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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走出香山

一、妈阁庙前,算卦先生预言郑观应和徐润的不同命运

清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正月里的一天,香山雍陌村十七岁的郑观应一大早就醒来了。

从贴着簇新窗花的窗户向外面望去,外面尚是漆黑的一团,刚交卯时。然而郑观应却一骨碌爬了起来,匆忙穿好衣服。在他身边,三弟还在酣睡,打着香甜的呼噜。里面屋子里,四弟和五弟不知道是哪一个,正在梦呓。郑观应不敢点油灯,摸黑下了地,穿好鞋子,伸手从桌子上摸起来一个小包袱。那是昨天晚上临睡前放在那里的几两碎银子,还有一些铜板。

来到院子里,经过父亲郑文瑞和继母的房间,郑观应将脚步放得很轻。父亲郑文瑞只是一介塾师,无意功名,却仍然保持着读书人的好习惯:黎明即起,诵读圣贤文章。再过一会儿天光放亮,父亲就该起身了,郑观应可不想被父亲发现,自己不用功读书而偷偷跑出去玩。毕竟再过一个月,就是郑观应第一次应“童子试”的日子了。童子试,即县试,是中秀才的第一步,再由秀才而中举人,最后由举人而中进士,这是摆在当时所有读书人面前唯一的一条进仕之路。郑观应的祖父郑鸣歧、父亲郑文瑞,在这条道路上走得都不顺遂,因此对郑观应格外寄予厚望。父亲郑文瑞本来在上海经商,与世交徐氏家族的徐钰亭、徐荣村兄弟,姻亲曾寄圃等亲朋好友在上海打拼,尤其通过捐资助饷,帮助朝廷镇压太平军,不但在上海站稳了脚跟,而且还得到朝廷封赏,取得了功名。但是妻子去世,郑文瑞为了这个家和照顾孩子们,毅然放弃了在上海发展,回家来亲自设立了“秀峰家塾”教儿子读书,目的就是要儿子在科举这条道路上功成名就,实现父、祖未竟之志。

而郑观应何尝不知大考将至,自己应该安心备考,但今天这件事,他却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事情是这样的:腊月底的时候,北岭村的徐润突然从上海回来了。这是他去上海五年以后,第一次回到村子里。徐、郑两家是世交,徐润和郑观应是从小一起玩大的伙伴。一听说徐润回来,郑观应就跑去看了他。徐润讲了自己如何跟随叔父徐荣村去上海,上海那边是如何的一派光怪陆离,说不完的新鲜光景。尤其徐润这几年在宝顺洋行做事情,每天跟洋人打交道,学了一口流利的英语,讲起来叽里咕噜,郑观应第一次听到这种洋话,将舌头在嘴里卷了又卷,脸憋得通红,却一个词也吐不出来。徐润告诉他不要着急,等以后有机会到了上海,再慢慢学不迟。

郑观应从徐润口中得知,他这次之所以回来,是奉了父母之命。他十六岁离家外出,如今已经二十一岁,这个年龄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已经娶妻生子了,传宗接代刻不容缓。父母给他说了一门亲事,是翠微吴家,当地一个很不错的人家。这次要徐润回来,就是要给他订婚的。但是徐润却没有马上答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这在去了上海几年的徐润看来,却已经过时了。几年来,他不仅开阔了眼界,而且脑子里很是装进了一些新思想,这就是:男女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绝对不可以马虎。洋人讲的是恋爱自由,男女在结婚之前,一定要先见面,互相交往一段时间,彼此增进了解,看对方是否适合自己,再决定结婚与否,这和中国男女一直到洞房花烛,揭开红盖头,才第一次见面多么不同!

当然了,徐润倒不敢奢想,要和未来的妻子谈恋爱,但他坚持,怎么也得见上一面。他的理由是:自己在上海给洋人做事情,经常要按照洋人的规矩,带家眷出席社交场合。自己未来的夫人如果长得不好看,上不了台面,将来会影响自己的事业发展!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父母听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答应了。

经过徐、吴两家的协商,最后见面被安排在正月里的妈阁庙会上。这也是当地一年一度最隆重的盛会。从除夕开始,妈阁庙就会有隆重的祭拜活动,人们从十里八乡赶来,争着上新年的第一炷香,向天后娘娘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请求天后娘娘保佑自己一家人平安健康,吉祥如意。从初一到十五,每天都会有各种各样的表演,节目安排得满满的。可以说正月里赶妈阁庙会,是当地最看重的风俗之一。更有大胆的年轻男女,也会借机相约,在庙会上见面,一诉衷肠。

和吴氏见面的日期定下来之后,徐润就和郑观应约好了,到时候一起去,陪他相亲。

这件事情,郑观应自然不敢告诉父亲,所以只能偷偷摸摸,一大早就溜出了家。从雍陌村到北岭村,还有一段距离。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尚是一片朦胧,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等他来到北岭村的村口,已经天光大亮了。远远就看见徐润等候在那里,他今天的穿戴格外精神,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头顶上还特地戴了一顶从上海带回来的瓜皮帽。他一见到郑观应就跺脚埋怨他:“阿应,你怎么才来,急死我了!”

“阿润哥,别急呀!你也知道我现在要读书备考,不过子时不能睡觉的。我爹就一直在外面陪着呢!后来躺下了,又为了你的事情,折腾来折腾去睡不着。最后好容易打了个盹儿,一睁眼,就有些迟了。唉,路上我还担心,被爹发现我偷着跑出来,他老人家该多么生气!回去我屁股上这一顿板子是逃不掉了!阿润哥,你怎么赔偿我?”

“算了,别说那么多了,快走吧,一会儿到了那里,我请你去黄记吃最正宗的‘虾子捞面’!”

