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万物皆有灵

第一辑 万物皆有灵

春天是一个大熔炉,植物们就是最好的工匠、手艺人,它们以自己独特的生存本领和手艺冶炼春天的色彩、芬芳和美好,并各自构建起自己的王国。

和植物们一起冶春

四月,谁的排场也没有油菜花大,它用一寸一寸的黄皮肤镇住了田野,好像万千起义军,手握金矛扩展势力范围,打败冬天的冰雪,在四月坐稳它的江山。春天里最讲排场、最讲义气、最具有凝聚力和团结精神的植物莫过于油菜花。它们也是最有自信的植物,大片大片的黄,汪洋一片比仪仗队更有气势、任性而又蛮横,活脱脱一副我行我素志在必得的自信模样。

再也没有比油菜花田更深的宫殿了,蜜蜂是出色的手艺人,它们一点一点钻进这个宫殿提取油菜花的积蓄。这个时节蜜蜂日理万机,它们似乎一刻都不得闲,忙着访问、勘探、发现、提炼油菜花这座宫殿里储藏的宝藏。五一劳动节到了,我要推荐蜜蜂参评自然界国家级劳动模范,估计没有人会提反对意见。

油菜花有点像暴发户,没心没肺地开,好像几天之内不把它那点有限的积蓄花掉绝不甘心。油菜花身上奢靡之风很严重,春风纵容着它,春雨滋润着它,它一点都不知道应该把花开得节俭一些,细水长流,美德恒久。花田是春天的私家酒窖,那种源自泥土的自然芬芳就是它的酒香,伫立在酒池边上,不醉也难。

清晨散步时,我像一个标点符号,穿行在油菜花田的路上,两侧油菜花在晨风中纷纷掉落,花瓣细密,铺落在地上,如修改诗歌时删除的文字。这些花以浓烈的花香问候我,一点也不吝啬,它们的大气如同我的几位好兄长。田野就是我们共同的诗歌和经典。

毛杏乳臭未干,绒毛如初生婴儿的皮肤一般圣洁。少年的江湖梦还在风中,到了夏天它们就进入青春期了,哪个少年不怀春?青杏就是初恋的滋味。豌豆们坐在春天的教室里爬在篱笆的课桌上念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个个一副要争上游做学霸的样子。有的豌豆开了粉色的红色的花,好像幼儿园的老师给它们奖励了一朵朵小红花,脸上一派由衷的喜悦与自豪。杏花素白略带粉彩,仿佛打开一封信,摊在阳光下,给你念着发黄的记忆和懵懂季节里对万事万物萌生的好感。

婆婆的眼睛清澈如水,让人想起外婆,就像她呼唤着我们,重温小时候的乳名,而今再也没有人提起。我们的乳名早已丢失在风中,而这些乡野气息的植物替我们保存在它们的词典里。梨花与明月共白头,梨花有仙气,似乎不食人间烟火,它的手帕只肯给阳光月光清风用。不知为什么看到梨花我脑海里就莫名地跳出“白素贞”这个名字。我去海安大公正在举行的梨花节看梨花,那里近七百亩梨花盛大开放。放眼望去,一片梨花的海洋,它们出尽了风头。走进梨园,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停在梨园空白地带机耕路上。他满头银发,一脸恬静之气,静静地看着梨花。他的女儿女婿走进梨花深处自拍合影。老人头顶的梨花和他的银发如此美妙地融合,天地无言,我被这份美所撼动,偷偷地给他拍了几张照片。梨花成精了就如老人白发般进入一种恬静、旷达、悠远、静逸之境了吧?

四月的海安县麦秆青青,锋芒初露的麦子握紧它的宝剑,一腔热血奔走江湖,江湖很远,江湖很近。麦子让人亲切,不由得想起农家孩子想翻身改变命运的那个遥远梦想。

桑田里桑树毕恭毕敬,遵循二十四节气的道德律令,被修剪得齐齐整整,保持同一个固定的姿势,横是横,竖是竖,撇是撇,捺是捺,一笔也不潦草,稳如书法字帖里的大楷,清爽、隽秀。一行一行工整的桑树如诗句,它们是田野送给我们的礼物。桑田边上被拆迁过的房屋废墟上,孤零零挺着一棵银杏树,树梢挂满了去年的丝瓜枯藤,藤上吊着十几个早已干瘪的褐色丝瓜,干枯如标本,如生锈的风铃,在四月的春风里摇曳,唱着挽歌,仿佛在给远逝的冰雪和家园搭起灵棚。

这个季节蒲公英散落在各个不起眼的角落,落在最低处,悄悄地开花,风尘再多,也掩埋不了它的笑脸,关于成熟后秋天的远行,关于远赴天涯的凋零,都是一份铿锵的发声。

房舍四周的一垄垄葱笔挺向上,仿佛在练健美操,头顶结实饱满的籽如收纳袋,只肯为心上人打开。

春天是一个大熔炉,植物们就是最好的工匠、手艺人,它们以自己独特的生存本领和手艺冶炼春天的色彩、芬芳和美好,并各自构建起自己的王国。和植物们一起冶炼春天的春,不同的肤色,不同的味道,让花香在风中奔腾。如果我们在油菜花田,在梨花树下喝酒,然后醉卧花下,我们世俗的心如“竹林七贤”般被这美好的景色过滤,让梨花净化我们复杂的心灵,我们会不会拥有梨花般的美德?

