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对岸的岳麓山。山下溁湾镇刘家台子的一个小巷子里,用竹篱笆围成一个小院落,院内一间阴暗的小房子里,桌上、地上堆满了火柴盒子和糨糊,斜阳照进来,一个妇人和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正低头在那里糊着火柴盒。

这个妇人梳着一个大髻,乌黑的头发总挽在脑后,穿一件深蓝色衣衫,虽已极是破旧,但破口处都用花饰掩盖,整洁异常。她面容清瘦,眉角间满是风霜之色,然而举止从容娴静。

“第……八十五页。”妇人一边报数字,一边手不停地忙碌着。

小女孩手边赫然是一本翻旧了的《西哲诗选》,她看了一眼标题,盖住书,拿起刷子,一面在火柴盒上刷糨糊,口里背诵:“‘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愤慨,也不要忧郁。’”她背了这句,停下来,看着那妇人。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要来临。”妇人立时续道,然后看着女孩。女孩也续着,“现实总是令人悲哀,我们的心却憧憬未来。”又停下来。妇人又接道,“一切都是暂时的,它将转瞬即逝。”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从普希金到雪莱,从哥德到席勒,背个不停。这时一个少年走进了院子,正是蔡和森,他轻手轻脚掀开墙边的破草席,把一个擦鞋的工具箱藏进去盖好,换出自己的书包背在背上,然后擦了擦手上的黑渍,整理好衣服,这才推门进了屋,问:“妈,小妹,今天谁赢了?”

“打平!”小女孩放下手里的刷子。她正是蔡和森的小妹蔡畅,那妇人是他的母亲葛健豪。蔡和森放下书包,坐在妹妹身边帮着糊火柴盒,低着头说:“不可能,你能跟妈打平?”蔡畅得意地说:“今天我发挥得好,不信你问妈。”

葛健豪看着儿子,问:“又这么晚才放学啊?”蔡和森答应着,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母亲的目光,对妹妹说:“来来,再比,我也来一个。小妹,你来翻书。”

“书待会儿再背吧。”葛健豪拍拍手,站起身,叫着儿子的小名,“彬彬,你来一下,我有话问你。”少年蔡和森犹豫了一下,立即微笑着站起来跟母亲出了房间。等儿子出来,葛健豪关严了房门,站到破草席旁问儿子:“这些天学校里还好吧?”

蔡和森故作轻松地回答:“就那样。”“就那样是哪样啊?”葛健豪的语调平静。蔡和森说:“还不就是上课,也没什么可说的。”

葛健豪的眼睛还看着儿子,一只手却掀开了草席,指着露出来的擦鞋箱:“就用这个上课吗?如果不是你们学校今天寄通知过来,妈到现在还被你瞒着呢。你自己看看,学校说你一直欠着学费没交,最近一段干脆连课也不去上了。彬彬,要学费为什么不跟妈说呢?”

“咱家现在哪交得起这么多学费啊”!蔡和森低下了头,小声说,“小妹又要读中学了,我是想……”

“不管怎么想,总不能不去读书!”葛健豪打断儿子的话,平静了一下,伸手按在儿子的肩上,很坚决地对儿子说:“彬彬,你是个好孩子,你心里想什么妈也知道,可不管怎么苦,不管怎么难,妈不能看着你们两兄妹失学。连妈都在读书,何况是你们?不怕穷了家业,只怕蠢了儿女啊,你懂不懂?”

“可这个铁路学堂,我实在是读不下去了,一年学费这么多,我不能看着妈你白天晚上糊火柴盒子供我上学,再说也供不起啊!”蔡和森叹了口气。

葛健豪眼眶不由红了,说:“妈明白,妈不是那种不切实际的人。学校太贵,咱们可以换,好学校也不是个个都贵的。关键是你得读下去。”

蔡和森这时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份叠好的报纸,打开递给母亲:“我想过了,妈,我想退学考一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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