一听说吃“虾子捞面”,郑观应不由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黄记的虾子捞面可是大大有名,香嫩鲜滑的大虾和弹性十足的面盛在一个大碗里,滑而不腻,嚼劲十足。一想到即将吃到这么带劲的美味,郑观应顿时将父亲的责打抛到了九霄云外。

二人正值青春年少,体力足,步伐快,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来到了妈阁庙前。

妈阁庙前,人头攒动。从妈阁庙前的牌坊下面起,就已经水泄不通。街道两边是各式各样的摊位,铺子后面的生意人都在高声叫卖,热情地兜售自己的商品。而商品也的确琳琅满目: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每个摊位前都挤满了人,各色的男女似乎都要将一年以来身体的劳累和精神的烦闷在这里一股脑宣泄出去,纷纷将身上的银钱掏出来,争着抢铺位上的商品。小孩子不消说,挤在各种小吃摊位前狼吞虎咽;大姑娘小媳妇都围在胭脂水粉的摊位前,在各色饰品、花布堆里挑拣个不停;老人们腿脚慢,见了面又爱絮叨,在摊位后面的墙角或者门口前,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小伙子则脚步匆匆,忙着去看新奇,看一会儿江湖卖艺耍把式的,又去看一会儿吆五喝六掷骰子的,或者小赌两把,碰碰手气。也有不小心撞在一处,起了争执的。

郑观应和徐润在人群中费了好一通力气,才来到黄记面馆。这也正是黄记面馆生意最好的时候,吃饭的人在里面坐不下,就在门口站着,人人端着一个大碗,吸溜吸溜地吃着,那香气固然诱人无比,那吃相也千奇百怪,仿佛在举行一场特殊竞赛。

这场面固然不雅,但是这热烈的气氛却令人食欲大增。郑观应和徐润走了这一道,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叫。如今更是一刻都挨不住了,感觉上似乎肚子里能吞下一头牛。

当下,二人顾不得许多,从人缝里挤进店中,一人要了一大碗面,小心翼翼地端出来,就在门口站着,呼噜呼噜地吃起来。鲜虾肥美,面又劲道,嚼起来别提多过瘾了!

郑观应连汤带面吃了一碗,意犹未尽,徐润答应过请他吃面,自然不会小气,又进去要了一碗。这一碗再吃下去,郑观应的肚子都滚圆了,头上也吃出了一层汗珠。

填饱了肚子之后,二人这才定下神来,开始慢步向妈阁庙的正殿走去。和吴家小姐约的地点,就在正殿的大门口。只不过现在时间尚早,估计吴家小姐不可能到得这么早,所以二人并不着急,一路看着两旁摊位上的各种商品,一边向前溜达。

郑观应在前面走得快一些,不知不觉,来到一个摊位前。这却是一个卦摊,高挑着一杆旗帜,上书“铁口神算”四个大字。一个四十多岁中年模样的男子,下巴上几绺山羊胡子,在那里正襟危坐,一边捋着胡子,一边用电芒一样的锐利目光,在人群里扫视着。郑观应和这先生的目光刚一接触,对方立即叫住了他:

“年轻人,好面相,好运命!可惜,可惜!”

郑观应只听了对方这一句话,心中剧震,连忙蹲下来,向先生请教:“先生可以说得详细一点吗?”

然而那算卦先生却不肯开口了,只是微笑着看着他。郑观应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来几个铜板,然而先生却冲他伸出了一个指头,比画了一下。

“什么,要一两银子,这么多?”郑观应大惊。

“年轻人,一两银子,是因为你和我有缘。别人我都是收十两银子,一两算是优惠你了。”

“那……还是算了……”郑观应犹豫着站了起来,却不料那先生忽然又抛出来一句话:

“一月之后,大变将至!如今却还在这里在乎这区区一两银子,因小失大,可惜啊可惜!”

郑观应正要拔步离开,听了这话顿时又被绊住了。要知道,他此时人生最重大之事,就是一个月后的大考。如今被这先生一语点破,他心里隐约觉得,或许可以稍窥天机。

他重新又蹲下来,一咬牙掏出来一两银子,递给先生。先生收了银子,这才认真地将他上上下下,一番打量。郑观应被他看得仿佛五脏六腑都被镜照透彻,袒露无遗。

“年轻人,请恕我直言,你这一生,可称得上富贵双全,要名得名,要财得财。但是眼前却有一个大关口,实话告诉你吧,就在一月之后,便是你人生最失意之时!”

“啊?”郑观应大惊,那不就是暗示自己成为秀才的愿望要落空吗?他连忙求教:“请问先生,可有禳解之法?”

“办法不是没有,但这是命数使然,只怕你做不到。”先生不紧不慢地捻着胡须说道。

“先生但请讲来!”

“据我断定,你所以人生失意,是由于小人作祟。而祸之所起,却是因为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郑观应茫然而惊愕。

“对。”先生肯定地点头,“所以我劝你,这一个月中,不要和任何的女人发生关系,连一句话都不能说。切记:是非只因强出头,烦恼皆因多开口。如此或许可保无虞!”

“多谢先生指点!”郑观应似信非信,但还是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道了谢,刚站起身来,身后徐润在一个古董摊子那里流连片刻,正好赶了上来。

“阿应,你在干什么?”

“阿润哥,这位先生神卦,断得极准,你要不要来一卦?”

“阿应,怎么你还信这个?”徐润却不以为然。他在上海这几年,接触了一些西学,对于中国这几千年来的占卜命运之学就很有些看不起了。“命之一道,虚无缥缈,信老天还不如信自己!人生成功失败,靠的是自己的运气和勤奋,与老天何干?”

他这么说,那先生却不爱听了。“喂,这位年轻人好大的口气!你可听说过一句话:‘人强命不强,一生空奔忙’。成败得失,那是天命有定,前世早已注定了的。”

“哦?真的吗?”徐润冷冷一笑,在他身前蹲下来,“那请先生给我看看,我的命强不强?”

“年轻人,心诚则灵,你不信这个,还看什么?”

“不,我偏要看!”

“那好,铁口一开,纹银十两。”

“什么?”郑观应在边上惊呼一声,“我刚刚算的不是一两银子?你怎么要我朋友十两银子?”

“年轻人,我说过和你有缘,所以优惠;至于你这位朋友,对不起,我却不能再优惠了。”

“不就是十两银子吗?只要你说得好,说得准,我给你加倍!”

徐润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从怀里掏出来十两崭新的纹银,往摊子上用力一砸,“说得不好、不准,我拆你的摊子!”

他这一番举动,立即将周围的人惊动了。大部分人都是闲着无事,来凑热闹的。如今见徐润十两银子一卦,要来占卜自己的命运,都被吸引过来,霎时间,里三层,外三层,众目睽睽,将徐润和算卦先生盯得死死的,且看算卦先生如何断这一卦。

“年轻人,你是相面,还是拆字?”算卦先生要的就是这轰动效应,更加要摆弄才华。

“先相个面吧!”

“好!”算卦先生将目光冷冷地扫了徐润几眼,开口道:“先生之相,乃大富之相。先生将来之富,可敌一国之君。然而先生虽有大富之相,却无大富之命,财聚财散,不过南柯一梦,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唉,八方聚财,可惜却是个没有底的聚宝盆啊!”

这番话听得众人叹惋不已,徐润却颇不服气,于是改口道:“我不相面了,我要拆字!”

