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天夜里,毛泽东一口气跑到了袁吉六的宅第,“砰砰砰……”用力拍打着门环。
“谁呀,这么晚了?”一名老仆人提着油灯,揉着睡眼打开了一道门缝。
毛泽东喘着粗气对他说:“我是第一师范的学生毛泽东,来求见袁仲谦老师的。”
“学生?也不看看几点了,有事不能明天说吗?”
“我真的有事,我想马上见到袁老师。”
“可先生已经睡了……”
两人正说着,袁吉六的妻子戴长贞从里屋出来,站在走廊上问:“长顺,谁来呀?”仆人转头回答:“是老爷的学生。”
戴长贞赶紧说:“哦。大冷的天,先让人家孩子进来嘛!”“是,太太。”仆人拉开大门,对毛泽东,“你进来吧!”
毛泽东进到院子里,垂手立在天井里,听到里屋戴长贞正对袁吉六说:“说是来跟你道歉的,人在院子里等着呢。”袁吉六气冲冲的嗓门从房间里传出:“他爱等等去!谁也没请他来!睡觉!”
话音一落,窗内的灯光骤然黑了,整个院落归入了一片宁静与黑暗,只剩了毛泽东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院子里。
夜空沉沉,星月无光,上半夜的满天星斗早已不知踪影。寒风骤起,在树梢、枝叶间呜咽,也卷起满地秋叶,掠过毛泽东一动不动的双脚。风是雨的脚,风吹雨就落。紧跟着,雨点落在了静静地伫立着的毛泽东的脸上。寒风和着秋雨,刹那间笼罩了整个院落。房檐下,雨水如根根丝带,在风的吹动下,摇摆着。不平的地面上,很快形成了许多的小水潭。全身透湿的毛泽东平静而倔强,他垂手而立,一动不动,仿佛雨中一尊雕像。他那被雨水浸透了的头发一绺绺沾在他的前额上,雨,正顺着发梢不断地滴落。他的衣裳已经湿透,一双布鞋全部被从身上滑落下的雨水浸湿……
晨曦初露时,雨终于停了。渐渐的,东方的天际,一片火红。晨光中,雨水冲刷过的大自然,是那么干净、耀眼。
袁吉六伸展着胳膊一走出卧室门,就听到毛泽东的声音:“老师。”
袁吉六扣着扣子,扫了仍然站在原地的毛泽东一眼,一言不发。
毛泽东往前走了几步,抬头正视着袁吉六逼人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再次说:“老师,我错了,请您原谅我。”然后,深深地向袁吉六鞠了一躬。
在毛泽东身后,残留的雨水悄然灌进了两个深深的脚印里,袁吉六心里一动,威严的目光从那两个脚印移到了毛泽东身上,看到眼前的学生静静地伫立着,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脸上却平静谦和,全无半分疲色。
良久,袁吉六接过妻子递过来的水烟壶,口气硬冷地说了声“跟我来”,便转身沿着走廊走去。
望着这一对师徒离去的背影,戴长贞笑着招呼着仆人:“去,把我昨天晚上准备好的干净衣服拿来,还有,叫厨房烧碗姜汤。”
师生俩进了袁家古色古香、四壁皆书的书房。袁吉六将水烟壶往毛泽东手上一塞,说:“拿着。”然后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从书架上端取下了厚厚的一整套线装古书——那是一套足足二十多本的《韩昌黎全集》。
“古文之兴,盛于唐宋,唐宋八大家,又以昌黎先生开千古文风之滥觞,读通了韩文,就读通了古文,也就懂得了什么是真文章。你的文章,缺的就是古之大家的凝练、平稳、含蓄、从容,如满弦之弓,只张不弛,令人全无回味。这是作文的大忌!这套韩昌黎全集是先父留给我的,里面有我几十年读此书留下的笔记心得,今天我借给你,希望你认真读,用心读,读懂什么是真正的千古文章!”
“是,老师。”
“遇到问题,只管来找我,我袁吉六家的门,你随时可以进,这间书房里所有的书,你也随时可以看,但有一条,毛病不改正,文章不进步,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袁吉六炯炯的目光注视下,毛泽东用力点着头:“放心吧,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