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救国”谬论一束
在中国枯燥的生活中,有两类动物是乐观的。因为他们的舒服是真的,快乐是真的,所以不能不引起我们不舒服的人偶然的同情,而且因为在四面楚歌之时,竟有人敢唱起《空城计》来,就使不足以鼓起我们的勇气,也至少可以使我们开开心。但是我觉得中国果有振兴之时,此两类怪物非放之三危殛之羽山不可。这两种怪物,不用说的,就是遗老与遗少。
空城计何以唱不得
有人问:他们快活也就让他们快活,何以有诛殛他们之必要?这是根本不明白今日事实的人所必有的怀疑。其实,在四面楚歌的时候,有人唱唱《空城计》让大家开开心,也未尝不妙。遗老遗少的乐观,若当作玩意看,未尝不可开开心,因为他有一种风趣,同看疯人在街中唱打鼓骂曹,或者跟一个浑身褴褛的叫化子竟天嘻笑一样的神秘。但是倘使有一位戏迷,不但要去大街上唱他的戏迷曲,并且要强迫全路的行人同他合唱,那就未免有点“扰乱治安”的嫌疑,“为法律所不许”的人,也只好送入疯人院妥当。倘是有人不但躬体力行其乐天主义,并且要劝告全国的青年与他一样,且美其名曰乐观,曰不谈政治,曰读书救国,我们却不能不提出反抗。因为果使全国的男女青年能像他们的舒服乐观,中国的命运也就完了。因为“勿谈政治”“闭门读书”等等的美字样,实不过盖藏些我们民族的懒惰性与颓丧性而已,不过是我们中庸知命系统哲学的新解释,是我们羲皇上人“击壤而歌”的新变相——总而言之就是西人所谓“东方文化精神”的新表示而已。况且倘使我们这些朋友不愿意谈政治也可以,要闭门读书也可以,若必打起口号,说什么其读书乃所以救国,这却未免太多事。
什么叫做勿谈政治
自从沪案发生以来,遗老与遗少反对学生爱国运动的论调,我们也已听够了。其中种种名目,足以动人听闻的,自亦不少,如“罢课是自杀”,“学生不念书,反来爱国,是上了知识阶级之当”,这些是较粗糙率直,显然“不负责任”的。但是还有一种表面上较公平,似与学生同情,而实非同情,要反对学生,而又不肯公然反对学生。所以更可怕的论调,就是“勿谈政治”,“闭门读书”,“读书救国”等等。所谓“勿谈政治”,而可仍旧爱国的人,是否因为说者以为中国人能谈政治的太多,或是如何讲法,我们自然不易揣摩。我们若再进一步问:是否单学生不应谈政治,或是人人都不应谈政治?若是单学生不应谈政治,他人却许谈政治,则此中的标准何在?要以年限,或是以什么为标准?如未成年的不可谈政治,“成人”后才可以谈——以政治与学生生理上发育完备为比例,略如娶媳妇一样,这倒也是一个办法。如是则古有明训,男以三十,女以二十为限,倒也明确易辨。所难者,是几位三十以上的大学学生而已。或者以毕业为准,毕业以前就是学生,毕业以后才是“国民”,或者爽快些说,毕业以后才是“人”,如此以“学生”与“国民”相对,或者简直与“人”相对;但是此解法,却又与民国宪法上“国民”二字之法律上解释相矛盾。据这种教育家的观察,学堂是学堂,人生是人生,学生“唯一的职务”是闭门念书,“人们”才可以闭门救国。“人们”犹如田鸡,学生犹如蝌蚪,人们犹如一种灯蛾,学生却只如一种虫蛆,这些虫蛆于未成灯蛾时,也只好听其虫蛆而已。所可虑者灯蛾仍旧要由虫蛆变来,倘是未毕业的学生可以“闭门念书”,除非Continuity of Personality忽然停止,或者在毕业典礼,受什么神经上神秘的变化,略如蚕茧出壳一样,何以担保将来的商家一定不闭门营利,将来的外交官一定不闭门营私,或勾结洋大人,因为这也是他们“唯一的职务”。如此士农工商各尽厥职,自然太平万岁了。
