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导读

戴从容

《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下称《画像》)一般被认为是爱尔兰著名作家詹姆斯·乔伊斯所有作品中最适合用来讲授的一部。一方面,与尚处于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过渡阶段的《都柏林人》相比,《画像》的现代主义艺术手法已臻成熟,同时,它又不像《尤利西斯》那样庞大复杂并远离传统,而是有着艺术品般的精致和完美。另一方面,在主题上,它讲述的是主人公斯蒂芬·迪达勒斯从襁褓之初到大学毕业的成长过程,五章环环相扣,分别探索了人在自我形成的过程中需要面对的学校、家庭、性爱、宗教和民族的影响,以及其中包含的束缚,还有同样存在的可能性。成长主题能够唤起每位读者的共鸣,而《画像》和众多成长小说相比,又展现出了更独到的眼光和更深邃的思考。书中主人公的思考和选择既有生动的个体性,又超越个人和时代,进入到了人性和哲学的层面,即便在今天也依然具有启示意义。

乔伊斯在书中把以他自己为原型的主人公起名为斯蒂芬·迪达勒斯。迪达勒斯并非爱尔兰的传统姓氏,而是一个古希腊名字,这个名字最著名的拥有者当然就是希腊神话中造出翅膀,带着儿子从空中逃出克里特岛的巧匠,厄瑞克提得斯家族的迪达勒斯。克里特岛上著名的米诺斯迷宫也是他修建的。斯威布在《希腊的神话和传说》中称迪达勒斯为“最伟大的艺术家”,因为他能让自己制造出来的雕像获得生命。乔伊斯在创作中有意把斯蒂芬与这位古希腊艺术家联系在了一起:当斯蒂芬在小说结尾呼唤艺术的力量的时候,迪达勒斯是斯蒂芬的“老父亲”;而当斯蒂芬在海滩边为那自由飞翔的形象狂喜的时候,斯蒂芬就是迪达勒斯本人——艺术是为了飞翔,因为飞翔能够通向自由。因此《画像》中斯蒂芬这位青年艺术家的成长历程,与其说是成为艺术家的过程,不如说是讲述一位年轻人如何从被动接受的婴儿,到在精神的世界里锻造出飞翔的翅膀,拥有自由有力之灵魂的心路历程。

显然,在乔伊斯看来,成为艺术家,最重要的不是获得某种技艺,而是获得灵魂的自由和力量,用书中的话说,“他将和与他同名的那个伟大的发明家一样,用他的灵魂的自由和力量,骄傲地创造出一个新的、向上的、美丽的、摸不着的、永不毁灭的生命。”要让灵魂获得自由,就必须挣脱一切可能的束缚;要让灵魂获得力量,则必须要有独立飞翔的勇气和毅力。《画像》中的斯蒂芬就像日后成为了二十世纪英语世界最伟大的作家的乔伊斯本人一样,其灵魂随着年龄的增长,一步步获得了自由创造的力量。

乔伊斯既没有弗吉尼亚·伍尔夫那样显赫的家世,也没有普鲁斯特那种独特的境遇,那么,到底是什么让这个普通甚至贫穷的都柏林天主教家庭中长大的男孩,成为了二十世纪最著名的英语作家,不仅影响了当代的文学,而且还影响了当代思想呢?《画像》告诉读者,答案之一正是他在青年时代就对自己的未来做出了成熟而有意义的选择。小说中的斯蒂芬从小到大始终都在有意识地审视和反思着身处的环境和自己的行为,并且用未来的、终极的价值加以评判,并不囿于眼前的得失,作者乔伊斯也是如此。

歌德曾让浮士德在魔鬼的帮助下经历了学术、爱情、政治、艺术和社会建设等不同的人生,探索什么才能让生命完满。与浮士德不同,斯蒂芬的选择大多不是迫于形势,而是出于自觉的反思。此外,对于各种选择中包含的种种潜在诱惑和可能性,乔伊斯做了更加全面、细致,也更加深刻、更合乎现实,而非简单非此即彼的呈现。当然,斯蒂芬的很多选择都有些惊世骇俗,有着鲜明的“乔伊斯”烙印,但也正因为他的选择并非人云亦云,有时甚至出乎意料,才会让读者在震动中获得触及灵魂的启示。

在《画像》的五章中,斯蒂芬一步步经历了家庭、学校、爱情/性、宗教、民族运动等人生的方方面面。幼年时斯蒂芬跟大部分孩子一样听父母和学校的话,即便有时会对老师不公的责罚做出反抗,总体上也依然希望表现得沉静和顺从。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斯蒂芬逐渐发现自己难以“汇入别人生活的洪流”之中,与此同时,小说的叙述也越来越多地加入了斯蒂芬对周围的人和事的旁观与反思。事实上,斯蒂芬的与众不同之处正在于他坚持自己独立的感觉和思考,这虽然让他遭到同学的挑衅殴打,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在十三四岁时就意识到周围存在着各种声音,无论是他的父亲和老师们督促他努力做正人君子,还是运动会上有声音督促他变得强健;无论是民族主义者叮嘱他忠于祖国,还是同学们要他讲义气、包庇别人,斯蒂芬越来越认识到,这些声音都是让他变成别人期望的样子,是他追求自身梦想的羁绊。认识到这一点后,斯蒂芬清醒且主动地选择了一种忠实于内心、“置身于现实的界限之外”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除非他在现实世界中听到发自他内心的疯狂喊叫的回声,否则现实世界的一切便已不能再使他感动或对他开口”。