麻雀在油菜花田、桑田、蚕豆田、青豆花田间飞来飞去,这个季节,它们肯定不是在搬弄是非,而是在布道,春季是一个勤勉的季节,偷懒就是一种罪恶。蝴蝶自由飞舞,互相追逐着嬉戏,让我不由得想起一个词牌名:点绛唇。它们和蜜蜂一样见多识广,阅览过亿万朵花,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只在心仪的花朵上停留,倾吐心声,彼此爱慕提携。喜鹊和麻雀一样,是村庄里最恋旧的生灵。四月的白杨树刚吐出绿叶,外形圆圆的鹊巢高高在上,在绿树稍掩映中格外醒目独特,像一个村庄的专用邮戳,定格在蓝天下碧叶中。让你大老远就确定了村庄的方位,你不用担心你会因此在红尘中迷失回家的路。

这个季节我们应该早早起床,捧起《诗经》在花田旁大声朗读出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采薇采薇,薇亦柔止”“山有嘉卉,侯栗侯梅”“四月秀葽,五月鸣蜩”“我行其野,芃芃其麦”“凯风自南,吹彼棘心”。风送来花香,阳光正在茁壮成长,我们在《诗经》里穿越几千年的时光,感受那份古老的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让一颗在世俗里浸淫太久的心有一份理想的色彩。

春天是令人伤感惆怅的季节,你再不去看看,那些花儿就凋谢了。我们不应该像林黛玉一样作诗《葬花吟》,拿着洁净的袋子去葬花。我们更应该像庄子一样达观,任己逍遥游,没有任何束缚、自由自在地活,与天地精神独往来。我们也应该像范仲淹一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花开花落是植物不可避免的宿命,但凋谢这种生命的仪式是深刻的,这种上升到美学的仪式教会我们珍惜、感恩、敬重大地上美好的事物,做一个精神明亮的人。

访雪

我确信人间有童话世界的存在。童话如雪:恬静、祥和、纯净。让我们对美和诗保持信心。

2月12日,正月初七。下午五点多,高原的天还很亮很蓝。太阳如一个不开窍的慢性子,固执而又缓慢地在西边的天空漫步,晚霞和云彩仿佛被太阳同化,看上去很乐意为夕阳的懒散推波助澜。此时此刻,同一个世界,不同的时区,同一方蓝天,不同的状态。南方的天即将进入黑夜预设的程序,精明而又准确地沿着时间的轨迹坠入黑夜天堂。

看时间尚早,姐姐提议说,我带你们到北山沟里仓家峡国家森林公园去看积雪和冰河吧。姐姐的提议立即得到我们的赞同,于是姊妹五个就开车前往离县城20公里的森林公园。

当车行驶至远离县城20公里的时候,路两边连绵起伏的高山的山际线龙脊一般沿着一条河奔跃着,磅礴而又沉闷。天连着山顶,云彩在山腰上飘着,苍穹沉默,河两边落光树叶的白杨树如密密麻麻的碑帖,确切说是像稳重厚实的魏碑。手机已经没有信号了。我们对着窗外的树林、山阴处终年不化的积雪、褶皱的山脊拍照。突然,我有一种感觉,山脉如刀,切断了我们与外界的一切关联,没有了手机信号,外界的任何信息已经无法干扰这份山中行进的宁静。我们似乎成为世界的孤儿,被现代文明所抛弃,进入一种亘古的没有机器,没有工业、商业、消费的纪元。我想,这就是童话世界的样子吧。越往山沟走,人烟越稀少。山上栽满了松树,整整齐齐,如布阵的士兵,静穆中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等待将军的指示和命令。谁都可以成为他们的将领,比如风,比如雨,比如雪,比如头顶的云彩和日月。

松林中的雪,一块一块,连成一片,有的已经化了,露出一片黑窟窿,黑窟窿其实就是零落的树叶、松针、枯枝、荒草,阴坡上的雪白一片、黑一片,不均匀地分布着。有的山石层石缝里流出来的水被冻住了,如冰瀑一般,在山坡凸起,顺坡而下,上面臃肿丰腴,下面的冰柱由粗变细,不由得让人想起冰天雪地里俄罗斯老妇人那臃肿的模样,一看冰雪属于富裕的行业,没心没肺地胖,简直富得冒油,却又不能动它一块。接近山脚下河流的冰柱,略有弯曲,如患有类风湿关节炎患者不能舒展的手。晶莹剔透的冰凌不就是大自然清供在山川之间的一只只安神的佛手吗?

这样安详慈悲的雪,这样冰清玉洁的冰,直接可以捧起来,吮吸,当冰激凌一样,慢慢在我们舌尖一点一点融化,这是舌尖上的童话。没有尘嚣,更没有工商业的污染,雪成就着童话世界的底色,纯净、纯真、一尘不染、冰清玉洁,这些色彩不就是善的本质吗?

山谷里鲜有汽车和现代交通工具,河两边零星散布着藏族人家的庄廓,一律是红砖红瓦,四四方方,如国画中的红色印玺。有的屋顶和大门口挂着印有经文的经幡在风中徐徐飘着,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用铁丝网围着,把河谷和山分割成面积大小不一的草场。

草场里活动着几十头牦牛,有的是黑色,有的是白色,如散布在围棋盘上的棋子。车缓缓前行的时候,有牦牛直接穿行公路,我放慢速度,龟速缓行,也没有鸣喇叭。这些生灵长期在大自然中,身上自有神性,我们的车不能贸然惊扰它们体内的神。它们慢悠悠不紧张也不害怕地过公路,走到中间,还慢悠悠停下来,眼神清澈如雪,好奇地望着汽车,仿佛在给我们一个善意的警告:要慢,要慢,慢是美好,慢是福。仔细看上去,牛的蹄子上还沾着泥水雪痕和几根杂乱的枯草。有的牦牛静静地如弥勒佛一般卧着,反刍着,断断续续咀嚼的样子像小学生背诵古诗词课文一样不流畅。有的牦牛站立着,打量我们这些闯入者和汽车这种怪异的陌生世界的庞然大物,它们伫立在公路中间如一部黑色封面的哲学书籍。有的牦牛互相追逐着,和教室里课间休息时间最调皮的学生没有什么两样。有的牦牛依偎在一起彼此舔舐着挠痒痒,它们如果不是母子那就是知己、闺蜜。牦牛走过的雪地里留下深浅不一的杂乱脚印,真像在宣纸上画国画的艺人留下的印章。白雪是宣纸,这些牦牛就是山水画大师了,它们恰当地处理着国画中的布局、笔墨的浓淡、线条的粗细变化,率性而为,把留白、题跋、落款和画面的处理得那么自然和谐。

