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问 真假有无为哪般
太虚幻境坐落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放春山还香洞,是一座宫殿式建筑。在宫门的前面有一座石牌坊,上面有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在小说的第一回,曹雪芹先生就让甄士隐在牌坊前面逗留一回,他没看到别的,只看到这个牌坊和这副对联。在第五回,又让贾宝玉走了进去,他第一眼看到的,还是这一个牌坊和这一副对联。无疑,这一面牌坊就如我们现今各个单位门口挂的那一面牌子,标明单位名称,这一副对联,则标明单位的性质。我在前面曾经讲过,关于《红楼梦》有没有一个总纲,这个总纲究竟在哪一回,一直见仁见智,我则怀疑这部书是否有那样一个总纲性的东西。因为这个总纲式的东西很不好提炼,有的由思想倾向着眼,有的从艺术结构着眼,有的从人物命运着眼,着眼点不同,结论截然不同。若是想提炼出一个总纲来,就必须能够涵盖这种种东西,思想的、人物的、结构的,这才能够称得上是总纲。但是如果有人硬要我找出这样一个总纲式的东西来,找不出来不给饭吃,那么我的首选就是这副对联。
一副对联,十四个字,包含的东西却太多了。这里面有本体论,有认识论,有方法论,完全可以涵盖全书的世界观、人生观、艺术观和具体创作手法,说它是全书的总纲一点儿也不过分。
世界是有是无?是物质的是精神的?这是哲学的基本问题,长期以来我们已经习惯用两分法来加以区别,认为世界是有,是物质的,属于唯物主义;认为世界是无,是精神的,属于唯心主义。这副联语则从根本上打破了这种界限,它告诉人们当你把假的当成真的,真的也就成了假的;当你把不存在当成存在,存在也就成了不存在,似乎一切以认识主体为依归。可是对于认识主体也同样可以套用这副联语来解释,那么这个世界就很混沌了,连存在与不存在都说不清楚,更别说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从根本上说,这是一种佛教的世界观、本体论。佛教大乘学说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就是“非断亦非常,非一亦非异”。如果固执世界为无,就是断见,如果固执世界为有,就是常见,这两种固执都是偏见。正确的看法应是“非有非无”,在唯识论中称为“中道”,更有的著作连这“中道”都加以否定,认为“不在两边,亦不在中间”。这是一种典型的东方的、感悟的、超逻辑的思维,与西方那种思辨的、逻辑的思维截然不同,更无法用西方思维加以解析。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出发,我们当然不能同意这种看法,但是也不能够因为不同意就加以忽略。因为现代物理学中的测不准原理告诉人们,若想测定粒子的位置,就无法测定它的速度,若想测定粒子的速度,就无法测定它的位置,一切以观测者的操作与选择为转移。客观与主观,存在与虚无,真实与假象,都泯灭了界限。而现代宇宙大爆炸理论也告诉我们,目前存在的整个宇宙,确实是“无中生有”,焉知它将来不会复归于无?现代科学家们也已经着手探寻“反物质”。西方著名理论物理学家霍金解释反物质说,在你的背后还有另一个你存在,当两个你相遇握手言欢,便同时归于湮灭。当霍金的著作在中国大行其道,还没见我们的哲学界做出怎样的回应。因此我们还是要对这一种世界观做严肃认真的研究,以期得出马克思主义的解释。
由此便有了这个世界可以不可以认识的问题。相对大观园来说,太虚幻境是虚拟的,是一个梦;相对于太虚幻境来说,大观园也是虚拟的,同样是一个梦。从局外看梦,梦是假的,是无;从梦中看局外,局外是假的,是无。从亲缘上讲,它与古老的庄周梦蝶的故事很近,又与佛家的色空观念更亲,是两者的结合,就像那形影不离的一僧一道。你道是情真意切?却原是三生石畔一段欠恩还泪的荒唐故事。你道是万缘皆幻?却为何有那样多真实的眼泪,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由此更有了一个《红楼梦》的创作方法问题。你道是曹家故事?却为何扑朔迷离,难觅真踪?你道是凭空虚构?却为何神情毕肖,宛在目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终归红楼一梦。梦醒时分,面对阶柳庭花,绳床瓦灶,那金钗十二,闺中小鬟,却又历历如在。这是一种虚拟的真实,一种真实的虚拟,是事实与想象的完美结合。因此无论是想坐实书中故事,还是想否定故事的真实,都如盲人摸象,痴人说梦。
在太虚幻境这块石头牌坊面前,在这样一副联语面前,我时时感觉迷茫,找不到答案,找不到路径,但是我感觉它很重要。它实际上是一枚路标,指引着白云深处隐约的道路,我找不到,只是因为悟性太差。但我们不能够因为自身根器的迟钝而对它掉头不顾,更不能因为某种思维的惯性给它扣上种种不恭的帽子,打入另册。既然曹雪芹先生已经在书的开头说他这部书的目的是要人们“换新眼目”,我们何不以一种新眼目来重新审视我们曾经漠视的一切?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解味的真正钥匙,只怕就在这副联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