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默塞德河的北支流露营

6月8日

吃了大量青草的羊群现在温顺起来,在派勒峰山脊脚下朝默塞德河北支流的山谷慢慢地啃食着一路向前走去。那是“堂吉诃德”为我们选定的第一个中心营地,是河流转弯处汇聚的多个山坡形成的一个风景优美的漏斗状凹谷。我们在河岸边的树荫下搭建了几个放餐具和食品的架子;每个人又根据个人喜好,用蕨类植物的叶子,雪松的羽状叶子和不同的花给自己铺了床,在后面开阔的空地上给羊群围建了羊圈。

6月9日

昨晚睡在大山深处,是何等深沉酣甜啊!在群树和繁星之下,瀑布发出的肃穆声响和周围仿佛喁喁私语般细微而又和谐的甜美声音——是对人心的娓娓抚慰,是让安宁在絮絮演示……这一切反倒更显幽静和悄然。我们第一个纯粹的山中之日,温和、安详、万里无云。这是怎样茫无涯际,怎样宁静而又原始啊!我几乎记不起来这一天是怎么开始的了。在河岸边,在山丘上,在大地间,在天空中,春天正愉悦热情地运作,新的生命、新的美丽在这郁郁葱葱、欣欣向荣的勃勃生机中伸展、铺开——巢中的幼鸟,空中初次振翼的生灵,新吐的嫩芽,初绽的花朵,舒展着、闪耀着,无处不洋溢着喜悦的气息、喜悦的情感!

营地周围的树紧紧相依,为蕨类植物和百合花撑开了丰赡充裕的树荫,在河岸的后边,阳光能照到大部分地面,呼唤着、照拂着列阵似的一丛丛粲然炫目的花花草草;高高的燕麦草(bromus)如同竹子般摇曳,繁星般的各种菊科花、香蜂草(maonardella)、蝴蝶百合(Mariposa tulip)、羽扇豆、吉莉草属植物(gilias)、紫罗兰,都是光的快乐儿女。很快,每一片蕨类的叶子都舒展开来,河岸边是一大坛、一大坛常见的凤尾蕨(pteris)和狗脊蕨(woodwardia);阳光普照的岩石上圆形排列着一圈圈的旱蕨(pellaea)和碎米蕨(cheilanthes)。一些狗脊蕨的叶子现在已经有6英尺高了。

熊蓿(Chamoebatia foliolosa)是属于蔷薇科的一种漂亮的小灌木,在糖松下面铺开了一片黄绿色的斗篷,不间断地迤逦数英里,没有别的植物掺杂其间。但是间或也能看到几棵华盛顿百合(Washington lily),从平整的表面上探出头来轻轻颔首般地摇曳,或者是一两束高挑的燕麦草侍立着,仿佛为了装潢门面。这样漂亮的地毯般的灌木出现在大约海拔2500或3000英尺的地带,高度约可及膝,枝丫是棕褐色的,最大的树茎直径也只有0.5英寸。浅黄绿色的叶子,呈三瓣羽状,分割的叶瓣裂纹精美,看起来很像色彩浓艳的蕨类植物,叶面上遍布点点的微小腺体,分泌着一种特殊的悦人香气,同周围松树的芳香气味和谐地融在一起。它的花是白色的,直径5/8英寸,看起来像草莓的小花。这片小灌木丛让我心生喜悦。它们是内华达山这部分地区中唯一真正的毯状灌木。而石兰科植物、鼠李和大部分的滨枣属植物只能像边缘参差的粗糙垫毯或者花边,根本不配称为平整柔软的毛毯或斗篷。

羊群似乎不是很喜欢它们的新牧场,也许是因为座座小山把牧场包围得太过严密了吧。它们一直都没有放心轻松地休息过,昨天晚上还受了惊吓呢,可能是有熊或者山狗在山上逡巡,谋划过如何来一顿丰盛的羊肉大餐。