这些零落人间的雪,与大山、峡谷、河流、松林、牲畜同呼吸共命运唇齿相依的雪,是我们的山河故人,是我们的美学导师,是滋养我们精神原野的童话。如果一个人,面对一场大雪,面对山川河流峡谷,没有一种亲近崇敬之感,那么他不配拥有童话,不配和这个世界的美并肩而行。

我们来与不来,那雪那山那水那树那牛都在那里,它们才是真正的知音,安分守己,守着生命里的寒暑轮回,守着无人惊扰的月光清辉,守着双眸里最干净的雪,守着四季繁花的枯荣侘寂。在这个时代,“守”是多么稀缺而又可贵的生命态度啊。我们被挟裹着滚滚向前,彼此竞争着,对比着,计较着,我们守的不就是一丁点世俗的功利吗?当初的诗意、诗心早已在滚滚红尘中融化,灰飞烟灭。我们的精神失守,道德失守,敬畏失守,对生命和自然本应抱有的美好态度失守。

炊烟是属于这个童话世界的。不久,山脚下藏民的庄廓烟囱里冒出一丛丛炊烟扑入眼帘,如藤蔓,悠然、入定,仿佛和我们友好地挥挥手,打个招呼,慢慢消失在风里。一抹青黛炊烟在雪山下面如隐士一般挥洒着轻逸线条,随风而动,随风赋形,不争不抢,不疾不徐,进入禅修时刻。如果贾岛在此,他是否会重新修改《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我问姐姐:你有多久没有看见炊烟了?姐姐说起码有十多年了吧。炊烟已经被液化气、太阳能、电灶给消灭了。能源革命追缴着乡村山野日益罕见的诗意,比如炊烟、油灯等带有农耕文化特征和手工特质的事物。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庄廓周围没有电视转播塔、没有移动通信互联网技术的信号发射塔,也没有卫星接收器。某种程度上讲,凡是人类脚步到达的地方,带来一种文明的同时就会侵蚀一种文明,这种侵蚀就意味着罪恶的开始和道德的变异。没有人来人往,没有车来车去,避免了现代世界海量信息的入侵,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可以说,不接通外部陌生的世界就是对雪山、松林、山泉、河流、牲畜构成的童话世界最好的保护。

夕阳西下,这些牦牛和生灵们,在余晖的照耀下慢慢挪回家,没有人呼唤它们,也没有人牵引它们,它们身上仿佛装着雷达和卫星定位系统,一步一步慢悠悠地隐没在门前的巷子里,钻进它们的庄廓和牛棚。有的牦牛不急于赶回家,晚上就睡在露天的草场围栏里,它们望望天,与清澈的星空对视,接通天庭的消息。与风雪摩挲,聆听它们如何经历生命中的苦难,跋山涉水从远方赶来。与山川对话,探讨大自然如何以其神秘魔力书写亘古的经典。与机器对抗,勇士一般捍卫它们不被外来物种侵扰的权利。它们饮山泉,保持体内的洁净;它们舔舐雪,接受神的亲吻与安抚。它们进食被月光漂洗过的青草,以最深情的哞声给山谷和草木回报以歌声。

除却暴雪带来的灾难性的后果,适量的雪在,童话就在。雪在,美和神就在。听雪拔节的声音,“空谷无幽兰,但闻松风远”。雪在修行,雪在隐忍,雪让世界进入一种侘寂之境。歌德说“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上升”。雪是我们人类共同的永恒女性,她教我们目光清澈,心怀慈悲,以一颗童话般纯真之心,报世界以歌。

这满山的雪啊,我们的山河故人,我们的慈父慈母,你在,就心安。

走进草木深处

看到秋日原野里一丛丛被霜露打黄的草木,岁月的痕迹印刻在身上像极了我的祖父。

一些草木在秋风中老去,它们把秋风当作生命的词典,在夜晚说出了生命由绿到黄的全部秘密。你看,那些低头弯腰的草木,它们肯定在怀念往事,要不然,那么厚的霜落在身上,为什么它们皱着眉头,也不喊一声苦?

很多草,被我们晒干,当作取暖的火。许多木头被我们垒在墙角,防备着不测的严寒。草和木在一起,如同左手和右手在一起,无法分割。草用矮小的手掌,为这个世界精心捧出花朵和芬芳,这让我想起幼儿园里稚嫩的孩子给老师毫不保留地说出家里的底细。草木单纯,木头厚道,它们被加工成家具,容纳我们物化的欲望和虚荣。我常常在孤独的时候,怀念小时候和父亲一起伐倒的那些大树。我清晰地记得,当一棵大树被锋利的锯子放倒时,树根里渗出的那些湿润泪水,它的心里藏着多少委屈和酸楚啊。它给我们奉献了果实,我们却举起了屠刀。脚下的草见证了树的疼痛,它们肯定在呐喊,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手足情谊的树木的同情,只是我们听不见而已。

我也常常想起小时候被割来喂羊的那些草,那些从草叶里流出的绿色血液。多年过去了,我不再手握镰刀,向田野里的青草下手。只是我的梦境里经常反复出现一把把青草,它们站在田野里,如同书页里的感叹号,让我猛然醒悟。我陷入遐思,那些被我割下来的草会不会对我怀恨于心?

草木也有自己的生日,当人们为自己的生日,点着蜡烛,盛上美酒,摆上菜肴而觥筹交错以时间的名义狂欢时,草木怎样过自己的生日呢?或许,一只陌生的蝴蝶给她献上最真诚的祝福,一阵温柔的清风给她亲昵的爱抚,一束炽热的阳光给她点燃祝福的礼炮,一块湿润的泥土向她敞开温暖的怀抱。这些简单的植物啊,谦卑的像一个孩子,友好的如同一个天使。

是风,过滤掉了它们身上的杂质。是雨,锤炼了它们的品行。是阳光,塑造了它们的性格。它们裸露在原野,疲惫了,风就给它挠挠痒痒。寂寞了,雨给它说个笑话。困乏了,太阳就给它松松筋骨。受伤了,泥土给它鼓鼓劲儿。它们,像一家子人,尽管有时候也许会为一滴滴雨露,一点点养料争斗一下,但是它们从不摆在脸上,而是悄悄地在泥土深处和解,以自然的法则作为家规,既得到教育又不影响团结,在地面上一团和气,用心为世界交出自己体内的绿,体内的香,体内最纯净的氧。