“请!”

徐润故意要刁难他,于是提起笔来,写了一个“财”字,但是在左边的“贝”字的两横下面,又故意多加了一个横。他的想法是:你不是说我的聚宝盆没有底吗,我就加一个底。将这个字写了给先生看,那先生却冷笑一声:“哼,弄巧成拙!本来你若按正常来写这一个‘财’字,乃是山火之贲,火蔓山野之象,其光焕发,其威骇人。自身可以尽情地得到展示,而因为在旷野无人之处,又不会连累无辜。但是,你添了这一笔,却卦象大变,成为地火明夷之卦,此乃鸟飞天上,受伤而坠的卦象。尽管会吸引无数人的羡慕和赞叹,却最终落得个登天难遂,中途坠地啊!”

“呸,你这位先生,怎么说话呢?什么‘铁口神算’,我看你是满嘴喷粪,一派胡言!”

徐润大怒,他向来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信心,如今却被这位先生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得如此不堪,他脸上怎么能挂得住?恨不得立即动手,掀翻卦摊,将这先生殴打一顿!

“算了,阿润哥,别和他计较!”郑观应慌忙将他拉起来,“我看他也就是随口一说,何必当真?”

徐润犹自余怒未息,被郑观应强行拉着出了人群。“徐润哥,别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你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只怕吴家小姐已经在等着咱们了,可别误了正事!”

他这么一提醒,徐润才想起来,自己一时冲动,几乎忘了大事!连忙和郑观应向前赶去。

二、英雄救美,却意外听到一段隐秘往事

妈阁庙的正殿,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块空地上。这亦是供奉天后娘娘的第一个所在。天后娘娘俗称“妈祖”,在福建话中,这是“母亲”的意思。据说,天后娘娘生于北宋太宗建隆元年(公元960年)的农历三月二十三,是福建莆田湄洲郡巡检林愿的第六个女儿。本来父亲给她起的名字叫作“湄娘”,因为她从生下来一直到满月,从未啼哭一声,因此给她改了一个名字“默娘”。她后来一开口说话,即聪颖无比,不论什么书,只要有人读过一遍,她立即能背诵出来。尤其她从小对医书非常感兴趣,十几岁上就已经精通各种医术,名动四方。而她虽然是一介女子,却怀有济世救人之志,为人治病,分文不收。只可惜,这么一个心地善良、志向远大的女子,却一次在跟随父兄出海的途中,遭遇了风暴,小船在风浪中几乎颠覆,林父一个失足,被风浪吞没海中。林默娘侍亲至孝,不顾自己安危,跃入水中将父亲救起,然而她自己却葬身大海……

人们为失去了这么一位妙手仁心的女子而伤心难过,然而有一次,一个客商在海上遭遇风暴,一船人和货物即将被大海吞没,却忽然有一个女子踏波而来,施法平息风浪,救了这一船人性命。客商感激涕零,叩问姓名,得知正是林默娘。于是经客商回来一渲染,人人皆知,林默娘没有死,已经在海上成仙。于是纷纷设坛祭祀,尊为“龙女”“神姑”,求其保佑海上风平浪静。这件事情一传十、十传百,甚至传到了皇帝耳朵里,亲自下诏敕封“灵惠昭应夫人”。再后来,经过元、明、清历代皇帝加封,最后成了“天后”。

传说年代久远,已经无从考据,然而人们却也并不在乎这里面有多大的真实性。人们之所以来这里祈祷,只是因为心里怀有美好的愿望,希望借着这个祭拜的仪式,来上达天听,让天上的诸神听到自己内心的诚挚声音,从而受到感动,赐以吉祥和幸运,让自己和亲人的命运都笼罩在上天的保佑和祝福里。

郑观应和徐润来到正殿的门口,只见一个偌大的香炉,里面插满了各种粗细长短的香,大香有一米多高,婴儿胳膊般粗细,小香也都一把一把地燃着,足见人们心意之诚。火光汹涌,烟雾缭绕,人们在香炉前磕头,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着。男女老少,所祈求的愿望也各不相同。

郑观应和徐润在人群中打量着,寻找从翠微来的吴家小姐。还是郑观应眼尖,一下子发现,在台阶上的一个角落处,那里有一棵碗口粗细的苍劲柏树。柏树之下,有两个女子,一个是主子装束,身着绫罗绸缎,满身的华贵之气;一个是婢女装束,身着布衣,干净利落。她们在那里落脚于一处石桌旁,似乎在等什么人。

“阿润哥,你看,那会不会是吴小姐?”

经郑观应这么一提醒,徐润将目光投过去打量了一番。虽然有些远,看不真切,不过吴家小姐鹤立鸡群的华贵气质,以及娇美玲珑的身影,还是让他心里怦然一动。

“走,过去问问看!”

徐润不愧是从上海闯荡回来的,不像传统的中国男子,什么非礼勿视,男女授受不亲。在他眼里,男女之大防,实在是迂腐可笑,人家洋人就不是这样,男女平等,女人一样可以抛头露面,也没有什么男尊女卑之类的。

郑观应紧紧跟在徐润后面,上了台阶。徐润径直来到柏树下的石桌旁,冲那位贵小姐一施礼:

“请问,可是翠微来的吴小姐?”

“哦,正是。”吴小姐慌忙站起身来,给徐润还礼,“请问可是北岭的徐先生?”

“正是我。”徐润口中说着,早上上下下,将这位吴小姐一番打量。只见她的确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儿,身材玲珑小巧,一张鹅蛋般的面孔俊美俏丽,那皮肤尤其白皙娇嫩,晶莹剔透,仿佛轻轻一弹就会出水儿。徐润虽然这几年接触了不少的西洋女性,但是在骨子里,还是欣赏这婉约和清新的东方古典之美,因此一见吴小姐的这份端庄贤淑,登时倾心。

“吴小姐,请不要先生、先生的,叫我雨之好了。”他为人做事爽快,性格也透着豪放。他又将郑观应拉过来:“我来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郑正翔。”

“正翔”是郑观应的字,但是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被这么正式地介绍给别人。

“吴小姐……你好……”

郑观应施了一礼,脸一下子红了,神态忸怩,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楚。倒似乎他是来相亲的,而不是徐润。幸而吴小姐也没有怎么去看他,而是忙着躬身还礼:

“郑先生好!”

