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只有一种绝对的评价,窝头事件也一样。当刘俊卿在会后委屈地垂头坐在督学办公室纪墨鸿的对面时,虽然纪墨鸿并没有明显地袒护他,但他还是看到了一线希望。

纪墨鸿说:“挨了批评就挨了批评,垂头丧气的干什么?校长和先生们批评你,也是为了你好。你做学生的,难道还要到我这儿讨回个什么公道不成?当然了,有些观念,我也并不赞同,这读书人总还有个读书人的颜面,都弄得像个乞丐一样……算了,这些话,不是该跟你说的。你只要记住,学生,就得服从学校的规矩,不管听不听得进去,老师的话,总要服从,才是好学生。你先去吧。以后有什么事,还是可以来找我的。”

刘俊卿毕恭毕敬地离开督学办公室之后,纪墨鸿也随即出门,到了杨昌济的办公室,在杨昌济对面坐下,端着茶杯字斟句酌地说:“有些事情,我这个督学本来不便开口,可不开口吧,这心里又堵得慌。杨先生,您是长沙学界之翘楚,与孔校长又有同窗之谊,我想,您的话他想必听得进去一些。”

“纪先生有话,就尽管说吧。”除了上次来送聘书,杨昌济一向和纪墨鸿没什么交往,所以,他实在猜不透这位督学大人今天来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那我就直说了。你我都是致力于教育之人,学生应该教成什么样的人,不应该教成什么样的人,这是学校教育的大本大源,是万不可出一点纰漏的。这一次,孔校长在学校搞这场所谓俭朴教育,您就不觉得过分了吗?教学生俭朴做人,这墨鸿也是不反对的,可凡事过犹不及,俭朴要俭到捡人的剩饭吃吗?那剩饭是什么人吃的?那是叫花子!难道我们培养学生,就是要培养一群叫花子出来吗?”

纪墨鸿说的是他的心里话,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的话显然在杨昌济这里得不到共鸣,相反,还让杨昌济非常反感。杨昌济反问道:“纪先生的意思,学校是培养上等人的地方,对吗?”

“本来就是嘛,难道还培养下等人?”纪墨鸿端起茶碗要喝,但越想越生气,又把茶杯放下了,“这俗话说得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学生家长辛辛苦苦,把孩子送到学校里来,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他们有个好出息,他日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吗?咱们做先生的,也当时时想着身上担着的那份责任,总须培养学生谋个好前程,让那农家的孩子不必再扛锄头,做工人家的孩子不必再卖苦力,走出去一个个有头有脸,斯斯文文,做个人上人,才对得起学子们一番求学之意,家长们这番含辛茹苦啊。这下倒好,吃剩饭!学生吃了不纠正,老师还要带头吃,一个老师糊涂不算,校长还要吃!这、这、这是要干什么嘛?这样培养出来的学生,岂不是连高低贵贱都分不清?斯文扫地,真是斯文扫地!”

说到情绪激动处,砰的一声,纪墨鸿把茶碗又一放。

杨昌济实在听不下去了,但他还是尽力克制着,问:“扛锄头、卖苦力的,都是下等人,是贱民,只有读书人才是上等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纪先生就是这个意思,对吗?”

“话当然不能这么讲,一讲就是封建等级,糟粕之论。可这世道它就是这么个世道,道理也就是这么个道理嘛。”纪墨鸿的口气明显地软了些。

“是吗?”杨昌济站了起来,他的口气却明显地硬了:“纪先生,如果事先不知道,我会以为今天当我的面讲这番话的,是哪位前清的学政大人。可你不是封建王朝的学政,你是民国的公务员!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中明文规定,国民一律平等,哪来的高低贵贱之分?不错,今天的中国,还没有做到真正的人人平等,还有诸多不合理的现象,可我们这些从事教育的人要做的,不正是要抹平这种不合理的等级,让学生去除旧观念,做一个民国的新人,为人人平等之大同世界而努力才对吗?先生倒好,满口高低贵贱,恨不得把学生都教成蝇营狗苟,但求一己之富贵前程,不思国家、民族、社会之未来的自私自利之徒。我倒要请问纪先生,你,这是要干什么?”

“大道理谁不会说,可大道理当不得饭吃!”纪墨鸿满脸涨得通红,腾地站了起来,拉开门便往外冲,一只脚已跨出了门,又回过头,狠狠地说:“我倒要看看,你板仓先生用这番大道理,教得出什么样的好学生!”

纪墨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走出办公室,迎面却正碰上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三人站在他面前。三名学生显然看到纪墨鸿摔门而出的情景,都有些不自然。还是子升先恢复了常态,喊了一声:“纪督学。”

纪墨鸿迅速平静了表情,和蔼地:“有事啊?”

子升说:“我们来找杨老师。”

纪墨鸿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微笑着说:“杨先生在里面,进去吧。”走了几步,纪墨鸿又在楼梯口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三名学生进了杨昌济的办公室,轻轻摇了摇头。

三个学生今天来找杨老师,是想请老师担任他们的指导老师。因为蔡和森提出想成立一个哲学读书会,基本成员除了他们三个,还有周世钊、张昆弟、罗学瓒、萧植蕃、李维汉、陈章甫、易礼容、熊光楚他们,一共十多个人,都是对哲学、社会学比较感兴趣的同学。他们商量着,打算定期开展读书活动,互相交换学习笔记,比赛学习进度,以促进提高自己。当然,根据毛泽东的建议,还要一起锻炼身体。这样的好事情,杨昌济怎么会不答应呢?只不过,无论是作为发起者的蔡和森、萧子升和毛泽东,还是哲学读书会的导师杨昌济,恐怕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个松散的、以强烈的求知欲望为纽带组织起来的学生兴趣小团体,后来竟会一步步壮大起来,一步步走向政治上的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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