现在,我远离草木,即便居住的地方有那么一些有限的绿地,但那上面不是真正的草木,而是一群被城市文明驯化了地穿上华丽外衣的“城市生物”。它们的根扎得很浅,从茎叶里向城市人挤出献媚的微笑,尽管花枝招展,却总有那么一些市侩的俗气。

走进草木深处,向它们鞠躬敬礼,亲切地喊它们一声朋友或者兄弟,一个保持单纯心灵的生命,尽管生活让它屈膝弯腰,但它仍然能够在这个大地上傲然站立,以铮铮傲骨,留下自己的绿,自己的香。

和一只蜗牛相遇

顾城说:“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这句诗把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完美并列,衍生出了我们对生命的多种解读。人的俗身可以像蚂蚁一样在最低处生存,也可以像神一样在高处生活。这种精神的游离升腾让我不由得想到古代几位诗人类似的生命感慨。曹植在《善哉行》中写道:“人生如寄,多忧何为?”杜甫在《旅夜书怀》中写道:“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人生在世,到处飘游不定,这像什么呢?就像那天地间四处飞翔的一只沙鸥!在苍茫天地间的沉郁一问,道出了生命无限广阔中的孤独渺小的哲学玄机。

盛夏的一个晚上,从八点到九点,我在小区散步一个多小时,大汗淋漓,不亦快哉!一边走着,一边听着许巍的歌,突然我在路灯下看见一只蜗牛静静地卧在花岗岩地板上,地板上还残留着夏季白天的酷热余温,台风刚过境,虽然凉风习习,但仍无法彻底清除地面的温热。

灯光下虫子们尽情飞舞,拥挤,宛如小镇嘈杂吵闹的集市一般,光源所辐射的地方,就是它们的地段和势力范围。你可以把它们想象成乐而无忧亦有点小聪明小可爱小狡猾的赶集者,争吵、算计、和解、微笑,也可以当作一场草根广场舞的策划者、参与者。这些小昆虫们对光的热爱,和我们人类对世俗生活的热爱没有什么区别。突然,我差一点踩在脚下的一只软体动物身上,蹲下来仔细一看,是一只蜗牛,它高昂着头,缓慢而又优雅地扭动脖颈,以回望的姿势,审视刚刚移动的步履,它短短的角,在灯光下清晰,仿佛是从它的肉身中刚刚萌生的两根新芽。它的卧姿无异于草原上恬静高贵骄傲的小鹿,灯光如水,它背上螺丝状的壳让我不由得想起前往西天取经的唐僧背上的包袱,你永远猜不透里面是什么经卷衣钵。如果我们现实一点想,它是动物里的大款土豪,走到哪里就随身携带一部房车,逍遥自在,宛如神仙。它的位移可以用毫米来计算,和我们人类的脚步相比,它一夜所走过的路,丝毫不亚于红军的两万五千里长征。这是蜗牛的长征和壮举。它自带旗帜,在晚风里蘸着灯光,如一名经验丰富的地质勘查队员,勘探前方不知凶险的道路和境遇,至于是否有一座富矿,不得而知,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

我一边想着,一边前行。我意识到一个重要问题:小区里晚上散步、运动、遛狗的人很多,万一被跑步的人无意中踩到蜗牛怎么办?这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尽管有的人会以为我这是做作或者小题大做,但于我而言,这是极其迫切的一件事。想到这里,我已经走了小区休闲绿地的三分之一,我有点担心,或许它安然无恙,或许它可能面临灭顶之灾。稍微让我欣慰的是,我所在的玫瑰园小区路面禁止停放任何机动车。我几乎带着小跑往蜗牛的方向跑,想一探究竟,既忐忑担忧,又期待它安然无恙。很多偶然的瞬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这不起眼的物种,它的移动像在朝圣,它的生存与奔波,脾性与气场,我不懂。我只是从人的角度想当然猜测它的路径、生存状况和思想。我不由得想起中国思想史上庄子与惠子那段经典辩证的对话,容我引用一段。

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很多时候,我们生而为人,妄自菲薄,想当然地认为人类是主宰一切生命和物种的核心,总认为只有人类有思想,而其他的物种都是自然属性中的本能,没有思想,只有一种思维的物理运动。我想以惠子的口吻对问一句:子非蜗牛,安知蜗牛之思也?

走到蜗牛跟前,我发现它比我刚才看见它的时候移动了一段微小的距离,目测有七厘米。谢天谢地,它还活着,没有被跑步、遛狗的人踩到。这偶然的一瞬,是蜗牛的天堂,也可以是它的地狱,谁也无法预测时间的瞬间变数中空间的位移会影响命运的前景。刹那庄严神圣,刹那辽阔苍茫;刹那罪恶,刹那人性斑驳逼仄。

我蹲下来,仔细端详蜗牛的黏液蠕过的地方。这尊肉身,如修行者孤寂前行,不问风云,亦有风霜;不管黑暗黎明,怀里的一部卷曲的经书,就是它的方向和使命。为了防止别人踩在它身上,我决定把它移到草地里。就在我的手指触摸到它的壳后,它受到了刺激,我是闯入者、冒犯者、惊扰者,或许我惊扰了它的梦,使梦夭折;或许我惊动了它的思想,打破了它潜心丈量的国土疆域。或许我的轻微触动掀起了它行进中的狂澜与台风。我不知道它是否会恨我鲁莽而唐突的打扰,我想当然地认为人类的拯救或许对它来说是伤害。它把湿润的头缩进壳里,在我看来这徒劳的自我保护就如我们人类的掩耳盗铃。一个弱小生命的庄严瞬间,安静休止于一个螺丝状的壳里。这螺纹形状不失美感,高贵祥和,犹如盛唐佛像头部的螺纹和肉髻。