见过面之后,吴小姐又介绍了自己的婢女——兰儿。彼此都是年轻人,很快熟络起来。

“吴小姐,今天咱们是第一次见面,我想请你吃个饭,略微表达一下我的心意。”

徐润的作风和做派,都是地道的上海式的,开放、新颖,他显然已经融入那种生活里了。

“听说这里的葡式餐厅不错,吴小姐吃过没有?阿应,今天你沾吴小姐的光,我请你们吃葡式大餐好不好?”

“好呀!”郑观应不等吴小姐答应,早抢着点头道,“我早听说葡式大餐别有风味了,今天倒要好好领略一番。”

“领略葡国风味,的确别致。可是会不会让徐先生很破费?”吴小姐显然对徐润的印象也很不错,一颗芳心不知不觉,早已暗许。人没过门,已经替徐润考虑了。

“哈哈。”徐润满不在乎地笑起来,“吴小姐大概还不知道,我在上海做事情的宝顺洋行,那可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洋行。我在那里挣的是洋人的薪金,难道请你们吃顿饭还吃不起吗?”

中午的安排就这么定了下来,可是现在时间还早,于是徐润提议,不如去外面走一走。

几个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正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忽然对面不远处,一阵锣鼓喧响,原来那里是一个临时搭起的舞台,从初一到十五,每天在这个舞台上,都会上演“神功戏”。所谓“神功戏”,就是利用神诞、传统节日,或者庙宇开光,以及鬼节打醮、太平清醮而上演的粤剧戏目。通常都是连续演出数日,令戏迷大呼过瘾。

一看到有戏可看,徐润顿时来了兴致,邀请吴小姐道:“吴小姐,咱们先过去看一会儿戏,然后去吃饭,好不好?”

吴小姐自然没有什么意见,郑观应平日里被父亲圈在家里读书,也难得有机会出来看戏,因此几人兴高采烈地来到了舞台下,这里人群已经围得水泄不通,难以挤进去,他们几个就在外面的一处高地上,远远地看舞台上的演出。距离虽然远了一些,但是舞台上的鲜艳戏服,还是入眼颇为清晰,而来参加演出的演员大都功力深厚,唱起戏来底蕴十足,那声音在一二里之外也听得清清楚楚,如在跟前一般。

几个人站定以后,各怀心思。徐润和吴小姐眼睛瞟着戏台,心思却在对方身上。只有郑观应是真正在凝神观看戏台上的演出。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群金发蓝眼、身材高大的葡萄牙水手,满身酒气,脚步歪斜,来到了他们身后。

他们当中的一个水手,大概是他们的头儿,被众人簇拥,走在最前。他喝得已经眼珠子发红,手里却还拎着一个啤酒瓶子,一边走,一边不停地仰起脖子,灌上两口。

来到戏台外围,众人都将目光投去台上,这水手头目,却将眼睛在身边的吴小姐脸上、身上打量。最后竟然将身子向前一靠,一双毛茸茸的大手径直去摸她的脸蛋。

“啊?”吴小姐吓了一跳,一下子将身子闪开。在她身边,徐润早已挺身挡在面前:“喂,你干什么?”

郑观应听得不对,转过身来,这才发现徐润已经和那个葡萄牙水手头目对上了,他连忙过去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葡萄牙水手“哇哇”叫着,抡起蒜钵一样大小的拳头,正要给徐润点颜色,徐润却忽然叽里咕噜,用英语说了几句什么。对方一听他会说流利的英语,顿时收回了拳头。

徐润面色严厉,又说了几句什么,那水手头目气焰收敛下去,嘟囔了几句什么,和几个水手转而去戏台的其他地方看戏去了。这边,徐润关心地问吴小姐:“没吓到你吧?”

“有徐先生在,我自然不怕。”吴小姐好奇地问道,“你刚才和他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一句听不懂?”

“是英语,我在上海跟洋人每天都说这种话的。”徐润轻描淡写,“我刚才告诉他,我们宝顺洋行的老板韦伯,和他们葡萄牙人的澳门总督颇有交情。如果他们再不离开,在这里寻衅滋事,我就要请韦伯先生去找他们的总督交涉,于是他就怕了。”

“徐先生,你真了不起!”兰儿在旁边插话,“我和小姐以后有机会,也跟你学英语好不好?”

“好!只要你们愿意学,我随时可以教你们。”徐润见连吴小姐的婢女都被自己所折服,更加得意不已。

经过这番风波,吴小姐也没有心思看戏了,徐润就请她去找个地方喝茶。郑观应却正看戏看得入迷。再说他也不想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于是坚持道:“那我在这里看戏!”

“那好,别忘了时间,午时咱们在葡国餐厅会面。”徐润正要和吴小姐独处,就嘱咐一声,然后和吴小姐、兰儿先走了。

郑观应一个人留下来,更加聚精会神看戏台上的演出。这种“神功戏”,虽然是临时搭起来的台子,所演出的却是正经八百的粤剧“江湖十八本”,都是千锤百炼的剧目,演员也都非泛泛之辈,一举手,一投足,无不韵味十足,观众叫好不断。

郑观应亦看得如痴如醉,忽然间,想起来和徐润的约定,一看时间,哎呀,不早了!他慌忙抽身从人群里出来,问明去葡国餐厅怎么走,刚匆忙来到一条街道上,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呼救声:

“救命,救命啊——”

郑观应连忙循声望去,却发现又是那几个葡萄牙水手,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围住了一个女子。

远远的,只见他们围成一个圈子,将一个女子堵在中间,肆无忌惮的淫笑之声,和那女子的凄惨的呼救掺杂在一起,而周围却没有一个人赶来,眼看那女子定被羞辱!

一瞬间,郑观应热血上冲,头脑一热,也就顾不得许多了。他大步跑上去,厉声大喝:

“住手!”

对方吃了一惊,为首的那个水手头目,瞪着通红的眼睛,费力地想看清楚郑观应是什么人。

“你们刚才没有听我的朋友说,他的老板和你们的总督是朋友,你们还敢在这里胡来?”

郑观应想要拿徐润刚才那一番话来吓唬对方,可惜他一句英语不会说,而对方又听不懂他的广东话。眼见那水手头目满脸怒容,口中叽里咕噜说着什么,忽然上前一步,抡起大拳,向郑观应的头上砸过来,凶悍之极!

幸而郑观应所在的雍陌村,民风也很是强悍,从小村子里就有人教拳习武。郑观应因为身体不好,父亲怕他将来吃亏,受人欺负,所以也给他拜了师父,学了一些拳脚功夫。现在,这功夫自然就派上了用场。他眼疾手快,让过对方拳头,顺手叼住对方手腕,用力一带,那个水手头目无论如何没有料到他会有这么一招,顿时来了个“狗啃泥”。

“快走!”

