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手记

第五章 天足会会长

采访手记

受访人:黄玛丽,启尔德的外孙女。

弗朗丝·瑟维丝(Francie Service),谢道坚的孙女,唐茂森的外孙女。


与黄玛丽多次见面,终于有了一个长谈的机会。

黄玛丽的寓所在离多伦多约两百公里的一座小镇上,女儿把她接到多伦多小住。初夏的阳光,洒在多伦多一条僻静的老街上,一路斑斑点点,亮亮的蜜黄,让人感觉很温馨。我与多伦多电视台的记者找到了黄玛丽女儿的家。

老乡见老乡——八十四岁的黄玛丽和七十三岁的我,都是在华西坝长大的。话匣子一打开,有太多的共同话题。黄玛丽回忆起“最成都”的一些习俗。

中国改革开放之后,她曾三次带着女儿和孙辈,走进竹海中的望江公园。成都标志性建筑之一的崇丽阁(望江楼),依然亭亭玉立于锦江之滨,让她感到非常亲切。几把竹椅子、一桌盖碗茶,不管周围谈情说爱者的窃窃私语,也不理会有三朋四友之人的高谈阔论或搓麻将打牌之人的笑语喧哗。静心聆听,有鸟啼蝉鸣不绝于耳,举目远眺,有白鹭紫燕盘桓于锦江之上。黄玛丽从小就喜欢竹子,便向女儿和孙辈介绍望江公园里上百种竹子优雅的名字。一家人围坐着,喝着香茶,随便闲聊,实在惬意。

“好安逸啊!”“巴适得很!”她摆龙门阵不时冒出一两句四川话,突然又喊了一声:“李大娘!”

她说她最想念的人是她的保姆李大娘。于是,她满怀深情地讲起了李大娘。她说:“李大娘是没有童年的。”

李大娘她们的童年是“小脚一双,眼泪一缸”!

一、李大娘的小脚

黄玛丽拿出了一张黑白老照片。照片背景暗得一塌糊涂。一张苍白的脸从黑夜浮出,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婆。从轮廓线可想象到李大娘年轻时的模样,那是丰饶的大地滋养出的端庄与清秀。

我问:“她,就是李大娘?”

黄玛丽说:“李大娘没有拍过单人照片。这是一张摄影艺术作品,但非常像我的李大娘。所以,我一直珍藏着。”

八十多年了,童年的记忆还那么鲜活。因为父母都非常忙,李大娘就一直陪伴着黄玛丽。李大娘做的饭菜真香,李大娘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李大娘把黄玛丽打扮得漂漂亮亮。好多个雷雨之夜,只要雷声响起,李大娘就会来到黄玛丽身边,抱着她,安抚她说:“不怕,不怕!”李大娘教唱的儿歌,黄玛丽至今都唱得挺流利。

黄玛丽说:“李大娘非常勤劳,只是常常喊脚痛,有时行走得很慢。我问她脚痛是怎么回事,她没有回答。后来,她在柴房洗脚,没有关上门,我推门进去了。她从不让我看她洗脚,结果让我看到了。那一双小脚,四根脚趾都萎缩了,挤在脚心底下。小脚又红又肿,太可怕了!我问李大娘,你的脚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李大娘拿起一根长长的布条说:“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就要用裹脚布把脚挤小再缠紧,天天这么缠呀缠,就缠成这个样子了。”

黄玛丽问:“缠足很痛吧?”

李大娘说:“从四岁到十多岁,要痛好多好多年,天天都痛啊,夜夜都痛啊,钻心的痛,痛得不想活了!”

稍微长大一些之后,黄玛丽就后悔不应该去看李大娘的小脚。加之,她还目睹过中国的父母给女儿缠足时的情景。被缠足的小女孩凄惨地尖叫着,吞咽着泪水,犹如被谋杀时可怜的挣扎。

这是黄玛丽一生都感到非常恐怖的事!