我轻轻地把它放到了草丛里。它从一方国土被动迁徙到另一方国土。这空间的转移,带给它的是幸运还是厄运?喜悦还是悲伤?错误还是正确?是否与它的初衷南辕北辙?或许我的举动阻碍了它自由的理想与希冀,一次美好的旅行和约会,因为我的介入而改变了它的方向和结局。我们眼里的人道主义,有时候对其他世界的物种而言是暴力悲剧。其他的物种如一面镜子,在它们的世界里照见人类的荒谬与浅薄。

路面是坚硬的,草丛是柔软也锋利的,草丛没有像树木有叶子一样更利于蜗牛前行。它卧在草丛里,向我投来一瞥,我当然不知是仇恨还是感激,抑或其他的情绪和态度。这是两个生命的相遇,但愿是彼此心目中的礼遇。

我可为蜗牛,蜗牛亦可为我。我们在不同的时空相遇,是天地之因缘相遇,冥冥中,是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我和他相遇相识?我和一只蜗牛,彼此致敬,在各自的乾坤里,以目光拥抱然后错过。世界依然转动,只是在彼此的凝视里,我们变了模样形状,互为弱者或强者,携一程,伴一瞬,然后别离在命运的茫茫风尘里。

被草吃掉的路

住所后面的邻居搬走了,此后,他曾经居住的那个属于单位的小院子空了,通向小院子的路像一只枯干的枝丫,把人去房空的院子鸟巢一样举在风中。院门敞开着,风可以毫不警惕地随时自由出入,人更不例外。

我住在院子的前面,夜晚安静的时候被冷落的院子如同一个空瓶子,只有大风吹来的时候,它破损的瓶口才能发出一些响动。有天从花市买回一盆花,需要换土时,我才想起了院子里不大的空地里可以挖些泥土。我们需要某个人的时候,才会想到他的好,自然也一样。当我们需要从自然身上攫取点什么的时候,才会念及它的存在。比如,我只有需要一点土的时候,才想起后院。

于是兴冲冲找来一把铲子,找了一个塑料袋去了。走到院子门口,我已经看不到往日的一点痕迹了,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院子里的小路被杂草埋没。甚至屋檐下的水泥土缝里都蹿出一簇簇的杂草,这些草已经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破损的台阶上、裂缝的水泥地面上、潮湿的院墙上、乌黑的屋瓦上,甚至一个废弃裂缝的破盆子里都长满了丛生的杂草。

这些杂草可以淹没膝盖,凶猛、野性、张扬,就像在争斗中占上风的一方,气势汹汹、斗志昂扬,毫不夸张地说已经武装到牙齿了,它们吃掉了院子中的小路。不知为什么,我的脑子里出现这样一幅画面:月黑风高的夜晚,一棵棵杂草团结起来,手握着手,肩并着肩,从容而又坚定地跨着只有军人才有的步伐挺进院落,那条路还没来得及看清它们的面目,野草发射子弹一样把种子扫射在路上。于是,一条原本清洁的路,一夜之间长满了杂草,路像受伤的蚯蚓一样,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残喘着呼救。来了一阵雨,掐住路的脖子,使其不得呐喊呼救,然后迅速吞没无助的小路。杂草似乎从风雨中得到了鼓舞,一个劲地在路上安营扎寨,气势锐不可当。

这场草与路的战役最终以草的胜利而告终。

眼前的景象让我很为难,到底铲草还是挖泥?不铲除草就挖不到泥,铲草又要花很大的功夫。凶猛的杂草踮起脚跟伸长野性率真的脖子,微风吹来,婆娑起伏,俨然是一副醉酒后狂草书法家的做派。这强劲的生命啊,想想作罢,最终我空着手回到居所。

一条路就这样被杂草吃掉了。

鲁迅先生说过,“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先生有先生的道理。而现在,我得到的结论是,世上本来有很多路,只是许多人放弃了坚持和抵抗,这条路就金属一样生锈后,烂掉了,变成了绝路。

那些杂草雄姿勃发,举起一支墨绿的笔,把我们曾经走过的路抹掉了。大地是它的画板,时间助长了它的任性,集体的力量宣泄了它生命中最强劲的那部分。人这一生就如同草的一生。每一个人在时间的沃野里都有那么一方地、一条路,只是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把路走丢了,走绝了,把地翻荒了,直至本来种谷物的地成为杂草的乐园;而有的人却把路越走越宽,地越种越肥,杂草得势的时候,路就落寞,路得势的时候,草就叹息隐退。

人的一生与路无法分开,走过一条路我们今生很可能再也不会去走了,那条路就像一只不合尺码的旧鞋子被我们扔掉了,最终风扯断它的针脚,雨吃掉它的条纹,野草挑断它的筋骨,使其无法动弹,旧鞋子就化为腐土,成为野草安居乐业的立足之地。而新的陌生的路如同一朵带刺的玫瑰,诱惑着我们靠前,把它酿成岁月的香水。

被草吃掉的路和院子完全有两种结局,其一,弃置不用,任凭风吹雨打,野草生生息息,一派荒芜;其二,打上农药,驱除杂草,种上庄稼瓜果,一派生机。然而在这个喧嚣的街市,没有人有这份闲心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小院落,去种花养草,讴歌生活。

人也一样,倘若想让自己生命的院落桃李芬芳、瓜果飘香,只能勤勉地审视自己,是否有野草蹿入与害虫结盟,侵蚀通往秋天的小径。我们永怀爱美之心,在汗水中找到幸福的光芒,用爱和信仰筑起生命的篱笆,使自己所选择的路脚底留香,看不见杂草眈眈目光。

奔跑的蚂蚁

西方有一位诗人写过这样一句诗:“我想描述一束光,它来自我的内心。”我很喜欢这句诗。

与我而言,这束诞生自内心的光有可能是我们体内一只奔跑的蚂蚁、一只飞翔的蝴蝶,甚至是一面为我们呐喊助威的锣鼓。

喧闹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孤独的时候、快乐幸福的时候,很多时候,甚至在尘世的舞台上得意忘形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的体内有一只虫子、一只蚂蚁一样在我们骨头里、血管里、筋脉里奔跑,它在寻觅灵魂的穴位,撕咬我们最敏感脆弱的那根神经。

