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辉是个老实人,认认真真读书,勤勤恳恳做事,不偷懒,不取巧。他读书很专注,身处闹市而心无旁骛,除读书之外,我还真没发现他有什么其他的爱好。他的博士论文写的是《〈封神演义〉源流研究》,博士后的出站报告则是《明清戏曲理论中宗元观念的嬗变》,研究领域跨度很大,很有难度,而亦辉都能顺利完成,就可见其用力勤苦之一斑了。现在,他的专著《〈封神演义〉考论》要出版了,这是值得期待、也是值得庆贺的。

从艺术上说,《封神演义》本非上乘名作,但其文化信息的涵容量却十分丰富,又是世代累积型小说中最为典型的作品,具有其他小说不能替代的独特研究价值。

《封神演义》既是历史演义小说,又是神魔小说。殷周鼎革、武王伐纣故事的流传走过了三千多年的漫长历程,很多故事、人物都家喻户晓。不同时代的文艺才华之士争欲一显身手,对故事和人物进行加工、改编、创造,通过多种渠道、用不同的文艺形式,把自己的思想见解融进故事的洪流之中。《封神演义》作为武王伐纣故事的集大成者,其塑造的人物形象、表现的文化意蕴,乃至叙事艺术,都呈现出远比其他作品更为复杂斑驳的景象。这是《封神演义》研究的难点,也是其吸引学人焚膏继晷进行探索的魅力所在。

亦辉的专著名为“考论”,他是遵循了文献、文本、文化相结合的研究思路,既以文献考辨和文本细读为基础,又时时以文化的视角观照文献与文本,揭示武王伐纣故事系列作品与社会史、思想史、文化史之间的互相关系;遵循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研究原则,既注重对基本历史事实的全面梳理,又特别注重对具有转折意义的现象和里程碑性质的作品作深度解析,以揭示《封神演义》及其系列作品的成书过程与文本形态的共性特征。在这两个“遵循”的基础上,又借鉴了一些其他研究理论与方法,比如比较文学、口头诗学、文化研究、接受美学等等,使实证研究具有理路高度,达成了对传统学术话题的现代性解读。

全书分为七章:前四章重在武王伐纣故事的发生及演变过程,后三章重在《封神演义》的版本流变、叙事策略、文化特征和政治伦理观。全书整体框架以正统叙事与民间叙事的冲突融合为贯穿始终的主线,具体化为两种矛盾:历史与虚构的矛盾,焦点是故事素材的取舍,落脚点在叙事策略;忠君与叛逆的矛盾,焦点是思想倾向的确立,落脚点在文化意蕴。《封神演义》的整体叙事策略是“奇正并存,执正驭奇”,即正统叙事与民间叙事并存而以前者整合后者;整体文化特征是“混合三教,以儒为本”,三教的内容与思想混合杂陈,其根本却是儒家思想。这是亦辉所诠释的《封神演义》的精神与叙事的根本特征。

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如:

一、全面考察玄帝收魔故事及其时代背景变化,进而从人物形象体系、整体故事框架及整体文化特征三个方面,对玄帝收魔故事与《封神演义》的关系做系统的考察,从而揭示玄帝收魔故事对《封神演义》成书过程的重大影响。这在封神故事来源问题的研究中,是有着重要推进意义的。

二、关于《封神演义》中“截教”命名的含义,学界有各种猜测,聚讼纷纭,惜皆未妥。亦辉通过对玄帝收魔故事和《封神演义》文本的双重考证,认为截教之名实源于《诗经》“有截”一语,乃“海外教派”之意,其特征在《封神演义》中表现得非常明显。这个结论是可以信从的。

三、关于《封神演义》成书、版本及编者的问题,亦辉通过文献考察,认为《封神演义》的成书及刊刻,有一个世代累积、不断演化的过程,其成书大体经历了三个阶段,不同阶段有不同的编者与版本形态:明代前期为词话本阶段,其编者主要是没有留下姓名的“说词人”;万历年间早期刊本阶段,其编者为许仲琳;天启、崇祯年间舒载阳刊本阶段,李云翔是该本的修订者和评点者。舒载阳刊本应修订刊刻于天启五年(1625)前后。

以上只是亦辉专著的突出特色和重要建树。应当说,亦辉对殷周之际历史的道德化与神异化两种倾向及其影响的研究,对《武王伐纣平话》民间叙事特征的研究,对玄帝收魔故事与《封神演义》关系的研究,对明代民间神谱与《封神演义》关系的研究,对《封神演义》经历过词话本及早期刊本的论证,对《封神演义》作者问题的探讨以及对《封神演义》叙事特征的总结,都对相关问题的研究起了重要的推进作用。其“混合三教,以儒为本”的结论,不仅切合《封神演义》的文本实际,也适用于与《封神演义》成书过程相近的其他小说。“结语”中又多方面总结来了世代累积型小说的规律性问题,说明此类小说研究中应当注意的观念与方法,对研读此类小说也具有普遍的参考价值。

学术研究是一项艰苦的工作,爬罗剔抉,刮垢磨光,兀兀穷年,只有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探骊得珠,张皇幽眇。亦辉不仅敬业,而且乐业,这是他不断取得成绩的根本原因所在。

亦辉2007年来首都师范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当他选定以《封神演义》为研究课题的时候,我还真有点为他担心。这个题目的完成,不仅要有扎实的考据功夫作基础,还应当有必要的理论修养,才能对所涉问题做出具有理论高度的结论,阅读量是很大的。而亦辉能把每一次废寝忘餐都看作是一种乐趣,当成是一种享受。凭着这种执着精神,亦辉顺利完成了任务。我很欣慰,也很欣赏。

在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取得了博士学位后,亦辉奔赴黑龙江大学,并进了博士后流动站,在杜桂萍教授的指导下,规划学术方向,严谨学术思路,取得了明显的进步,用一句时髦的话说,学术“上了一个新台阶”,获得过“王国维戏曲论文奖”。在教学之余,亦辉对《封神演义》前期研究成果继续进行加工提高,诸如新发现的文献材料,对原来所持观点进行补充修订等等,使原有成果有了明显的提升。

亦辉完成本课题的合作者李秀萍女士助力不小。秀萍既是亦辉科研中的合作者,也是亦辉志同道合的伴侣,平时分担了照顾老人、教育孩子的繁重任务。在学术上是孜孜矻矻探索的学者,在家庭中则是贤惠的妻子和母亲。在亦辉不断取得的成绩中,秀萍是有一份功劳的。秀萍是亦辉的佳配,这是亦辉的福气。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恐怕是上苍对亦辉的眷顾吧。

亦辉离开首都师大赴黑龙江大学深造并任教,转眼已经七个年头了,虽然我们不断联系,毕竟是心迩人遐,系念多于会面。亦辉仍然是说话慢条斯理,彬彬有礼,带有浓浓的书卷气,诚君子人也。

我退休多年,不复置身学术,之所以不敢辞老迈昏昧之讥,写下几句想说的话,一是因为这是一部厚重的学术著作,为亦辉、秀萍伉俪祝贺;二是为纪念与亦辉三年相处相长的缘分。是耶?非耶?不敢自是,就教于方家大德兼博取通人一笑。

张燕瑾

2017年5月15日叙于京华煮字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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