6月10日

天气非常暖和。我们在小瀑布下面的岩潭里汲取营地的生活用水,这里的小瀑布是河水湍流直下而形成的,秀丽如画。瀑布在潭中沸沸扬扬,激荡喧嚣,却并不激起混浊的泡沫。这里的岩石是黑色的变质板层,在河道中被水流冲蚀成一个个光滑的圆石。与此相映成趣的是:飞泻而下的瀑布水流是晶莹的、灰白色的,瀑布在上方滑动、掠过,形成有网眼图案的床单似的水幕和麻花辫子一样的纠结重叠的飞流,最后落入岩潭之中。一丛丛莎草(sedge)长在露出水面的圆形石头上,生出一种柔美迷人的效果,它们那修长而富有弹性的叶子小拱门似的垂向四面八方,最长的叶尖弯弯地垂入流水之中,把因耸起的岩石而分拨开来的水流切分成更加纤细的纹理,同莎草相互衬托辉映,使那欢快的溪流不知有多么旖旎动人!美妙还不止于此。在圆形石头的小岛上还生长着高挺的虎耳草(saxifradge),它们牢牢地扎根在岩石中,展示着其宽大的圆形伞状叶子,它们或是炫耀似的自成一群,或是高踞在莎草之上。虎耳草的花是紫色的,形成高大的带有腺体的总状花序,在树叶长出之前就已经勃勃绽放。肉色的根状主干紧紧扣在岩石缝隙和凹穴中,即使偶尔有洪水暴发,它们仍能屹然挺立。这一惹眼的物种似乎是大自然雇用来的,雇用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清凉澄澈的溪流中最妙趣横生的部分显得更加千娇百媚。营地附近,树木在两岸边形成拱形的绿叶通道,里面的阳光因为枝条的遮蔽而温软柔和,而穿流其下的清新河水唱着歌,闪着光,就像一个快乐的鲜活生灵。

我听到内华达山的高处几道雷声隆隆响起,看到松林后面厚厚的凸状白色积云悠悠升起。这时已经接近中午时分了。

6月11日

我在河流东边的一条支流上发现了一些迷人的小瀑布,每帘小瀑布底下都有水潭。白色的飞流奔腾而下,岩壁上几丛灌木和苔属植物曼妙地斜垂下来,一大朵一大朵的橙色百合花成团、成簇地盛开在水潭边肥沃的河床上。

营地附近没有大片的牧场或者绿意葱茏的平原,无法给我们那上千头不停啃咬的羊提供充足的牧草。它们主要依赖的食物是山上的鼠李植物、四下散布的小块草地上的丛生青草以及阳光充沛的空地上生长着的花朵之间的那些羽扇豆和豆藤(pea-vines)。大片大片的植物已经被啃光,或者所剩无几了,饥肠辘辘的可怜羊群被迫分散开来,四处觅食,牧羊人和牧羊犬也跟着受罪,只能靠最快的奔跑才能把它们控制到固定的范围之内。德莱尼先生已经带着印第安人和中国人回低地平原去了,他留下的话儿是,在这儿或这儿附近放牧羊群,直到他回来为止。他承诺说不会耽搁得太久。

天气多好啊!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像天国的美妙天气了。风儿是如此轻柔!这安静的气流简直不该称之为风。它们就像是大自然的呼吸,向自然界每个生灵低吟着安宁平静。在营地的小山谷里,树梢纹丝不动,大多数情况下,连叶子也凝滞了。虽然百合花高挑地立着,哪怕是最轻的微风也能让它摇曳,可是我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哪怕是一株百合花随风起舞。这些百合花的钟状花冠多么富丽啊!有些大得足以给小孩当帽子了!我一直给这些百合花画素描,很高兴地勾勒它们有着宽阔闪亮螺纹的叶子以及每片弧形、带斑点的花瓣。没有比这更瑰丽、保养得更好的花园了。这儿的百合是斑纹百合(Lilium pardalinum),5~6英尺高,轮生叶有1英尺宽,亮橙色的花朵大概有6英寸宽,花喉处有紫色的斑点,花瓣向外翻卷——百合确实是一种高贵的植物!