在得意忘形的时候,蚂蚁的撕咬让我头脑清醒。我总想拿出笔或者像一只卧在电脑键盘上的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安静地敲一些文字。以这些从生活的煤层里掘出的文字为拐杖,直立行走,向着阳光深处或者鲜花盛开的地方走去。因为有了“写”和“敲”这两个微小的动作,我平凡的生活不再像一只破了洞的袜子一样空洞。而我思想的足已经远行,不再担心行走在荆棘丛生的羊肠小道上还是行走在万丈坦途间。

我们常常忽略常识,又被常识欺骗。不多的人生经验晦涩地告诉我:即便前面是万丈坦途,也要保持如履薄冰的谨慎;即便是荆棘丛生的小道,也要保持举重若轻的从容自信。因为只有最熟悉的路上我们最容易摔跟头,然后鼻青脸肿地说:原来井底之上的天并不是圆的。

世界被夜色笼罩的时候,我们可能睡去,但体内的蚂蚁一直不曾停止奔跑。我们的肉体是蚂蚁奔跑的泥土,我们的气息和语言很可能就是它奔跑时卷起的灰尘。我们的胸怀就是蝴蝶飞舞的天空,我们的某个穴位就是蚂蚁的家。它们既是我们的朋友,又是我们的敌人。因为我们心存善意和信仰,它有可能在我们的某个穴位打开一扇门,让灵魂出窍,抵达一个安静而又高远的境界;如果我们内心汹涌太多的欲念,它们有可能停止奔跑,在我们某个致命的补位掘开一个漏洞,使灵魂的堤坝失守,溃于蚁穴。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我们只能在喧闹中冷静坚守,就好比在污泥塘里亭亭玉立的荷花一样,身陷泥塘,心却高高在上,不染纤尘坚守骨子里的那种高洁和优雅,在白天黑夜里,在清风明月下,在喧闹纷扰中,默默地放开喉咙,为这个世界释放出灵魂的芬芳。

不要过多的赞美,也不要太多的瞩目,即便没有赞美和瞩目,那只卑微的蚂蚁有时候肉眼看不见,它只是悄悄地用它纤细瘦弱的腿脚敲打我们的骨骼,当我们的骨骼坚韧得足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时,它有可能长上翅膀,大鹏一样飞出它的泥土地,拉长我们的影子,拔高我们的脖颈,让我们清楚地看见原来的我们是那么渺小。

为了让一只奔跑的蚂蚁变成一只展翅的大鹏,我们没有理由停止让心灵奔跑和飞翔的信仰。

一窝批判主义的燕子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出差两天,回到家,我并没有急于进门,我关心的是门前公用露天阳台上刚刚建好的燕子窝是否安在。我看到的场景是,阳台天花板上的燕子窝荡然无存。只零星地粘着几粒可以数得过来的泥巴和一两根细细的草梗。地上落满了蚕豆大的泥巴,凌乱的草根,几块破了的干蛋壳。这场面让人不由得想起窃贼作案后留下的现场。这让我很悲伤,而且十分愤怒。我是在四月明媚的阳光下,一天天看着两只燕子从远处一粒一粒衔来泥巴、草根、动物的毛发,和着自己的唾沫一点一点地建起那只窝的。

当湿润的泥巴脆弱地筑起薄薄的弧形壁垒,希望的稻草刚刚铺就爱的暖床,泥巴和稻草在四月的暖风下即将演绎一对善良夫妻的厮守和缠绵时,谁能想到自己能遭此横祸呢?幸福的时光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分享,梦却被现实碰碎了。

失去家园的燕子站在电线杆上,蜷缩着,像个乌黑的逗号,让我诗意的想象停顿,我每天的守望因此中断。它们不停地鸣叫,我无法破译其中的感情,也看不清它们的眼神中究竟蕴含了多少悲凉和愤怒。但我可以肯定,它们焦灼不安,为明天的去向担忧。这让我想起电视里那些因为战争和饥饿失去家园的非洲难民,那些被洪水和灾难夺去快乐童年,颠沛流离的儿童。这样一想,失落、担心像潮水一样涌上我的心头。

四月的时候,每天早上一起床,我就到门口欣赏燕子用灵巧的嘴一下一下,一粒一粒,一层一层,一口一口建造自己的家园。纯真、无邪的燕子像个绣花的小姑娘,专注于泥巴之上的风景,从不倦怠所钟情的事业。我注意观察过,它们分工很明确,谁干什么一点都不含糊。一只专门负责衔泥,一只专门衔草梗,各就各位,不超过三天时间就能完成白手起家的神圣使命。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漏斗状的燕子窝如同一个小小的金字塔。也许在燕子眼里,一根稻草就是一块垒石,只要有爱,每一粒泥巴就是足金的财富。按这个逻辑推断,那么一雄一雌的燕子就是金字塔中的法老和胡夫了。

我想,它们最初是怀着浪漫主义的心到城市的屋檐下找寻一个安稳的角落,然而,在尘世凶险无常,钢筋水泥筑就的楼群中找寻这样角落是谈何容易啊!现实却是出乎意料的残酷,一根细细的竹竿或者一块石头瞬间就能毁灭它们温馨的梦。这可怜的生灵,多么让人爱怜又心疼。

经过调查,我知道了捣毁燕子窝的“凶手”是楼上邻居家的小孩,他在重点小学读四年级。知道结果的那一刻我十分愤怒,心里叫骂着准备去找他父母,父亲劝住了我。他说:小孩子好奇心强,不懂事,就原谅他吧。告诉他以后不要再犯错误就行了,没必要动肝火。

但我又不忍心,一只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燕子窝就这样化为一团泥巴。或许他是为了满足年少的征服快感吧。燕子向我们投出了信任的一票,在家门口给我们增添生活的情趣,在天空自有飞翔,裁剪白云,给城市单调的生活增添了无限诗意的畅想,可我们呢?它们用歌声平息着城市人的浮躁,而我们的口袋里却装满了屠刀。

