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沉入地心,或者飞向太空
贾樟柯
飞机降落敦煌机场的时候,我似乎闻到了一股沙土味。舷窗下是一片未完工的工地,灰色的楼体被风沙缠绕,像筋脉粗壮的脖颈上飘着一块金色的纱巾。风沙成了这块土地上最柔软的部分,机场跑道在一片旷野上更显人工的痕迹,人像是外来者,在这里搭建了基地,一代一代活着。
不知道为什么,每到人口密度不高的地区,就会让我想起小时候听收音机里播放《国际歌》的感觉。70年代末,冬天的汾阳人迹稀少,《国际歌》在清寒的街巷上响起,大合唱总有一种抽身世俗之外的“杀气”。现在,我开始觉得《国际歌》非常科幻,“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是人类学的宏观视点,并延伸出人类的系统性问题。人在这地球上,为什么会有奴役,阶级,贫富,人是如何管理自己的?人为什么要被管理?
陌生之地总会带给我精神的穿越:回到过去,去到未来。沉入地心,或者飞向太空。短暂的出走会让我和自己固有的生活告别。离开熟悉的朋友,离开说来说去好多年的话题,离开自己的专业,离开自己深信不疑的精神系统……出走是自我叛逆的契机,让自己流动起来,悬浮起来,倒置起来,让自己颠覆自己。
就像现在,风沙中的敦煌让我想到了《国际歌》。但在当地制片老何的车里,放的却是凤凰传奇的音乐。我们一路往嘉峪关的方向开,要找一片雪山下的戈壁,那里有绿皮火车通过。老何一直埋怨我搭错了飞机:嘉峪关也有机场,为什么不在那里落?那样可以节约300公里的路程。老何不知道,我是信马由缰的心态,目的地不是最重要的目的。一路穿越“瓜洲”、“玉门”,这些古诗词里出现的地名依然是现实的存在,除了一条细线一样伸向远方的高速公路,以及偶尔驶过的通勤火车,人类并没有在这里留下太多的痕迹。沙漠里依旧是一片孤城,天空中应该还是当年明月。
只有在广阔中行走过,才能知道人的渺小。只有在历史中神游过,才能知道人生的短暂。行走和遐想,会帮我们清空身外之物,发现自我之小。持续的学习和思考,一直在帮助我压抑自我的膨胀。知道真理不容易在手,也就不再强词夺理。知道万物有灵,也就不再唯我独尊。一点一点,是持续的行走、读书、思考,让我变小。是的,只有谦虚才能帮我保留体面。
在一片戈壁上我们找到了雪山前的铁路线,副导演秋森和同事佳欢纷纷用手机定位,希冀摄制组来拍摄的时候可以准确到达。老何看着他们,然后搬了块石头扔到我的脚下。这是他在戈壁滩上的定位方法。你如何区别这块石头和十公里外的另一块石头?你会记得它吗?老何对着我笑,他说:你放心,这是我的方法。
我相信他,就像这本《贾想Ⅱ》收录有我从2008到2017年所写的十几万字的文章,但我记得写每一句话,写每一个词时的心境。这些文章犹如老何丢在戈壁上的石头,告诉我去过何处,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