郑观应也知道,自己万万不是这几个葡萄牙水手的对手,因此一招得手,立即拉起地上的女子,趁几个葡萄牙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冲出包围圈子,沿着街道飞奔。

一口气跑出上百米,他才停下,回头看那几个葡萄牙水手有没有追上来。见没有动静,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一颗心落了地之后,回过身来,这才注意到自己所救的这个女子,原来是个年轻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和他年龄相仿,正不停地大口喘息着。

“姑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那姑娘被他拉着这一通狂跑,显然是累坏了,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若非恩公搭救……小女子今日就要落入那帮无赖之徒手中了……小女子谢过恩公……”

她说着,刚要行礼,却不料远处叽里呱啦,那几个水手呼喊着追了上来。

郑观应一看不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躲开他们再说!”

姑娘答应一声,刚要跟随郑观应往前跑,却不料脚下忽然崴了一下,“哎哟”一声。

“怎么了?”

“我的脚……好痛……”姑娘痛得花容失色,显然是一步都走不了了。

郑观应着急地回头看去,葡萄牙水手已经距离这里不远了,为首的水手头目兽性大发,将上衣都甩开了,光着膀子,露出块块凸起的肌肉,还有胸前的一丛丛黑毛,瘆人之极。

郑观应一时之间,束手无策。他蹲下来查看姑娘的伤势,姑娘却催促他:“恩公,你自己快离开这里吧!”

“那你呢?”

“我反正是逃不掉了,小女子拼着一死,决不能让他们羞辱……请恩公离开这里后,帮助小女子去做一件事情,到县衙去告诉县丞莫老爷,请他给女儿讨还公道!”

郑观应这才知道,原来她是香山县丞莫老爷的千金小姐,自然更不能令她落入虎口了!

“莫小姐,别再多说……得罪了!”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一咬牙,一下将莫大小姐从地上抱起来,然后向前发足狂奔!

一口气跑出去几十米,可是前面却已经没有路,而是一个临海的码头。码头上空空荡荡,不要说出海的船只,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这真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郑观应心里暗暗叫苦,正在此时,忽然,旁边一家店铺的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肥头肥脑的中年人从里面探出来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下,冲郑观应一招手:

“喂,年轻人,来这里!”

郑观应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这是什么地方,抱着莫大小姐三步两步跑过去,胖老板随即掩上了门。

这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屋子,到处收拾得都颇为干净。胖老板径直将郑观应和和莫大小姐带到里面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床榻被褥,正好可以容莫大小姐在这里休息。

郑观应抱着莫大小姐跑了这半天,两只胳膊都酸痛了,将莫大小姐放下,刚擦了把汗,外面却响起来剧烈的砸门声。

“糟糕,他们追来了!”

郑观应和莫大小姐面面相觑,胖老板却安慰他们:“不碍事,一切有我,你们只管在这里待着,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吱声!”

他嘱咐完二人就出去了,从外面将门锁好,然后就听他的脚步声远去,一会儿“吱呀”门开了,葡萄牙水手闯进来,叽里咕噜地嚷着,而胖老板也同样用洋话应对。双方声音都很大,说得似乎很激烈,郑观应和莫大小姐在里面虽然听得清清楚楚,无奈一个字都不懂。二人都十分紧张,不晓得自己的命运会在片刻之后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不知不觉,莫大小姐紧张地将小手放在了郑观应的掌心,而郑观应虽然握住了她的手,却浑然不知。

外面在喧嚣了一阵之后,似乎胖老板说服了葡萄牙水手,将这一干凶神恶煞打发走了。嘈杂的脚步声消失后,胖老板将门“吱呀”一声关上,来到里屋,从外面开了锁,推门进来。郑观应和莫大小姐拉在一起的手这才分开,二人的掌心里都是冷汗。

“老板,你刚才和那些洋人说了什么?他们找不到我们,怎么会善罢甘休?”郑观应问。

“你们放心,我在这里经营多年,和拟事亭的番官尼古拉还是有些交情的。”胖老板解释道,“尼古拉是他们的大头目,地位仅次于总督,我抬出他的招牌来,说我的店是受尼古拉保护的,这些家伙虽然蛮不讲理,却也不敢得罪他们的顶头上司,哈哈。”

“多谢老板!”莫大小姐感激地道,“对了,还没有请教老板如何称呼?”

“我姓吴,叫吴仁兴。”吴老板笑呵呵地道。

“原来是吴老板。”莫大小姐再次施礼道谢,“我叫莫菲青,这位是我的……我的兄长……我们兄妹本来今天到庙会上,是向天后娘娘替家严祈福,却被这伙洋鬼无赖纠缠不休,若非吴老板仗义相救,我们兄妹两个今天只怕就难逃毒手了。”

她这番话信口讲来,煞有介事一般。郑观应不料她会将自己和她说成兄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且慢道谢,我现在只是暂时替你们抵挡一阵,那些葡人水鬼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们的。”吴老板接下来一番话,却又令他们紧张起来。“他们虽然慑于尼古拉的名头,不敢在我这里撒野,可是一定不会服气。因此,表面上是离开了,暗里一定留下人在路边守候,只要你们两个从这里一出去,就会被发现,落入他们的手上。”

“那怎么办?”郑观应和莫大小姐一齐惊呼了一声,“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

“要说从这里离开,只有一条路,就是走水路。”吴老板安慰道,“反正我凑巧救了你们,也算和你们有缘,这样吧,救人救到底,送佛到西天,正好我晚上有一条船要出海,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就在这里待到晚上。到时候,我亲自送你们上船,从水路离开,神不知,鬼不觉,那些葡人水鬼怎么也想不到,等发现不对,你们已经上岸了。”

“如此甚好!”郑观应和莫大小姐一商量,也只能这么办了,“可是,您这么帮我们,教我们怎么报答您?”

“瞧你们说的,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吴老板直摆手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我这么做,也算是积德行善吧,将来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那里也好少受一点罪。”

“吴老板,像您这样的大善人,将来到了阴间,也是做享福的官,怎么会受罪?”

吴老板没有再说什么,嘱咐了二人一番,依旧出去,从外面反锁了门。

这里,屋子里只剩下郑观应和莫大小姐二人。刚才的紧张和惊恐过去之后,现在二人四目相对,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忽然二人都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这位恩公,您……您不会怪我吧?”莫大小姐刚才伶牙俐齿,现在却有些忸怩了。“我没有征得您的同意,就把您说成是我的兄长……”

“你也是为了说话方便嘛!”郑观应倒不介怀,何况他也觉得,莫大小姐不愿意将自己险些被葡人水鬼羞辱的事情说出来,将自己一道拉上,说成兄妹,会省不少口舌。

“那么,我可以请问,恩公尊姓大名吗?”