燕子可能不会想到,它天天在家门口用歌声感恩的人却给了它致命的打击。它们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那个缺乏教育的孩子在我眼里变得十分可憎。他为了一时的快感,葬送了燕子一年的温暖。他的瞬间举动,在我眼里上升为一种暴行。燕子把一些小小的昆虫和遗落的麦粒作为口粮,用翅膀和尾巴梳理着天空中凌乱的风云。最让我感动的是,它不小心把衔来的种子掉在地上,落进阳台上的水泥缝隙间,雨水浇灌后,竟慢慢地长出了一簇簇小小的绿苗,使得这狭窄的公共阳台春意融融。

在儿歌中进入我们童年的燕子,让我们从小就懂得了去亲昵、呵护它们。保护鸟类,人人有责。老师的教育种子一样从童年起就扎根在心间,可现在,一个小孩的凶残举动让我对当下的教育陡增了一种担忧。

无辜的燕子手无寸铁,不然它可以投出报复的匕首,或者可以拉出一摊嘲弄的粪便,然而,我们的阳台始终是干净的。卑微的燕子眼睁睁看着暴行在阳光下继续,它们没有坚硬的拳头可以还击,只能用无奈的鸣叫表达自己的抗争和无奈。

那几天我和家人、朋友谈论最多的就是燕子窝被捣毁的事情。在讲述这件事时我并没有把它当作简单的一个儿童游戏来看待,而当作一个十分严重的事件来分析。我猜测遭重创的燕子可能会迁徙他乡,将伤痛的回忆留在我的住所门口。但是,我低估了它们的力量,两天后我发现,它们又重整旗鼓,在同一层阳台另一间屋子的檐下勘察、选址。它们开始了新一轮的家园重建计划,狭窄的阳台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燕子飞来飞去,我看见了稻草,也看见了湿润的泥巴,更看见了希望。当天我找到邻居,告诉了他孩子所犯的错误,同时郑重交代他的小孩:如果以后再发现类似的事情我就要告诉老师和学校!邻居表示不解,一个小小的燕子窝不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吧。我说,如果你不重视,更严重的后果在后面。这不仅仅是教育的问题,更是事关孩子人格的问题。

晚上,我一直在思考。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能量到底是什么?最恒久的物质到底是什么?活下去是最基本的原始力量,那么活得更好更有风骨就是最具魅力的信念吧。

我在仰视新建成的燕子窝时找到了问题的答案。这种能量不是仰仗人力脑力和科技手段的武器,也不是支撑基本生活的物质储备,而是一种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能量,名字叫“爱”,这种爱就是一种活得更好的信仰。

我们与燕子之间隔着那么一段距离,它们之所以比我们高,是因为它们总以爱的眼光打量着这个慌乱的人间,而不是以刀的锋刃来权衡这个世界的软硬。我在构思这篇文章时酝酿了几个题目:《一窝受伤的燕子》《阳台下的愤怒》《四月的担忧》等。最终我还是用了现在的这个题目。我想用英国诗人拜伦的一句诗来结尾,权当作给那窝燕子的一点心理安慰吧:你有人类的全部美德,却丝毫没有人类的缺陷。

敬畏卑微

有个亲戚家养蚕,没事的时候我经常到他家里观察养蚕的过程。五月正是蚕发种的最佳时节,针尖般渺小的蚕种,密密麻麻躺在专用的养蚕纸上,亲戚们将采来的桑叶切成雪花般的碎片,均匀撒在蚕纸上。像一粒火星,那些幼小的蚕体躺在细碎的桑叶上轻轻蠕动,肉眼看不出它们是怎样进食桑叶的,但过不了多久,嫩绿的桑叶就会被它们吃个精光。

一星期之内,蚕种就能长得像火柴杆那么细,每天的成长速度十分惊人,一天一个样,三天大变样。十天左右蚕已经长得有筷子那么粗了,颜色也由淡黑色变成草绿色。每当一袋袋桑叶撒在蚕床上时,硕大的桑叶片刻间就被吃得只剩下茎脉。外表秀气文静的蚕已经出落得像一个大方的姑娘,在桑叶上款款而舞吞噬桑叶,只听见沙沙的声音,如同初春的夜雨。

在蚕室中适宜的恒温下,蚕长得十分迅速,等长得有手指那么粗的时候,已经很健壮了,蚕体有些透明微微发黄,像个懂事的孩子,不再留恋蚕床润软舒适,而是专注地爬到方格蔟(一种让蚕结茧吐丝的工具)一圈圈一圈圈吐丝结茧,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辛苦的亲戚支起架子,将一块块方格蔟放到室外通风见光。两三天时间就能结成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白色的茧。阳光下,成形的蚕茧玲珑晶莹,如同冬日里明净闪着光芒的瑞雪,让人浮想联翩。

收获蚕茧的时候,我曾以闹着玩长见识的心态帮助亲戚从方格蔟上拾过蚕茧。亲戚让我用手撕撕茧,看能否撕得开,然而无论我怎么用力,厚实的蚕茧纹丝不烂。亲戚解释说,你别看蚕弱小,它的茧用手是撕不开的,除非用刀或者锐利的工具。

我问,这轻飘飘的茧有多少丝?亲戚笑着说:尽管茧的长度不到四厘米,说出来或许会吓你一跳,一个蚕茧,可以抽出长达1400多米的丝!

亲戚的解释让我很震惊。我没想到,这外表羸弱的蚕,竟能吐出如此绵长的丝。我陷入沉思:蚕在黑暗的茧内孕育这1400多米长的丝,究竟蕴含着多少忍耐?倾注着多少恒心?绵延着多少韧劲?

我不由得敬畏起这卑微的生灵。起初,它们弱小如一粒在飘摇风雨中落地的不起眼火种,到了生命的尽头,它们弱小的躯体吐出的却是一种柔韧灿烂。展示的是一种生如春花般的灿烂,死如秋叶般的静美。

人可以为某一种牺牲而遗憾,而我不知道这卑微的生灵是否为生命的短暂而遗憾?白色躯体、绿色桑叶、黑色排泄物组成了蚕生命的三原色。它们以绿色桑叶为画板,以柔软嘴唇为画笔,把生命最后的黑暗挥洒成恒久的灿烂,把柔弱的躯体蛹变成另一种华贵和壮美。我更不知道,当那些身上穿着华美丝绸织就的名牌服饰,嘴上不断抱怨生活的人,可曾想过,那一根根细密的丝究竟蕴含着多少蚕经受黑暗煎熬后的执着讴歌?

