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鹄立在已知世界之缘,它们像身穿鲜艳制服的哨兵一般挺立,凝望大海。横越狂风疾吹的白色沙漠和万马奔腾的靛蓝巨浪,它们究竟在守候什么?经历长久的海上漂泊,它们还记得什么样的路标引领它们回家?是海湾的水色,潮流的方言,抑或泛着光亮岩石的熟悉的急促乡音?回到成千上万猬集的企鹅群里,它们能否认出伴侣凹凸有致的脸庞?它们会做梦吗?企鹅会做什么样的梦?食物和饥荒、浮冰,抑或是埋伏一旁的豹斑海豹?

迎着南极咆哮的劲风,整个企鹅城邦在我身畔喧嚣地打转,一切都让我惊异不止——沙哑喊声化成了尖锐交响乐的难以计数的企鹅,蛮横钻入我外套的刺骨酷寒;我着迷于企鹅会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出乎意料的瑰奇景色。我一向以为企鹅居住在一片单调的白色冰宫里,如今却发现它们的世界奇幻绚丽。一望无际的雪白包含色彩万千,远比雨林更缤纷;而在这样的酷寒下,我仿佛获得了天启,的确见到幻化多变的色彩。尖利的风宛若手术刀那般锋锐,在这样严寒的空气中云朵无法成形。然而猛然之间,由明灿碧蓝的虚空之中,雪闪耀如钻似尘,像彩纸一般飘落,我正站在万花筒里。这些帝企鹅怎么看这些雪?我不禁疑惑;或者,它们怎么看我?毕竟它们的世界一半是魔兽,一半属于它们自己。这些成群结队腿短身长的生物在雪中缓步前进,从不用腹部滑下坡,攀爬险坡既不用喙作冰斧,坠入海水里也不会迅速泅游。我们拖着、驾着、穿着、带着无穷无尽的物品,我为自己所带的东西感到羞惭——虽说有些是供求生之用,但其他的物品仅仅只是为了要和已知的世界有一联系,象征性地代表我的过去。随着自我认同向外延伸,当我感同身受地面对企鹅,我才明白它们是最苦的苦行僧,是四大皆空的生物:家徒四壁,巢中空空,无物可供交易,除了幼儿之外,什么也不带。

远离家园,毫无挂碍,它们让我想起我抛在身后的缤纷束缚——都市和诱惑,形形色色的物质、美丽的风景、家人的关怀和日常的琐事,以及社交礼仪等繁杂规则。可眼前的企鹅看起来宛如服务生一般中规中矩,又像村里的图腾柱那般代表庄严,它们踏着卓别林般的步伐,像(印第安人)霍皮族象征旷野之灵的克奇纳神(kachinas,霍皮族人崇拜的雨神,相传为其祖先的神)的雕刻那般闪闪发光,它们像洋娃娃般站着,两腿贴住尾巴。它们天生就是直立的生物,长得大而魁梧,足以深潜入冰冷的海水,大啖乌贼。我任心思驰骋,把它们想象成睥睨一切的君王,乘着浮冰的马车,身披紫袍,而这紫并非源自海螺,而是来自大气本身,就着夜幕披在它们身上。

我的心思脱离身体,如钻尘一般轻盈,无拘无束地在浮冰上漫游,贪婪地品赏每一分每一刻,抛却过去或未来的任何痕迹。我的视线平静地由企鹅脚下的冰,向上溜滑到它们鱼雷般的身体,淡柠檬黄的前胸逐渐化为颈部的璀璨金黄,接着是它们金橙的头顶和淡紫的喙,最后是镶着明星的夜空。它们走的路必然污秽泥泞,耗费体力,但它们头上却有神圣的光环。或许是因为它们在那严酷冰原的守夜,它们是活生生的烽火,为这星球上的荒凉之地带来生气,让我不由得想生命多么强健、多么持久。生命可以在最深海沟火山口边演化,生命亦可在山之巅大气流急速变化的高处繁荣生长,即使在地球边际,生命依然可以饱受眷顾地生存下来。帝企鹅从不上陆地,它们终生都站在冰礁上守望。我痴痴地凝视它们,一如它们痴痴地凝视海洋,我一连数小时赞叹它们的精力和生机。它们头顶着蓝色的晕轮,把天空扛在肩上,它们孑然一身,顶着夜空,立于大地。

那个新世界的细节记录在我的感官之上,魅惑着我。为什么我对企鹅那么着迷,竟可以殚精竭虑博览群书,到海洋世界养育企鹅宝宝,跋涉整个大陆,不顾身体的辛苦,穿越惊涛骇浪,只为了见到它们和那灿烂夺目的遥远风光?我为它们保护家园的热忱所感,它们是慈爱的父母,甚至连冷冻或毁坏的蛋,也会捡来设法孵化,有时还会尝试孵育石头或已死的小企鹅。它们冒着严寒,在风雪和巨浪之中,一心一意养育长相如猫头鹰般毛茸茸的幼雏。想到温血生物能够以聪明的方法适应并统御寒冰的世界,让我不禁悠然神往。没有体内熊熊的营火,帝企鹅就会冻成冰块,然而冷却不如热那般使它们苦恼。它们在一层厚厚的鲸脂包覆下,宛若披着防水、气密的羽绒被般温暖舒适,只是这层被子永远无法抛开。在地表最寒冷之处,在时速两百英里的狂风和零下一百华氏度的低温下,看到企鹅因热而脸红、气喘、振羽、肚子朝天躺在地上、露出腋窝,是多么奇特的经历。我为这难能可贵、未经凿斧的生物着迷。再没有比这更脆弱、把自己更加袒露于变化无常的生命和恶劣气候之中的动物了。它们在冰礁上,一览无遗,不像林间的鸟儿惊鸿一瞥,飞翔远去,只留下树木掩映下的身影。企鹅在水中飞翔的美姿令我傻眼——如此流畅利落、浑然天成,在我仅能揣测的天地里滑行。原来它们魅惑我,是因为它们是添了羽翼的奥秘。

如果有人可以破解那神奇一天的魔咒,我会倾囊尽出。可我却将慢慢地回归熟悉的世界,仿佛在深海潜游之后,缓缓冒出水面,或是在地球轨道中绕行一圈之后,降落地表。若有需要——当我对一件事感受非同寻常、有把握或讯息充分的情况下——我可以坚决迅速地行动。我知晓且遵守游戏的规则——天气和动物的规则、时间的规则、危险的规则,以及和船友在一起的社交规则。我保持警觉,但也因狂喜而恍惚。我的心情掺杂了清澄、狂热、全神贯注和惊叹。在这清醒的恍惚中,我其实正享受震撼心灵的这种游戏,这是我终生所喜好的,同时也是我常常记录在册的游戏。多年来,我越来越清楚那些游戏——尤其是深戏,对我以及对我们大家的意义。我们渴望它的高潮,虽然有些人经常体验到它,其他人则必须学习才能了解,但每一个人都觉得这样的经验滋润了心灵。深戏的机会俯拾皆是,在它的权控下,我们幻化为理想中的自己。深戏在我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让我不由得探索它的训示和奥秘。我会先以探究游戏整体的意义及游戏塑造我们人类的方式为始,接着再探查深戏的意义,因为它的种种态度和变化界定了我们是谁,以及我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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