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你在飞机上哭泣

辑一 你在飞机上哭泣

你在飞机上哭泣

法兰克福回北京的空客380上

灯,山间磷火一朵一朵熄灭

失眠者开始与座椅靠背搏斗

你靠向我左肩

无声哭泣

脖子上一滴久违的眼泪

让我背脊着火

为了茫茫大地上某个

不比尘埃更大

迟早有一死的男人

你像叙利亚儿童一样流泪

惭愧,我安慰人的本领

像地球政治一样丝毫没有进步

邻座的金发姑娘戴上黑眼罩

在他人的哀伤或失态前

及时转过脸去

这是新文明的起点

屏幕显示飞行高度11500m

前方乌兰巴托

飞机没有因为一滴眼泪

重量超载而坠入大海

钢铁天使穿过迷雾平静前行

带着坚不可摧的使命

要将每个人送回

离不开他的大地

2018年2月27日

驳奥登

“太孩子气了,”你敲敲我们的头说

“诗人要么长年孤独,要么青春早逝”

——不!我不会死得那么快

也不会在孤独中变态

为了粉碎你的严酷咒语

要投入整整一生,还要押上

从死神那里偷来的宝贵时光

2018年3月10日

在胜利女神像前

在死神纵声大笑,众神袖手旁观的战场上

一道白光轻盈掠过,让垂死者精神一振

只有翅膀没有核武器的胜利女神

事已至此,你靠什么获胜?

我们这些即将在失败中彻底休息的人

凭什么相信你?

吹动死者发梢的微风,把她的回答送到

你耳边:没有别的——我只能依靠

你们内心最深处对美,爱,对生命

和再生的不绝渴求——只要它还没有

在你们昏昏欲睡的眼睛里彻底死灭

2018年三八妇女节

卡瓦菲斯,你怕什么?

“不要像懦夫一样害怕自己的激情”

回忆起二十年前小旅馆里发生的事情,

他对自己,对因为恐惧

而悔恨的恋人们说。

是,他害怕过,像凡人一样——

他坦然承认。现在,他感谢它,

那从血管流到笔尖的

“不洁”的激情,

也为自己敢于承认它感到自豪。

在更冒险的事情上,他表现得更自然。

他从来没有说过:“不要像懦夫一样

害怕自己的智慧”,因为

他从未害怕过它——他是希腊人。

晚年,对于自己像追求美少年那样

追求智慧,敢于在黑暗中

运用智慧,而不以它来猎取声名,

他丝毫也不感到悔恨,或自豪。

2017年12月23日

火星有水

每当我们为本星球的事情

吵得最厉害的时候

失踪已久的外星探测器

就传来好消息

藏在一张模糊的照片里

看,照片上有直线,曲线

阴影和几个黑点

“火星有水——可能”

盯着阴影和黑点无数日夜后

最乐观的科学家终于抬起头

轻声说

此刻,三分之二被水覆盖的蓝色星球

像着了火

那些最性急的蓝色星球居民

已经上路

他们沿着一道曲线

奔向照片中那个黑点

像鲑鱼洄游一样

回到老家

产卵

性子慢一点的

正在和妻子商量卖掉房产

只有那些最冷静的家伙

认为还不到时候

他们洗手时把水拧得更大

继续欢快地争吵

2015年10月19日

教皇辞职

与穿牛仔裤的魔鬼

搏斗太久

第265任罗马教皇

脱下白色长袍

脱下红鞋子

将辞职报告

留在办公桌上

把天国的圆钥匙

压在上面

推开门

独自回家

手在口袋里紧紧攥住

家门钥匙

2015年10月18日

老人对他的轮椅说

上医院

好孩子

真聪明

拐弯,傻瓜

拐弯

慢点,傻瓜,

慢点,别碾着小狗

停,停,坏蛋

你想上哪儿去?

这儿有太阳,还有花

咱们睡一会儿,乖

刮风了,回家吧,乖

咱们回家

2015年10月19日

头顶的声音

寒风赶走笼罩三天的雾霾

还有呼吸的人又充满希望

我也难得起个大早

虔诚地坐在桌子前

用几根手指头装修我的诗

修修补补,敲敲打打

这里安扇门,那里装扇窗

最难的是筑起一道承重墙

我的工程进行到一半

头顶传来

实实在在的装修电钻声

这持续不断的旋律

像魔鬼钻进耳朵唱歌

震碎了我的门和窗

还有那道刚砌一块砖的承重墙

我无法剥夺邻居神圣的权利

更不能责怪噪音与尘灰中

无声劳作的农民工

只能怪自己的工程不堪一击

逃到门外的西伯利亚寒风中

我忽然理解了那些不幸的读者

他们偶然撞上我们折磨人的诗

是不是就像我听到头顶的装修电钻声

2015年11月1日

激进疗法

医生终于开口了:“你选择

保守疗法,还是激进疗法?”

