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轻视那些卑微却顽强挣扎着的生命
我的小小花圃,是没有等级之分的。无论是买来的菊花、茉莉或栀子,还是捡回来收养着的芦荟、仙人掌、多肉,或自己从空盆中拱出的胭脂花,以及来历可疑的不知名的野草,我都一视同仁。来者是客,相识是缘,无差别地浇之以清水,偶尔良心发现,还会飨之以淘米水。
这样小花圃虽没有了整齐清爽的雅致,却多了几分杂乱蓬勃的奋进之气。菊花盆里挤出高粱,茉莉花里钻出剑一般的稗子,而栀子花干脆就被野胭脂花挤得抬不起头来,佝偻着,一天天满含幽怨地枯萎了。而各种苔藓、巴地草和根本无法叫出名字的小家伙,则更是在花盆底下、地砖罅隙和砖墙缝里,不知天高地厚地长得烂漫而鲜艳。
这样其实是非常危险的。余秀华有一句诗提到“稗子那提心吊胆的春天”,讲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对于植物来说,春天本是它们最好的时节,它们可以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尽情地生长发育。但这种逻辑,对稗子及各种被人类的实用和美丑观念排斥在外的野生植物是没用的。虽然它们也热爱阳光,吸着二氧化碳,吐着氧气,单独看起来很有形也很美,但因为它们的卑微,以及不能循着人类的审美偏好,即老实本分地长得规整,于是,享受春天于它们,便多了一分惊心动魄的侥幸——活着是偶然,连根拔起晒干晒死是必然,是它们逃不过的宿命。
而这堆野草遇到我,算是万幸和例外地躲过了被斩草除根的命运。主要是因为我懒,不常精心养护。次要原因则是不忍——我总觉得那些身世卑微却顽强挣扎着的野草,是我身世和命运的写照——给懒惰找这么“高大上”的借口,你恐怕是第一次听说吧?
说那些小草与我同命,绝不是为了写文章而胡乱攀附抒情。那些偷偷从花盆里冒出嫩芽,怯生生地探看世界的身影,那么像我当年只背着几本书和换洗衣服来到别人的城市,没有钱,没有文凭,甚至没有一把好力气,随时经历查暂住证和自行车牌,担心随时被连根拔起的样子。彼时的我,比野草更难受的是我有知觉,且脸皮薄。虽然这些东西于生计并没有多大用处,但于心灵的安稳,却有着巨大的用处——心安即归处,而一枝悄悄露头的稗子又如何能在随时可能被踩扁的春天里心安呢?
即至费尽各种力气,碰了无数钉子,总算在一家听起来还不错的媒体机构扎下根,宛如总算逃脱园丁火眼的野树,悄然抓地奋发,以修补自己的短板——我的短板,便是没有文凭,这让我在高手林立的文化机构如履薄冰;即便自己在采访、写稿、读书甚至拉广告上都比别人更努力更上心,但一接到人力资源部的电话,我就有一种病态的恐惧,哪怕这电话大多带来的是升职加薪的好消息,但我总担心那是例行抽查文凭。这是我的一个心病,也是我多年后读到那首关于稗子在春天提心吊胆的诗时泣不成声的原因。
也许正是这种心态,导致我后来在负责一些小小部门,招记者时更看重实际工作能力而没那么重视文凭,这也是我后来离开的“罪状”之一。但那几个“低端”记者,没有辜负我的信任,至今还活跃在媒体和其他行业,被业界首肯和信任。
对他们的惺惺相惜,与我对小苗圃中的野草野花不忍铲之拔之的心态,是一脉相承的。
野花野草们,当然没有我这般爱胡思与善感,也没有我想象的那般脆弱渺小。管你喜欢或不喜欢,它们就那么无声却坚强地疯长开来;管你凄风苦雨还是岁月静好,它们总保持看似娇弱却所向无敌的力量,虽低弱,却决不放弃。
有科学家预测:在人类消失以后,地球上所有人为的痕迹将在一万年内统统消失无踪。而那时,世界上唯一茂盛的除了野草,还是野草。
那些因无用而被消灭,对春天无限恐惧的野草,具有的生命力,不容轻视。
这也许就是我对时下某些将人分为“高端”和“低端”的言论不以为然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