后来,黄玛丽跟姥姥启希贤谈到了李大娘的小脚,启希贤郑重地告诉黄玛丽:“好多年了,姥姥一直在做一件事——反对给中国小女孩缠足。现在,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懂得,缠足是件很坏很坏的事情,今后不会再有人给小女孩缠足了。”

二、残忍的“国粹”

1892年2月底,启希贤初到上海就发现,不少的中国女人走路都摇摇晃晃,迈着碎步,仿佛重心不稳,随时会摔倒。再看她们尖尖的小脚,穿着精致得不可思议的绣花鞋,据说,这就是美!中国男人都喜欢女人有一双小脚,缠足是流传千年的“国粹”。

与之相反,不少中国妇女见到启希贤时,总要指着她的脚说:“你看,你看,那个洋婆子,开着两条大船过来了。”接着,是一阵哄笑。

以天足为丑、小脚为美,多么畸形的审美观,不可思议!

启希贤认为:上帝赋予我们生命和完整的躯体,缠足实际上是故意让身体致残,这是对上帝的亵渎。基督教会应当坚决反对缠足。

在上海,启希贤结识了正在筹组天足会总会的英国人立德夫人(Archi-bald Little)。她在中国生活多年,经深入调查,了解到小脚是怎样缠成的:“在束脚的三年里,中国女孩子的童年是最悲惨的。她们没有欢笑,失去了像英国小女孩一样的玫瑰色的脸颊。可怜啊!这些小女孩靠在重重的一根比她们还高的拐棍上,或趴在大人背上,悲伤地哭泣。她们的眼睛下面有几道黑线,脸上有一种特别奇怪的、只有与束脚联系起来才能看到的惨白。她们的母亲通常在床边放一根长竹竿,用竹竿帮助女儿站起来,并用竹竿抽打日夜哭泣使家人烦恼的女儿。女儿能得到的唯一解脱是吸食鸦片。要么把双脚吊在小木床床头上,以停止血液循环。”

立德夫人还告诉启希贤,经伦敦传教会的牧师约翰逊·麦克高望(J.Mac Gowan)十余年的努力,1875年在厦门成立了中国第一个反缠足的团体——天足会,到现在入会者已有上千人。但与已缠足的女孩人数相比,这只是个微乎其微的数字。

在仁济女医院,启希贤有了更深的体会:因缠足造成的各种病症困扰着中国妇女。她试图说服一些就诊者放弃给自己的女儿缠足,就诊者回答说,一切由丈夫说了算。

丈夫有多大的权威?一位手臂骨折的妇女来医院就诊。问她为什么会骨折,吞吞吐吐好半天才说是丈夫发脾气提起凳子砸过来,她挡了一下,手臂就被打断了。她后悔不该挡那一下。启希贤纳闷了:“你不挡那一下,不就把你头砸破了,有生命危险啊。”妇女很平静地说:“反正女人命不值钱,死了就算了。”

启希贤向她讲述《圣经》故事,她觉得很新鲜。启希贤希望她们能经常见面,她却摇头表示,身不由己,一双小脚,走不出家门。

缠足的女人,被紧紧缠住的不仅仅是双脚,还有思想与灵魂。她们像钉在标本盒子中的蝴蝶,钉死在家中,难以接触到任何新鲜事物。她们一生受到了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摧残。启希贤决心向缠足的恶习宣战,在四川筹建天足会。

从上海寄来的《万国公报》,创办于1868年。此报不断刊登反缠足的文章,给启希贤以很大的鼓舞,也送来了宝贵的经验。

她在教徒中宣讲缠足的危害时,学习福建的经验,写下契约,为父母者发誓不让家中的女子缠足,未婚者发誓娶天足女为妻,契约一分为二,教堂和教徒各存一半。立约者必须恪守对上帝的承诺。

启希贤身穿绲边褂子大脚裤,长发绾成髻儿盘在头顶,一副中国妇人打扮。她乘一小轿,走街串巷;或坐一辆鸡公车,深入乡场,利用给病人看病、公众聚会、达官贵人宴请的机会,散发宣传品,讲述天足会要义,艰难地发展着会员。

启希贤坐鸡公车

一张启希贤坐鸡公车的照片,令人顿生敬意。鸡公车,能在又细又窄的田坎上载人载物,直达偏远乡村,是当时重要的交通工具。由于是独轮,无任何减震结构,乘坐者常常被颠得一身骨头疼。启希贤居然能忍受颠簸,常坐鸡公车,也算是修炼来的“功夫”。尽管启希贤非常努力,天足会的工作却进展缓慢,教会内部也有阻力。