倘若简朴自然的方格蔟是一座幽静的寺庙,那么一个格子就是一间僧舍,结茧吐丝的蚕就是在宁静中修行的僧人。它们在黑暗中参悟得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蚕的品质就是玉的品质。心若在黑暗中呐喊,那爱必将在执着中灿烂。那纸质的狭小方格蔟不是囚禁蚕一生一次美丽的囚室,而是它为生命华美复活的窗口。每一只蚕只是一个蛹孵化为蝶的沉默灵魂,它的卑微是为了让我们仰视一只蝴蝶怎样华美地在桑田和白云之下自由飞翔。

清晨四点的鸟语

南方的季节进入夏天,天就亮得很早,清晨不到四点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如同淬火后即将出窑的青瓷,透着光亮,新鲜。

那段时间,我的生物钟乱了,每到后半夜四点的时候,就要起夜方便一下,尔后,再也睡不着。于是坐在阳台上发呆。窗外,天快要亮了。这个南通市最老的小区很安静,由于老,小区里有大片的雪松、广玉兰、法国梧桐、毛竹、水杉,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木。这些树木有的年龄比我还要长。我应该叫它们长辈了。

推开窗子,窗外看不到行人、车辆,一切还沉浸在后半夜的梦境之中。前半夜,夜色像一团墨,给人们不尽相同的梦着色。到了后半夜,天渐渐放亮,人们的梦渐渐变薄,亮色像一层纱,覆盖着黎明前的小区。鸟儿们已经出来活动了,它们站在雪松枝上,电线杆上,楼房顶上,脓包一样挂在楼外的空调外机上,三只一窝,五只一群,“啾啾,啾啾,啾啾啾”叫个不停,声音或悠扬,或激烈,或急促,或舒缓,在这个寂静的清晨,这个斑驳的老小区久久回荡。这更加映衬了古人那句“鸟鸣林更寂”的那句诗。鸟声如水,缓缓流动在小区,我感到一滴滴清露正缓缓从梧桐叶子间滑落,清幽、晶莹。

有的鸟儿(请宽恕我有限的自然知识只叫出那么几种鸟的名字)落在电线杆上,齐声鸣叫,一只个头大一点的鸟将头对着落在电线杆上的鸟儿,一闪一闪地扑棱翅膀,那架势如同剧院里的音乐指挥。随着指挥不停地扑闪翅膀,电线杆上的鸟儿和着它的节拍,有旋律地叫着,看上去酷似一支交响乐队。一楼的住户把门前的空地围成一个小院子,种上丝瓜、豆角、大蒜、芹菜。丝瓜长长的藤蔓盘在墙角的电线杆上,顺着电线,毫不畏惧地向更远的地方蔓延。一条条还没有完全长熟的瘦丝瓜挂在电线杆上,像电信局悬下来的一个野外话筒,不知道,这碧绿的丝瓜是不是为了和小区里的鸟儿自然而又亲密地在这个夏日的清晨通话。黄灿灿的花,像极了小小的金色喇叭,一个又一个,挂在电线杆上,挂在靠近院墙的树木上,这么多话筒从瓜藤上悬下来,从土地里抛撒出来,是不是一心想告诉在城市生活中疲惫不堪的我们,别忘了倾听来自鸟儿的天籁音乐?有的已经成熟的丝瓜,弯曲得像一个个问号,醒目地吊在电线杆上,是不是在提醒我们,即便庸常的生活,也需要融入一些来自草木、鸟类洁净胸腔发出的旋律和音符,生命才有一些本真的意义。遗憾的是,我们脚步匆匆,眼光茫然,却从来无人接听这天籁之音。

“啾啾,啾啾,啾啾啾”,遮天蔽日的雪松枝丫间,屋顶上,天空中,电线杆上,鸟儿们各自为政,似乎在发号施令,又似乎在开一个早晨的例会,像机关里的办公会议一样,布置当天的工作。我陷入遐想,或许它们在研究一天的行动路线,或许他们在商讨群体的分工事宜,或许它们在彩排一个舞剧,或许它们在斟酌夏天的某个红白喜事。我妄自菲薄地猜测着。

一会儿,有的鸟飞走了,一个猛地扎入遥远的天空,在远方成为一个朦胧的墨点。有的鸟在电线杆上跳来跳去,把几根电线当作琴弦,以自己轻巧的爪子,弹奏灵动的琴键。或许是落在电线杆上歌唱的鸟儿,感染了梧桐树、雪松中的鸟儿,它们也从不同的方向和阵营飞落到电线杆上,组成一个合唱团,形成一种气势。这气势,没有波澜壮阔的场面,却有丝竹入耳的清脆;没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跌宕,却有弱柳扶风的婉约。

“呜——呜——呜——”远处的江边上传来汽笛声。这来自钢铁机器的声音,仿佛发出了一个信号,鸟儿的歌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刚才的清脆婉约此刻变得整齐划一,有抑有扬,有顿有挫,莫不是它们换了曲谱,变歌唱为朗诵?我想起了西方电影中唱诗班的信徒在教堂里虔诚朗诵的画面。

它们的声音庄重、虔诚,像教堂里的钟声,一声一声敲进我的心里。我想,世间最美妙的音乐不是昂贵的乐器在豪华的厅堂里弹奏出来的,也不一定是某个明星在镁光灯的照射掩盖下吼出来的。草木是大地的琴弦,鸟儿是天空的音符。我固执地认为,世间最洁净、直透肺腑的美妙歌声来自自然,比如,一群鸟在晨曦中朗诵的声音,一滴露在草尖上悄然翻滚的声音,一阵风在树丛中徜徉的声音。

太阳出来了,天完全亮了。我也该吃了早饭去上班,开始庸常的生活一天,但是因为倾听了清晨四点小区里鸟儿的歌声和朗诵,我知道,今天肯定不是庸常的一天。我悄悄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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