“哦,我姓郑,叫郑观应,是雍陌村人氏。”

“那我可以叫你一声郑大哥吗?”

“可以。”

“郑大哥,我叫莫菲青,我爹是香山县的县丞莫同。我爹平日里对我管得可严了,今天我是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到庙会上看热闹的,却不料遇上了那些无赖……”一想到自己被众葡人水手围住纠缠、呼救无助的那一幕,她显然心有余悸。

“莫小姐,原来你也是偷偷跑出来的?”郑观应脱口而出,立即被莫菲青察觉了什么。

“怎么,郑大哥你也是……?”

“不错。”发现说漏了嘴,郑观应干脆直接承认。“我本来要参加一个月后的大考,被我爹关在书房里,每天从早到晚苦读。可是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从上海回来了,家里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他坚持要和对方见面,约在了这庙会上,让我作陪。你想,这样的事情,我如果告诉爹,他一定不会同意,所以只能偷偷溜出来了。”

“你那位朋友呢?他如果找不到你,岂非会很着急?”莫菲青问道。

“哎呀,这倒是!”郑观应一拍脑门,“本来我和他约了午时在葡国饭店会合的,可是现在午时早过了,他一定着急了,到处找不到我,不知道要替我担多大的心!”

“对不起,都怪我。”莫菲青歉意地道,“是我连累了郑大哥,令你在朋友那里失信了。”

“别这么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是我辈男儿本色。倒是这帮葡国水鬼,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横行无忌,哼,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是在我堂堂华夏神州的土地上吗?还有,咱们朝廷设在这里的衙门是干什么的?难道没有一个官员敢管一管这些洋鬼子?就任由他们欺侮我们华夏子民,让老百姓终日惶恐不安不成?”郑观应气愤地说道。

“郑大哥,你的男儿气概,小女子敬佩得紧。可是听你这番话,却分明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

“哦?此话怎讲?”

“难道你不知道,十年之前,这里的朝廷官员,就已经全部被葡国军队驱逐,这里的华夏子民,也都全部落入葡国人魔掌之下了。”

“啊?”郑观应大惊,“我只是隐约听说,十年前这里出了一桩大事情,具体是怎样的,并不清楚。莫小姐可是知道其中情由?”

“岂止知道其中情由,十年之前,发生那桩事情的时候,我和爹就在这里,亲眼见证了整个经过。”莫菲青说道。

“真的吗?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么说,你是真不知道了。”莫菲青轻轻一叹,“十年前,我还只是一个不到六岁的小孩子。我跟着爹住在衙署里,后面小小的花园就是我全部的天地,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爹每天都忙于公事,无暇顾及我,他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准踏出花园一步。可是在花园里也有待烦了的时候,因为没有伙伴,只有我一个人,和蝴蝶、蜻蜓说话,无聊了就偷偷爬到一棵大树上去,骑在树杈上,看不远处的一条马路上,经过的各色人等,猜他们是干什么的,是赶路的旅人,还是过往的客商;是本村子里的村民,还是外地闯入这里的陌生人。这种游戏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这条马路上,多了一个奇怪的人。他有一头卷曲的、浓密的金色头发,和我们中土之人明显不同。他的身体又有着明显的残疾,只有一条胳膊,另外一条胳膊的衣袖空空荡荡。然而这个独臂之人,却每天都穿着一套华丽的衣服,骑着一头高头大马,从这条马路上飞奔过去,一会儿又折返回来。每天的黄昏时分,他一人一马,必定准时出现,当地人看他来了,都避之唯恐不及。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是猜此人来头一定不小。当时我也隐约听说,新来了一位澳门总督叫亚马留,狼子野心,要占领我们这里整片地方,不但一改前例,不再向我们这边交税,反而要向居住在这里的华夏子民征收税收,又要强占土地。

“不久,我就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来了一批全副武装的葡国士兵,和当地的村民发生了冲突流血事件。我在饭桌上听我爹说,原来是亚马留要拓宽马路,将当地人的祖坟都给平掉了。当地人忍无可忍,就组织起来,商量了一个方案,要刺杀亚马留。但是这个计划事先被人泄密,告到了衙署我爹那里。我爹为了防止事态恶化,还特地去通知了亚马留。可是亚马留一点都不在意,对我爹的警告置若罔闻。他绝对不相信会有中国人胆大包天到这等地步,会当真对他采取报复行动。

“那天,我又爬到树杈上,看到那个人准时出现在马路上,一人一马,飞驰而过。没有胳膊的那只空空衣袖在风中飞舞着。他过去之后,忽然我发现,有几个当地村民迅速来到马路两边,在灌木丛的后面藏匿了起来。我并不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只见一会儿之后,那个人又骑马回来了,忽然那些当地村民现身出来,在马路的中间,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勒住马头,似乎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见那些村民一拥而上,将那个人给拉下马来……那个人虽然只有一条胳膊,却力大无比,将那些村民纷纷打倒在地。村民们从灌木丛里取出来明晃晃的刀剑,才将那个人砍倒在地,那场景可怖极了。我当时吓得双腿一软,就从树上跌了下来……”

“那个人是谁?”郑观应已经预感到她要讲的下面的故事了,“那个人就是亚马留,对不对?”

“正是。村民们将亚马留杀死以后,也知道闯下了弥天大祸,立即来到衙署找我爹投案自首。我爹还亲自去现场查看了亚马留的死亡情形,验明了正身。当天夜里,我就被我爹叫起来,让我收拾东西,天不亮就跟随他一道离开了衙署,逃回了老家……”莫菲青现在讲述当年的一幕,还紧张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足见当时是受到了多大的惊吓。

“后来呢?”

“后来,葡国人就以他们的总督被杀害为由,派出了军队,将这片土地正式占领了。”

“朝廷呢?朝廷对此难道无动于衷?”

“朝廷可能也觉得咱们杀死了人家的总督,有些理亏,加上葡国人的军队很厉害,朝廷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就默许了他们对这片土地的占领,再未派驻过官员了。”

“原来是这样。”郑观应这才恍然大悟,“我说为什么这些洋鬼子这么横行霸道呢!”