一些传教士认为:基督教立脚未稳,需要小心行事,不可轻举妄动。缠足属于中国人的千年积习,中国人“把祖先流传下来的任何东西都看得神圣不可侵犯,绝不允许人们有一指头的改革”。曾于19世纪初来中国的美国人罗斯也认为,“缠足是每一个阶层的人们,无论是穷的还是富的,都必须遵循的习俗”。

福建一教友,听从了天足会的宣传,给自己的女儿放了足。这一行为受到亲戚朋友的冷嘲热讽,女儿不得不悄悄地再次缠足。由于脚趾上的伤口感染化脓,引发了败血症。女儿生命垂危,被送到医院。医生责问教友,为什么不顾女儿死活给她缠足,教友委屈地说他哪有那么大的力量强迫她再次缠足,周围的人说三道四,她顶不住啊!

启希贤明白了:习惯势力是多么顽固的力量!

三、徐先生陈述“缠足史”

启尔德的中文老师姓徐,人虽年轻,但饱读诗书,颇有见地。

启尔德与徐先生多次探讨过,缠足这千年陋习,究竟能不能废除。

徐先生沉思良久,说道:“缠足始于何时,众说纷纭。较为一致的说法是,缠足始于南唐李后主那亡国之君。吾辈以为,亡国之君,遗毒千载,缠足陋习,祸害众生,非除不可!近几年来,有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人士,鼓吹变法,深得民心。广东、福建已有天足会成立,更有维新人士参与其中。”

说到如何禁止缠足,徐先生又踌躇起来:“自古以来,吟诵小脚之诗文,数不胜数!大宋以降,前有东坡,后有少游,皆有名句传天下。流传至今的七字诀‘瘦、小、尖、弯、香、软、正’,已成品评金莲之圭臬。京城之中,上自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言及把玩小脚,皆津津乐道,痴迷者何止千万!若禁绝缠足,恐树敌八面,传教当更为艰难……”

启尔德捋着翘翘的胡子,听完徐先生前后矛盾的话,不禁哑然失笑。

启尔德夫妇与他们的中文老师

传教士们曾展开讨论:“许多野蛮部落曾经发明过一些残忍的手段来毁损和破坏人的身体,但像中国这样一个有着高度文明和优良传统的国家,仍然保留这种行为,实难理喻!”

“究竟是什么‘英雄’气概让中国妇女能忍受这种带给她们终身痛苦的风俗?”

在清军入关前,努尔哈赤就曾下令不准学习汉族妇女缠足,入关后清廷有令,剃头放足,违者砍头。但整个汉民族“男从女不从”,男人都剃了头,缠足却带着一丝对抗之意,从康熙到慈禧,屡禁不止。

清廷也未认真追究,就一直沿袭下来。

其实,启尔德的中文老师已做出了全面的回答。

缠足,从宫廷娱乐行为传向社会,很符合中国这个男权社会畸形的审美观。审美观一固化,就形成了不需思考的千百万人的习惯。“小脚为美”也变成了女性的追求。

如果说缠足恶习是一堆“混凝土”的话,文化就是“钢筋”。那么多文化人提供了“钢筋”,将缠足恶习垒成了一座屹立千年、异常顽固的堡垒。

启希贤势单力薄,要想一举摧毁这堡垒,是不是有点像堂吉诃德与风车作战?

四、百折不挠反缠足

在反缠足的活动中,启希贤始终紧跟着全中国前进的脚步。启希贤不断收到立德夫人的信件。立德夫人就是她的榜样。

立德夫人在《穿蓝色长袍的国度》一书中这样写道:

如果你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踏进冰冷的海水时的感觉,那么你就能体会到我现在动身去中国南方宣传反对裹脚时的心情。

立德夫人自费从沿海到内陆,走一处宣讲一处。一次,她邀请众多官员参加宣讲会,官员竟率众仆役前呼后拥来到会场,那豪华阵容将翻译吓得跑了路。在汉阳,一次全是上层男人的集会上,她问:“女子从小缠足是她们自愿的吗?”竟引起哄堂大笑。在苏州一家美国人办的医学校,她费尽唇舌,列举了缠足的弊病,而有两个学员则用勇敢而坚定的语气回敬她说缠足的好处是“漂亮”!