在黑暗中独自拍板的时刻

提前到来了

绿门打开,主持激进疗法的

机器人天使

摘下手套,粉红手指

撩开白纱帘

朝我眨眨眼:进来

脱鞋

脱衣服

躺下——

对,记起来了,我最后听到的

声音是:“一次,就一次——

如果这次没死

你就会活下去永远不死”

2018年2月26日

诗歌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诗歌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在一千个洞的高尔夫球场上为它举行了国葬

眼皮上撒上花瓣,花瓣上洒上几滴眼泪

一滴来自希腊人,一滴来自印第安人

一滴来自海豹

墓志铭由拉丁文和甲骨文写成

所有长着两条腿的人都看到它终于死了

身穿黑色和金色织成的寿衣

嘴角似笑非笑

草履虫活着,蜥蜴活着,蝴蝶活着

所有爬行和飞行的东西都活着

恐龙正和小学生一起去动物园春游

挺着喝饱了奶的小肚子

教皇活着,正坐飞机去非洲

非洲活着

第九代机器人也将活着

诗歌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它梦见自己带着所有的死者,孩子和孕妇

在天堂跳伞

在地狱发射火箭

在第三世界的大街上穿着防弹背心跑马拉松

葬礼上,一个孩子发现它的眼睛还在眼皮下转动

但它捐出了自己的眼角膜

所以它将永远看不见自己的死亡

2007年10月14日

诗人同时发射出三种词语

诗人踩在两个世界的国境线上

同时发射出三种词语

进入三个轨道

一个在半空中悬浮,与地面世界平行

一个在高空飞行,不断冲破万有引力

还要留下一个紧贴地面,被重力吸引,与死亡结伴

在半空中的,翻了个身,背对着地面世界

倾听着空气中各种声音的回响

飞翔到高空的,俯瞰着半空和地面

以闪电的形式发布预言

留在地面的词语

不时与地面发生冲突

冲突最激烈的时候,它们以绝望做燃料

突然腾空而起,撞向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它们的尸体

让词语的死亡之谷

又增加了一毫米

那些在高空飞行的

带着同伴的灵魂继续飞行

2009年2月1日

成为野蛮人

昨天的胜利者

把我拖到操场中央

旗帜升起,而我的脚在地上生了根

无法跟着它一起升起

他们的继任者,那些被未来宠坏了的人

在电视上朗诵未来写给他们的情书

在香气扑鼻的市场上

掏出我不认识的货币

只有那些在黑暗中找到了家的

微不足道的人,也许是我的同类

请我坐下,坐在他们

用绝望和希望钉成的长凳上

他们闭上眼睛,语言就流了出来

他们将手放在胸前,语言就流了出来

他们用梦中发明的语言祈祷,也许是在为我的无知祈祷

而我还在等待我的词出生

2010年11月30日

血缘鉴定

散步路上的一棵树

异国回来的姐妹,我想抱抱它

它往后退了一步

上帝派乞丐来给我们发压岁钱

高傲拒绝——“我是你生的吗?”

在我们的影响下,父母也不再深信不疑

回家敲门,先递上出生证明

好吧我们都谨慎,在谨慎这一点上我们如此相似

如果没有血缘关系那就是有人在捣乱

好吧做一次血缘鉴定吧就一次

我们同时交出一滴血

一根睫毛,一片指甲或看不见的圣物

坐在各自的小板凳上,等待检测结果

板着脸

过了夜里12点,如果还没有消息

我们跺跺脚,拍拍翅膀

就可以摆脱彼此

继续前行了

2013年2月15日

一个婴儿出门的时候

一个婴儿出门的时候,

世界从来没有做好准备。

它手忙脚乱,熄灭炮火,降下国旗,

修改宪法,撕毁欠条,

关上电视,打开笼子,

背上旅行包,

锁上门。

一个婴儿出门的时候,

世界想跟着他一起出门。

2008年5月12日

春天来了,你在忙什么?

有人在开会

 好忘了自己

  又让别人更害怕他

有人在开花

 好忘了别人

  又让别人忘不了他

2018年2月26日

春天的法律

每个人开一朵花

长一根刺

这很公平

谁要是躲在角落里

只顾开花

不长刺

或者只长毒刺

不开一朵花

连粉红色的花都不开

他得站出来向我们赔礼道歉

这样才能避免流血

避免花钱

2007年3月15日

再来一次

第一次开的花儿

红着脸对自己说:再来一次——

好,今年我们又看到它了

再来一次,太阳每天鼓励自己

至今没有厌倦

打着哈欠退出游戏的万物

狗,蝴蝶,鸡蛋火山爱因斯坦

还有妈妈

都成不了太阳

阳光下,被举到空中的孩子

咯咯笑着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来

——停!我们制止自己

拉响警报

2013年2月15日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