“我爹虽然只是一个区区八品小官,然而毕竟是朝廷命官,守土有责。十年来,他一直为丢了这片土地而自责不已,所以才不准我再踏上这里一步。可是我很怀念小时候的生活,想要找点儿时的回忆,这不,就一个人偷偷跑来了,没想到……”莫菲青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她显然还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中。毕竟在这里,有一段她难以忘怀的童年时光,有她孤独而美丽的成长岁月。而郑观应也在沉默着,他在思考另外一个更为宏大的问题,那就是葡萄牙人何以竟敢怀有如此的狼子野心,觊觎我华夏神州的瑰丽国土?郑观应虽然经由父、祖的安排,给他设定了一条走科举的人生道路,然而他却并非如莫菲青所说,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关于澳门的事情,他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

据他所知,葡萄牙人是三百多年前,以借口补给不足,在澳门这里登岸的。上岸之后,贿赂地方官员,然后就赖着不走了。起初他们只有三五十个人,租住在当地人的房子里。善良而好客的中国人对这些外来客人非常客气,因为我们有孔子之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然而没有想到,“客人”却从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天起,就没有离开的念头。他们人数越来越多,呼朋引伴,成群结队,慢慢地在当地建起了房屋,成为这里的正式居民,而只象征性地每年给中国政府交纳地租五百两银子。再后来,因为荷兰人要来争夺澳门,葡萄牙人借口抵御荷兰,开始大规模修筑军事要塞,并且以保护自己的贸易为借口派来了军队。然而一直到此时,他们还没有真正暴露自己明火执仗、不折不扣的强盗嘴脸。就在郑观应出生前两年,中国和英国因为林则徐在虎门销毁鸦片,而爆发了大规模军事冲突,史称“鸦片战争”。这一仗,中国大败,老大帝国千疮百孔的面目暴露无遗。而在战争中,驻扎在关闸控制澳门的中国军队被英国击溃,这使得明里暗里试探了中国三百多年的葡萄牙人,一下子看到了可乘之机,终于露出了狰狞面目。不久,葡国女王正式宣布澳门为“自由港”,葡国大名鼎鼎的“独臂将军”亚马留被派到澳门,成为新的总督,他一来就宣布向所有的华籍居民征收地租、人头税和不动产税,下令所有在澳门停泊的中国船只要向澳门的“船政厅”缴税,甚至他竟然撤销了中国政府在澳门所设立的“海关”,驱逐“海关”官员,又把建立在议事厅入口处的《澳夷善后事宜条议》石碑推倒,这是显然要抹去中国政府对澳门上千年来的拥有铁证!葡萄牙人的野心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刺杀事件,这个亚马留还不知道将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情来!然而中国人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为了守护自己的美丽家园所做的拼死抗争,还是白费了。当年的事情发生以后,葡国立即出动了军队,在英、美、法等国的支持下,一举占领了关闸,然后要求中国政府捉拿“凶手”。中国政府被迫逮捕了刺杀亚马留的几个村民,未经审判就匆匆处死,然后将首级连同亚马留的尸身交给葡国。这件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可是葡国对澳门的占领却从此成为事实。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郑观应才只有七岁,不懂得什么。可是今天,听莫大小姐讲述当年她所亲眼看见的一幕,郑观应忽然心里有一种被针刺一样深深的疼。是啊,他痛恨葡萄牙人的无耻和贪婪,但是他更痛恨自己政府的昏庸和官员的懦弱。难道我们堂堂中华,天朝大国,竟然奈何不得一个小小的葡萄牙吗?即使葡萄牙在背后仰仗的英国人,也不过有几艘轮船,几百门大炮而已,海上虽然是威风了,可是一进入陆地,弃船上岸,又岂会是朝廷百万铁骑的对手?郑观应就听父亲不止一次讲过,当年十万广州百姓守卫珠江两岸,阻止英国香港总督文翰入城。那是怎样的一幕!民心可用,地利尽占,却何以我们会那么害怕洋人,自鸦片战争以来,一再地失城失地,颜面丢尽,莫非洋人在坚船利炮的后面,还有让我们朝廷更为忌惮的东西?而洋人所以不将老大中华放在眼里,有恃无恐,莫非他们真的不仅仅有枪炮舰船,还有在这背后更为神秘莫测的称王称霸的力量?而这或许才是关键!

这是一个巨大的谜,但是郑观应却暗暗下了决心:将来我一定要解开这个谜!

三、险些被卖了“猪猡”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响起开锁的声音,门推开了,吴老板进来,手上还端着一个油漆木盘,上面托着一盏灯,两碗饭,两个菜,放在桌上。

“饿了吧?快来吃饭吧!”

“什么?都到了吃晚饭时候了?”

郑观应和莫菲青都是一惊,原来不知不觉,二人已经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

“是呀,你们两个只怕连中午饭都没有吃吧,我特地给你们多加了点饭菜,快来吃吧!”吴老板体贴地道。

“那真是太谢谢您了。”郑观应听他这么一说,才觉出来真的是饿了,也就不客气,端起来一碗饭,连扒几口,又夹了几口菜:“真香,吴老板,您的手艺真不错!”他还不忘转向莫菲青:“莫小姐,你也快来吃啊!”

他这么随口一叫,却暴露了自己和莫菲青的关系,并非如先前莫菲青所说的是“兄妹”。莫菲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赌气说了一声:“我不饿。”

“吃吧,吃吧。”吴老板笑着道,“这位姑娘莫要恼他说破,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们不是兄妹!”

“哦?”郑观应这才知道,是自己说漏了嘴,惹莫菲青不高兴了,不过他对吴老板的话更好奇。“吴老板,你怎么看出来,我们不是兄妹?”

“很简单呀。”吴老板道,“莫小姐的脚崴得这么厉害,如果真是兄妹,你早就不避嫌疑,替她揉捏了。可是你却不敢碰她一下,而她也只是自己揉捏,并不让你来动手。这就说明,你二人非但不是兄妹,而且根本就是认识未久,我没有说错吧?”

“哈哈,吴老板,你真不愧是生意人,观察人观察得还真仔细呀。”郑观应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也就不再隐瞒,如实相告:“不错,我们的确不是兄妹。其实她姓莫,我姓郑,在这之前,我二人根本就没有见过面。我今天是陪一个朋友来的,约好了中午在葡国饭店吃饭。刚巧在去的路上,看到莫小姐被那群洋人水鬼欺负,大声呼救,我辈堂堂男子汉,岂能容忍洋人如此撒野,欺负我华夏一个弱女子?所以我就冲了上去,将莫小姐救了出来,我们也是刚刚才彼此知道对方的身份。”

“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了不起呀!”吴老板赞赏地冲他竖起大拇指,“我老了,不行了,和你们年轻人没得比!”