6月12日

今天下了小雨,稀稀落落的雨滴,噼噼啪啪,溅着雨珠,有力地拍打在叶子和石头上,落入花朵中。积云向着东方生起,上面浮雕般珍珠色的云朵漂亮极了!它们与地面上凸起的岩石颇为协调。天空中的云山,样子坚实,好像经过了精雕细刻,其万千仪态中每一种的轮廓都美轮美奂。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形态和质地都如此充实丰厚的云朵。几乎每天中午时分,这些云朵就以其清晰可见的动感态势膨胀着升到天空中,仿佛一个个新的世界正在创造。它们又是怎样用它们清凉的云影和甘霖,一往情深地呵护并照拂着花园和森林的上方,让每片花瓣和叶子都保持健康和快乐呀。我们也可以想象云朵本身就是植物,它们响应太阳的呼唤,让美丽与时俱增,直到全盛时分的绽放,它们撒放雨水和冰雹犹如散播自己的浆果和种子一样,然后凋谢、陨灭。

山青栎(mountain live oak)普遍生长在这里以及1000英尺或更高的地区,不光是外表、树叶、树皮、枝丫蔓延的习性,连原木的坚硬、结瘤多和难于劈砍的特征都与加利福尼亚长青栎(live oak)非常相像。最大的山青栎独自矗立,周围有足够的延伸空间,在靠近地面的树身处,直径有7~8英尺,树高有60英尺,树冠与树身一样宽,甚至更宽。叶片很小,不分叉,边缘大部分都不呈锯齿或者波浪的形状。不过有些新生嫩叶却带有锋利的锯齿边缘,所以两种形态的叶子在同一颗树上都能看到。栎实的壳身中等尺寸,壳的凹斗很浅,壳壁很厚,壳壁表面覆盖着一层金黄色的细小绒毛。有些山青栎几乎没有主干,在靠近地面的部分分裂成四散的巨大分枝,这些分枝又再抽出新枝,如此反复分裂,生出新枝,直到最后在末梢蔓生出绳索般低垂的长长细枝,很多几乎垂近地面。无数浓密闪亮、树叶繁茂的小树枝形成圆形的树冠,太阳光照射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积云。

另外一种有明显特征的植物是灌木罂粟(bush poppy,学名是Dendromecon rigidum),是在营地附近炎热的山坡上看到的,它是我历次散步过程中见到的唯一一种木本罂粟植物。它们长有明亮的橙黄色花朵,宽1~2英尺,果荚细长弯曲,长3~4英寸,罂粟灌木丛大概有4英尺高,有许多又细又直的枝条从根部呈辐射状伸展出来,周围有石兰科常绿灌木和其他喜光的灌木丛与它们相依相伴。

6月13日

今天是内华达山中又一个灿烂的日子,我们似乎已经融化于山间,并为之吸收,脉搏将永远跳动,不知止于何时何地。生命似乎已经无所谓长短,我们像树木和星斗一样,不再需要留意节省什么时间,不再需要行色匆匆。这是真正的自由,一种真正实在的、美妙的永恒。云像白团团的大地又在远方的空中升起来了。黄松的尖顶和糖松棕榈般的树冠印在那光滑洁白的穹顶形的天空中,轮廓了了分明。听!巨雷隆隆,滚滚而来,翻越过一个又一个山脊,忠贞不贰的阵雨接着就追随而至。

许多草本植物从遥远的平原来到高山地区,现在正值花期,比起它们低地的近亲晚了两个月。今天我看到了几棵耧斗菜(columbines)。这里的蕨类植物大部分都到了盛开期,包括阳光充足的山坡上生长的岩蕨(rock ferns)、碎米蕨、旱蕨和蛇眼蕨(gymnogramme);在溪水岸边生长的狗脊蕨、三叉蕨(aspidium)和岩蕨属(woodsia);还有一种在沙质平原常见的水凤尾蕨(Pteris aquilina)。这种水凤尾蕨尽管很常见,可是在这里所展现的无处不见的茁壮、葱茏之美还是会让植物学家叹为观止,如痴如狂!我测量了一些还没有完全长成的水凤尾蕨,它们已经有7英寸高了;虽说它们是最常见、分布最广的蕨类植物,可是我几乎可以说,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它们叶肩很宽,紧密地生长在光滑粗短的根茎上方,相互紧靠,重重叠叠,形成完整的天花板形状,人可以在下面直立行走几英亩,而不会让人看到,就像走在屋顶下一样。阳光透过这有生命的屋顶照射下来,显得多么柔美动人。叶子那呈弧形叉开的纹理和叶脉清晰可见,简直就是无数浅绿和浅黄色的植物玻璃完美地镶嵌在一起——最常见的蕨类植物竟然创造出这样一个仙乡奇境!

