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与书法

饮食与书法

“安身得乐常常乐,落脚为家处处家”,这是我们婚后不久贴在家门上的流沙河写的一副自撰联。一个经历过乱离之人复得家庭,暖煦于心的欣喜之情跃然纸上。

流沙河夫妇

他读书写作之余也会下厨帮我忙(只煮饭不炒菜)。他一边说起六十年代在农场劳改兼当炊事员时,煮一大锅萝卜饭供几十号人吃的事情,津津自得,一边将两只钢精锅摆在炉台上烧水。然后淘米下到一只锅里,待米煮到半熟,用筲箕沥起再倒进另一只锅里垫了纱布的蒸格上,面上铺一层削好的红苕块,用猛火蒸二十分钟即成。这红苕甑子饭蓬松绵软虽好吃,君子不远庖厨也是好事,但我却嫌他霸占两个炉眼,摆盆弄勺锅瓢乱飞,一副小题大做的架势。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他每次做饭总是一斤以上,我俩胃口小吃不完,弄得接连几天吃剩饭。后来我悟出,先生眼大肚皮小,多半是“三年饥饿”留下的心理后遗症。

“这家伙,瘦得像一条豇豆悬摇在秋风里。”这是他在散文《这家伙》中的夫子自道。

我以为他的身体单薄和他的饮食习惯有关系。成都是川菜美味的国度,九十年代餐饮业发达如洪水肆流,遍街的灯红酒绿;全国人民都在大快朵颐,他却漠然不顾,更拒赴宴酬酢。偶尔文友相聚实在推脱不掉,他就坐在桌边拿筷子比画,手挥目送的样子,话说了一箩兜,肉没吃到嘴里一片。别人殷勤夹菜于前,他却转倒在我碗里。好不容易席散回家,开门第一句话就是:“给我煮一碗面条来!”

唉,如此一来,他一日三餐纠缠执着于在家吃,一顿饭不落,弄得我出门不易,自由顿失。

他的早餐是玉米糊加芝麻酱,再来一勺蜂蜜,这是一天中最富营养成分的饮食。中晚餐素简有余,他对桌上荤腥基本视而不见,下箸处多是蔬菜、豆瓣类。我始而进言,继而劝食,终而聒噪。他就指着碗里的芝麻酱拌饭搪塞我说:“你看这里面也有脂肪蛋白质嘛!”他如此偏好此物,以至我每月上市场买芝麻酱一大铝缸,引起老板娘讶异:“你家是开面馆的吗,用得着这么多?”

虽如此,但他却鼓励别人尽享美味做饕餮之徒,成都市一家有名餐馆墙壁上有他题诗为证。其中四句是这样的:“唯食可忘忧,唯肉可延年。能吃你不吃,齿落吃铲铲。”字体写得骨多肉少,属王羲之所说的“筋书”。唯我察知,此种字体的造型,和他精瘦的身材有关。可以说,字体是他身体的复印件,而身体又是粗茶淡饭的塑造物,外披一袭布衣,聊遮嶙峋而已。

他的书法尤其是小字行楷自成一脉,形态瘦朗端丽,气韵清正,笔意徘徊于唐诗宋词的亭台岸柳间。他自己说此得力于小时候的童子功训练:“十一二岁的时候,老家庙宇里的匾额楹联,我都反复琢磨过,就是喜爱。颜柳欧苏赵体都临帖过,但并未摹写哪一派。写字除显意识外,受潜意识支配,我人长得瘦,字也如此,并不是有意为之。还有书法这东西最势利,并无一个绝对客观标尺考量其水准高下,往往附着在世俗虚名之上,最容易蒙混世人。”这是一次他和我聊起书法时随口说的。

九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商风大炽、金钱泛滥,历代的翰墨书画的价格在拍卖行变成了新石崇们斗富的脸面。但古旧的东西数量毕竟有限,就是造假都赶不上欲望高涨的胃口。于是各路时髦潮人,当官的、经商的、电视台当主持的、唱歌的、演戏扮小丑的,稍露了几天头脸都魔术般变成著名书画家。

一次在某公众场所,有人一边指着成都本地说评书的李某某画的一幅水墨山水横轴向流沙河得意地显摆,一边又心切切地问道:“沙河老师您看呢?”流沙河回答:“画得很黑,字写得也很黑!”身后有人咕咕笑出声来,而我想起的是鲁迅文章开头一句:“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哈哈,文人会说话逗你玩哩!又不伤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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