当然,“忠实于内心”对年轻人来说依然存在走入歧路的可能。因为青春期刚刚苏醒的性欲,斯蒂芬一次次走进妓院,这让他经历了灵魂的地狱之旅,然后又因热切地通过宗教忏悔自我救赎引起了教会的注意,使得忏悔神父邀请他加入耶稣会的群体。不过,与很多作品不同,乔伊斯并没有把性欲与爱情混同,小说中始终存在着一条若隐若现的爱情线索,即他对一个少女的暗恋。而且最终在海边让他获得灵魂的自由的,也正是一位如水鸟般优雅娴静的少女。乔伊斯深悉爱从古至今始终包含着欲和情两个层面。就像但丁在《神曲》中既需要维吉尔带他走过地狱和炼狱,也需要贝雅特里奇引领他升上天堂一样,乔伊斯明白欲和情的煎熬和升华是人类成长总要经历的双重洗礼,《尤利西斯》中的主人公布鲁姆同样要经过这一双重洗礼之后,才能走完回家的路。

坚定自己的内心之前,斯蒂芬还要经历一次物质的诱惑,即教会的召唤。虽然《画像》在物质方面着墨不多,但是其实斯蒂芬的生活境况堪称困苦。书中描写他大学阶段受到的一次精神灵启时,乔伊斯在不经意间透露道:“他的身体所经历过的穿得很坏、吃得很苦、挨尽虱子咬的生活,使得他在忽然产生的一阵绝望情绪中合上了眼皮。”此种情况下,斯蒂芬如果接受神职,不仅可以一生衣食无忧,还可以帮助家里一群前途黯淡的弟弟妹妹。因此,他“有时候也想到过”接受神职,但是那种生活的冷漠和谨严让他本能地感到厌恶。可见,在安稳的生活、家庭的责任与内心的追求之间,斯蒂芬依然选择了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此时的斯蒂芬,才终于从大家庭的长子和学校的尖子生这些身份的束缚中破茧而出,认识到他的使命是像赋予雕塑以生命的迪达勒斯一样,“创造出一个新的、向上的、美丽的、摸不着的、永不毁灭的生命”。

斯蒂芬的选择看似自私,实际上却是一个想要化蛹为蝶的艺术家必须做出的取舍。同样需要斯蒂芬做出取舍的还有群体的诱惑,主要表现为大学同学中的爱尔兰民族主义思潮的召唤。《画像》所描绘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年代,正是爱尔兰民族意识高涨,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在叶芝等人的领导下如火如荼的年代。这一民族运动的高峰是《画像》故事结束十二年后的复活节起义,起义最终带来了一九二一年爱尔兰自由邦的成立,一九三七年爱尔兰共和国彻底摆脱英国的殖民统治,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在这样一个民族共同体即将破茧而出的时候,大多数爱尔兰青年都投身其中,斯蒂芬却选择了离开,他不仅离开了包括朋友达文在内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者,拒绝在他们的抗议书上签字,而且最终也离开了爱尔兰。

在群情激荡的时候选择坚持自己的道路无疑需要更大的勇气,虽然内心的召唤依然是一切选择的基础,但是仅仅用内心的召唤作为解释显然已经不够了。斯蒂芬被拉着去签字的时候,他拒绝的理由是“你按照你自己的路走下去是完全对的,让我也按我的路走下去吧”。然后乔伊斯又借斯蒂芬的一位敌对者之口,指出才子更擅长发怪癖之音,因此更适合留在运动之外,而非跻身其中。此外,乔伊斯还用达文这个人物指出,很多爱尔兰民族主义者的忠心更像“一个缺乏头脑的农奴对待罗马天主教的宗教”时那种盲目的忠心,正是他们在盲目的激情中不断背叛自己的领袖,让爱尔兰更像“一个吃掉自己的猪崽子的老母猪”。除了这些,乔伊斯还借小说中斯蒂芬与林奇的辩论声明了自己的艺术主张,即审美感情应该是静态的。这个主张看似学究气,实则阐发了他艺术追求的本质,即他将用艺术“把每天普通生活上的经历变作具有永生生命的光辉形体”。换句话说,他追求的是终极的价值,而非暂时的得失。这看起来似乎虚无缥缈,但如果结合《画像》最著名的结语,即“在我心灵的作坊中锻造出我的民族的还没有被创造出来的良心”,那么斯蒂芬的选择其实并不是拒绝行动,也不是离开群体,而是用自己作为艺术家的独特才能,为自己的群体创造出更永恒的价值一个民族的良心。