闭门读书谬论之由来
但是“勿谈政治”还有第二个解说,就是不但学生不应谈政治,并且人人都不应谈政治,除去官界的以外。这实在是更大的问题,而不限于局部的学生。这种观念我们不用说的,就是现时政府及名流的主张,政治是官僚的事,是与小百姓无关的。我们须明白这种“勿谈政治”的高论,不是空空一个学理,是与政府的行为互相表里。有这种政府才有这种政治学,有这种政治学才有这种政府。所以要明白“勿谈政治”的真正意义,须先明白我们今日实际上是怎么样的一个国体。我们明白这个政治的背景,才能明白这种谬说的由来。
中华官国的政治学
我们这回由关税会议开幕那一天所得最宝贵的启示,就是中华无所谓民国,只有官国而已。这一点的意见并不是我们的新发见,明眼人早已知道中华无论什么国体,至少总不是民国。无论外交与内治,都不是我们国民所应该谈的,更谈不到什么根据民意。所谓政治实即是政府诸公的所有物,国宪可由官僚制造,国民会议可由官僚滥充,外交重案更可由官僚自定,甚至官僚赴会议开会,小百姓的道路交通可以随意断绝一小时之久,此种现象在我们冒充“民国”已经忝不为怪了。但是既然连道路也不是小百姓的(但是外国人却走得的),并且在家里楼上窥看的人尚要被警察厅斥得不露头面(王府井大街目击事实),我们不能不怀疑今日的官僚即昔日之皇帝,“帝国”固然已不存在,“民国”二字亦是赘瘤。
我们现在可以看出“勿谈政治”的由来,及其较广大的意义。在一个官国里面,提倡民意民治,反觉得矛盾,不但为政府所嫉恶,且将为士大夫所不容。我们现在可以明白“勿谈政治”的学理,是中华官国应有的政治学,学理与政府行为是互相团结,自成一系统,分不出那个是因,那个是果,实只是中国人对政治消极态度的老根性而已。我们现在可以明白闭门读书,非真正闭门读书,是吾人政治消极的护符而已,是中国人古来恶谈政治的恶根性的表现。若由这方面考求,我们才知道谈政治与不谈政治,乃今日吾人的最重要问题。
政治与精神欧化
我们不但要反对人家的提倡勿谈政治主义,我们并且应该积极的提倡,凡健全的国民不可不谈政治,凡健全的国民都有谈政治的天职。我们须明白所谓勿谈政治,实只是中国民族已成败类的一个象征,勿谈政治是中国民族病态的表现,即中国民族普通惰性的表见,并没有什么精深学理。所谓“勿谈政治”,即听天由命中庸哲学之又一变卦,即普通中国母亲送小孩入学劝以“勿管闲事”之又一新形。不但政治不可谈,实则在社会与学堂,凡公共事业,与自身幸福无关的,都不必谈。此种遇事畏葸,消极,苟且偷安的态度,是否东方文明的特色,我们很可以仔细考量一下。据这种态度我们可以决定勿谈政治之高论,不但在“民国”里可以以此相戒,等到亡国在大英或日本属下之时,更当受社会一般欢迎。我曾谈到精神欧化问题而以“谈政治”为足以复兴吾民精神,“适足以针砭吾民族昏愦卑怯颓丧傲惰之痈疽”六条之一,实在因为“不谈政治”是吾民族畏葸消极之一主要象征。我们所以反对闭门读书,非真反对闭门读书,实反对借闭门读书之名,行闭门睡觉之实。我们反对勿谈政治,实不仅反对勿谈政治主义,实反对我们信中庸主义(即“永不生气”主义)及乐天知命(即“让你吃主义”)的同胞。我曾说过:
新月社的同人发起此社时有一条规则,谓在这里什么都可来(剃头,洗浴,喝皮酒),只不许打牌与谈政治,此亦一怪现象也。
其实这岂但是新月社的怪现象,实是一张中国普通社会的小照。对了,什么都可以来,剃头,洗浴,喝皮酒(且有甚焉者),只不许谈政治!此种遗训,应否介绍与全国男女青年,似尚有待研究之必要吧!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