继承与发展,即那种对于爱情的充分肯定与弘扬。不同的是,洪昇比较昂扬,他认为两个人只要真心相爱,迟早会走到一起;曹雪芹则比较沉郁,他认为天下女儿无论多么痴情,最终也只有无尽的眼泪而已。洪昇讲了一个很浪漫的爱情故事;曹雪芹则提出了一个很沉重的爱情问题,一个连掌管爱情的天神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长生殿》开头一曲《满江红》写得极有气势,我愿抄在这里,以期朋友们与曹雪芹的《红楼梦曲子》做一对比: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徾。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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