立德夫人根本不把冷嘲热讽当回事,为了让中国人更能接受,立德夫人在演讲时张贴大清名臣张之洞反对缠足的题词,还联系上李鸿章,希望他能支持天足会。

那天,风急雨骤,立德夫人暗想:真是好天气。李中堂见一个外国妇女冒着大雨前来拜望,就不好一口回绝吧。一见面,李中堂就跟她打哈哈:“你想让我发布命令,让全国的女人都不裹脚?我可没那么大权力……你想让我给你写点东西,像张之洞那样?好吧……”他随后嘟哝,“我现在老了,写不动了。”立德夫人灵机一动,立即铺开一雪白扇面,恭请中堂大人在扇面上留下墨宝。

按说,李鸿章并没有直接表态支持天足会,但是立德夫人手握着中堂大人的墨宝!关键时刻把扇子哗地打开,晃一晃,显示了我立德夫人与中堂大人关系很铁,就像手握尚方宝剑,雷霆之力油然而生。

立德夫人在信中表示,中国天足总会坚决支持启希贤的工作,并提醒她:多跑跑官场。如果没有官方支持,无法改变四川天足会的疲软状态。这一提醒,让启希贤恍然大悟。在中国,办事不找官府找谁?

可是,如何跟官方搭上关系呢?

女子医院刚开张,一位官太太就被丫鬟们扶来看扭伤的脚。

那金丝银线精心绣成的小鞋,简直是令人叫绝的工艺品!解开长长的华丽的裹脚布,启希贤看到了据说是无数人赞扬过的、成都著名的小脚。

这是怎样一双畸形的小脚:除大脚趾头外,四根脚趾完全萎缩蜷曲成为脚底的一部分,脚背呈弓形,整个脚形犹如端午节的粽子,一手就可以握住。上帝呀,这样一对小小的“粽子”,怎么支撑身躯?每行一步,都踩着自己的四根脚趾,那是怎样的疼痛?由于右脚踝扭伤,红肿得厉害,官太太好久没有下地走过路了。

启希贤精心给她做了一番治疗,再三叮嘱她:“伤口不能捂,把华丽的裹脚布扔一边吧!”

官太太不无得意地炫耀:“有了这双脚,我才有现在的身份和地位。”言下之意是,这对“粽子”就是幸福之本。

官太太说:“出身贫寒的女儿,要干重活,就不能缠脚。家境宽裕点的女子,父母才给她缠脚,为的是能嫁个好人家。我家父亲是学馆的先生,教了一辈子‘子曰’,日子紧紧巴巴,只比种田人好过点。他不甘于清贫,总想生儿子挣得些功名。哪晓得我母亲的肚皮不争气,给他生了五个女儿!让他大半辈子不开心。后来,他转念一想,五个女儿要是能嫁个上等人家,不比生儿子差。从小,他就让我们苦读诗书,还教我们琴棋书画。为出人头地,我们五姐妹缠的脚,才是真正的‘三寸金莲’。方圆几十里,无人能比!

“果然,我的四个姐姐嫁的不是官宦就是有钱人家。我家官人是六品通判。前年,才娶过门的新娘子就得暴病死了,算命道士给的竟是白居易的诗句:‘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说要娶个‘小头鞋履’才吉利。他一想,那个暴死的新娘子脚缠得不好,娶亲时他心里就不断嘀咕。这一次,一定要找个真正的‘三寸金莲’。结果,媒婆给他说了十几个,最后我把那十几个全都‘比’下去了,因为我的脚缠得最小,最好看!”

通判的太太说得热闹,启希贤听得后背阵阵发凉。

一晃两年,启希贤完全将这官太太遗忘之时,一乘小轿来到医院,说是要抬院长去给一位官太太看病。

启希贤走进深宅大院,看到了雕花大床上形销骨立的官太太。若不是脂粉浓抹,太太的脸色不知道有多难看。

官太太一再提醒:我们见过面。那华丽的裹脚布,金丝银线精心绣成的小鞋,才让启希贤记起了她。

一双可怜的坏死的小脚,缺血发绀。因血液循环障碍,脚上皮包骨,腿上的肌肉因废用而萎缩。再细看,静脉窦连接坏死的骨头和足背……启希贤怔住了,无法回答任何问题。

不久,官府又将启尔德请来。官太太从启尔德夫妇严肃的表情中读到了绝望。当通判和两个孩子也来到病榻前时,官太太竟掩面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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