乔伊斯常被中国学者比拟为爱尔兰的鲁迅,因为他们都把自己民族落后的处境追溯到“国民性”,也都努力去锻造了自己民族的良心。但是与乔伊斯不同的是,鲁迅后来投身于民族文化运动之中,把精力和才华耗费在了与各种社会力量的论战上,这阻碍了他像乔伊斯那样创作出影响着整个世界的鸿篇巨制。斯蒂芬则有一种非常独特的性格,就是从小他就以惊人的早熟认识到自己没有愤怒的感觉,受到伤害后也不是像鲁迅那样愤然反击,而是选择远离这些攻击,专注于自己的内心和追求。他说:“他要走。他不能和别人进行斗争。他知道他的地位。”他从不把时间浪费在跟别人的争斗上。事实上斯蒂芬也从未绝对否定其他人的不同选择,他只是专注于对永恒价值的追求,知道如果自己要飞翔,就必须放弃所有的束缚、诱惑和攻击,“不受任何约束,自由地表现它自己”。这也是乔伊斯的坚强和勇气,一种坚持自身目标的勇气。

《画像》其实是在乔伊斯早前创作的《英雄斯蒂芬》的基础上修改而成。从标题就可以看出,当时的乔伊斯是更加自恋的。《英雄斯蒂芬》已完成的二十五章有着流水日记般的结构,这也表明此时乔伊斯的反思较少,更多的是年轻人常会陷入的自我标榜和自我辩护。但是越往后写,乔伊斯的反思精神彰显得越明显,他不仅像《都柏林人》那样反思社会,也开始反思自己。因此,正式出版的《画像》中的斯蒂芬完全不是传统小说中常见的那种无所畏惧的英雄,也不像《英雄斯蒂芬》中那样自恋,乔伊斯在这部成熟的作品中,诚实地展现了主人公内心的恐惧、犹豫和羞耻感。

年幼时的斯蒂芬恐惧陌生的环境,恐惧亲人可能离去、恐惧鬼魂、恐惧老师的责罚。长大之后,这种恐惧则变成了内心中如影随形的情绪,究其深层根源,是害怕灵魂的永远堕落,恐惧的顶点则是第三章阿纳尔神父对地狱之罚的描述。但是,正是恐惧让他的灵魂得以像迪达勒斯一样翱翔在世界之上。第四章中,斯蒂芬初次感受到灵魂飞翔的灵启,他的灵魂正是在伴随着恐惧的狂喜中飞离的。恐惧在斯蒂芬这里并非懦弱,而是清醒的标志,也是他寻找自由的推动力。在找到了自由飞翔的心灵之后,他终于可以“怀着轻快的心情无畏地”走过都柏林了。但是与此同时,由于他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并不熟悉的道路,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也再次降临。

恐惧是《画像》最后一章斯蒂芬与同学的三次长谈中最后一次的主题,在克兰利的步步追问中,斯蒂芬坦白自己害怕不少东西,狗、马、枪炮、大海、雷电、机器,等等。但是他反驳克兰利时,说的不是要消除这些恐惧,而是告诉他自己不害怕什么:“我不怕孤独,不怕为别人的事受到难堪,也不怕丢开我必须丢开的一切。我不怕犯错误,甚至犯极大的错误,终身无法弥补,或者也许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误。”斯蒂芬这里说的可能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误,正是他在全书结尾选择的丢开既有的一切、背井离乡、孤独创造的艺术家的道路。显然,这个时候的斯蒂芬已经战胜了内心最主要的恐惧,用忠实于自己内心的选择代替了对来自他人的审判的担心,也用坚定的追求照亮了未知的道路。

恐惧来源于未知。斯蒂芬知道年年在同一时间按照同样道路迁徙的飞鸟,可以从固定不变中获得安稳,对灵魂的追求则必然会扰乱既有的生活秩序。但是斯蒂芬没有退缩,他把恐惧化为灵魂破蛹而出的动力,并用对内心目标的坚定追求取代也战胜了对不可知世界的恐惧。忠实于内心是乔伊斯在纷乱人生中找到的终极支点。这也是斯蒂芬为什么要把为他的民族锻造出还没有被创造出来的良心作为自己的终极目标。在《画像》中,乔伊斯借斯蒂芬之口说自己的人生策略是“沉默、流亡和机智”,这一策略绝非懦弱、退隐,也不是精致的利己主义,他是要用自己自由的心灵,为爱尔兰民族谋求更坚实、也更长久的立足点。

乔伊斯的目光是望向远方的。像迪达勒斯一样,他知道当地面上迷宫重重的时候,还有心灵的天空可以飞翔。这也是为什么乔伊斯把《画像》的叙述聚焦于斯蒂芬的内心感受而非外部事件。也正因此,《画像》中的意识流叙述不仅仅是技巧上的尝试,同样是表现内心世界的必要手段。

daicongrong

Et ignotas animum dimittit in artes.
Ovid Metamorphoses viii 18.[1]

[1]拉丁文:他用他出众的才思开创出新的艺术领域。奥维德:《变形记》,第8卷,第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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