更小的动物在周围游荡,仿佛是置身于热带雨林一般。我看到这一群羊在植物丛的一端消失,在100码外的另外一边又重新出现,仅仅是叶子的摇晃抖动显示了它们的行踪。说来也怪,坚实的、木头一样的根茎只有极少数几根给碰断了。我久久地坐在最高的叶片下面,享受着野生植物搭建的凉亭带来的这前所未有的乐趣,真是神奇难忘。仅仅在头顶覆上了一片叶子,人便能摒除尘世的烦恼,自由、美好和宁静随后联翩而至。顶上随风摇曳的松树是大自然手中的魔杖,每个虔诚的登山者都知道它的魔力;可是,这奇迹般的美之价值,苏格兰人称为寂静幽谷中的“蕨”(breckan),哪位诗人又曾经歌颂过呢?可是,任何人,不管怎样小心翼翼地抗拒防范,也难以避开这种蕨类森林上帝般的感染力。然而就是在今天,我看到一个牧羊人穿过其中一片最美丽的树林,可他却和他的羊一样丝毫没有流露出什么情感来。我问道:“你觉得这壮美的蕨类植物怎么样?”他回答道:“哦,它们不过就是他妈的……大蕨类植物而已。”

性情、类别和颜色各异的蜥蜴在这里出没,它们看起来像鸟和松鼠一样快乐而且友善。这些卑微、温顺的伙伴似的小动物沐浴在上帝赐予的阳光下,尽最大的可能维持生存。我喜欢观察它们工作和嬉戏。它们很容易同人熟悉起来,你越是长时间凝视它们那美丽无邪的眼睛就会越喜欢它们。蜥蜴很容易驯服,看着它们在烫人的岩石上四处移动,迅速得像蜻蜓,人很快就会爱上它们。人的视线很难捕捉他们的踪影,不过它们很少长时间地奔跑,通常只跑大概10~12码,然后戛然停止,接着又突然开始跑,它们所有的行程都是在这样迅速的、断断续续的骤跑骤停中进行。我发现这些停顿是它们必要的休息,因为蜥蜴气息短促,如果遭到长时间追逐,它们很快就会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得令人可怜,因而很容易捕获。它们的尾巴占身体一半以上,不过驾驭得很好,从来没有因为沉重地拖在身后或向上翘起而导致难以随身体而动,正相反,它们的尾巴似乎能随自己的意愿,轻盈地跟在身后。一些蜥蜴有着天空般的颜色,像蓝鸟一样明亮;另一些蜥蜴则呈灰色,跟遍布地衣的岩石颜色一样,而它们猎食啊、晒太阳啊,就在这些岩石之上。就连平原上的角蜥(horned toad)也是温和无害的生物。这类蜥蜴还包括一种蛇形蜥蜴,它们像真正的蛇一样蜷曲身体滑行,而其不发达的小小四肢只是没有用途的附属物。我近距离地观察过一种长14英寸的蛇形蜥蜴,它从来没有使用它那纤细、新抽的小芽般的四肢,而是一直柔软、轻松、优雅地像蛇一样,轻盈地滑行。眼前跑来一只遍身尘土的灰色小家伙,好像认识我、信任我一样在我脚下跑来跑去,狡猾地打量着我的脸。牧羊犬卡洛一直观察着它,突然向它扑上去,我猜想它是为了好玩;不过那蜥蜴已经从卡洛脚下像箭一般射出去,躲到一大丛沙巴拉生态群后面的安全深处。飞蜥(dragon)作为一种温驯的蜥蜴,是古代强大物种的后代,愿上帝保佑你们,让你们的品性广为人知!因为到现在为止,很少有人知道鳞甲在为我们这伙伴般的生灵遮身护体时,也能像羽毛、毛发、衣服一样既柔软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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