他又亲自端了一碗饭给吴小姐。“吃吧,可别饿坏了身子。吃完了饭,一会儿好有力气上船。”

“吴老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莫菲青一时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

“不用说了,你一个姑娘家,遇到这种事情,我完全理解。”吴老板却颇通人情,“好了,不说那么多了,你们先吃饭,我再出去看看!”

他又转身出去,掩上了门,上了锁,随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子里又只剩下二人。

郑观应真是饿极了,一碗米饭几下扒进肚子里,一盘菜也顷刻狼吞虎咽扫得精光。“唔,真好吃。莫小姐,你说这个吴老板是不是个大好人?他和我们从未见过面,却对我们这么好,我们可要好好地谢谢他。”

“你不也一样,和我素昧平生,却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莫菲青反问道。

“我……”郑观应一愣,“我倒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而已。”

“你才是真正的大好人,和吴老板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你比他诚实。”

“诚实?”郑观应以为她还在为自己揭穿她的谎言而生气,连忙道,“刚才我真不是故意的……”

“不,我不是指那件事情。”莫菲青道,“不知道怎么,我总觉得这个吴老板,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们。”

“啊?”

“你看,他一直在问我们的情况,可是他一句都没有说自己的情况。”莫菲青毕竟是姑娘家,心思细腻,“而且,他只和那些葡人水鬼说了几句话,那些人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你不觉得这里面很奇怪?”

“那有什么奇怪的?吴老板不是说了吗,他和那个什么尼古拉很有交情,这个店是受尼古拉保护的。”

“你知道那个尼古拉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却知道此人。早在十年前,就听我爹说过,这个尼古拉坏事做绝,开设赌场,引诱人去赌博不算,而且还和这里的当地人勾结,开设‘招工馆’,名义上是介绍你到外洋去工作,说能挣好多的钱,实际却是把你当作猪仔一样地贩卖给洋人去做苦力。听说他们会用尽各种各样的手段,或者明里拉拢,给你好吃好喝,使你心甘情愿签订合约;或者暗里下蒙汗药、打闷棍,总之将一船人凑齐了之后,就开船出海,驶往一个叫什么‘皮鲁国’的地方。那个地方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去了那里之后,也没有人逃回来过。”

“啊?”郑观应也早听说,澳门专门有从事这样生意的人贩子,顿时紧张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吴老板会是和尼古拉合作,专门做这种‘贩猪猡’生意的吗?”

“很有可能。”莫菲青点了点头,“他以为我们不知道尼古拉是什么人,所以才会有恃无恐地说出这个名字。可是我恰恰知道尼古拉是做什么的,才会觉得不对。”

“那可糟了!”郑观应一直将吴老板当作大好人,活菩萨,现在才觉得自己太过轻信于人。“怎么办?如果吴老板真是做这种生意的,咱们岂非成了自投罗网?这样吧,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一看,吴老板是不是真的在捣鬼。”

说到这里,他一下子站起来,可是却忽然眼前一阵眩晕。“哎呀,我的头怎么这么晕?”

他刚来得及说出这一句话,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金星飞舞,然后就重重倒了下去。

“郑大哥,你怎么了?”

莫菲青大惊,连忙上来扶起郑观应,却怎么摇晃他也不醒。莫菲青一瞬间转过一个念头:

“饭菜里有蒙汗药?”

她知道自己一个弱女子,不可能对付得了吴老板那样的奸诈之徒,干脆将饭菜都推去地上,然后自己也装作中了蒙汗药,晕倒在地上。

果然,片刻之后,吴老板从外面开了门进来了,一见二人倒地,一阵冷笑:“哼,两个雏儿,到底着了道儿!”

只见他又冲外面一声喊:“来人!”

顿时,从外面冲进来几个人,手上都拿着绳子,不由分说,将二人捆绑起来。郑观应是浑然不觉,莫菲青也装作浑浑噩噩的样子,被捆绑之后,和郑观应一道被抬出来。

门口早已停了一辆车子,郑观应和莫菲青二人被扔上车子之后,车子立即直奔码头。

其时,天色尚未黑透,莫菲青悄悄睁开眼睛,隐约可以看到码头上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在走动。

他们刚来到跟前,就听有人问道:“谁?”

“我是老吴。”吴老板答应了一声。

“老吴,你平日里每次都是最后一个到,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可弄到了什么好货?”

“运气,运气,今天不费吹灰之力,自己送上门来一对男女,而且都是上等货。”吴老板得意地“嘿嘿”笑着。

莫菲青躺在车子上,听吴老板将自己和郑观应称作“上等货”,又是愤恨,又是惶恐。

“哦?我倒要看看,什么货色值得你大吹大擂。”就听脚步声响,那个和吴老板说话的人走了过来,先来到郑观应身边,将一个灯笼凑近他的脸上,伸手掰开他的嘴巴,如同交易牲畜那样看了一下他的牙齿。又将灯笼来照莫菲青的脸上,莫菲青吓得一动不敢动。

那人正要来掰开她的嘴巴,忽然听得一阵叽里咕噜,那人立即和吴老板提着灯笼迎上去。

“尼古拉先生,我们的货都备齐了,就等您来验货了。”

莫菲青听到“尼古拉”这个名字,知道自己猜测果然不错,吴老板等人正是和尼古拉勾结,作丧尽天良的“贩猪猡”的生意。她悄悄睁开眼睛,只见在灯光的照耀里,尼古拉身材高大,一张脸上全是浓密的胡须,鼻子如鹰钩一般,一双眼睛闪着幽幽蓝芒。

在尼古拉身后,还跟着一些葡萄牙的水兵,白天欺侮莫菲青的那几个人都在其列。

这个尼古拉却是个中国通,能说一口地道的粤语。他一边走过来,一边大声道:“哼,你们都弄了一些什么货色?可别是像上次一样,弄些老弱病残来糊弄我!”

“哪里会呢?”吴老板连忙将尼古拉引到这边来,“尼古拉先生,您看这个怎么样?”

灯光照射到郑观应脸上,尼古拉看了看,很满意。“这个还差不多,可以卖个大价钱。喂,怎么这家伙一动不动,不是死了吧?”

“不是,这小子贪吃,再加上我给他下的蒙汗药分量重了点,嘿嘿,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哦?这儿还有个女的?”灯光照射到莫菲青的脸上,尼古拉显然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

“尼古拉先生,这可是真正的上等货。如果您想要买她,不给我加一倍的价钱我可不卖。”

“呸,你们这些人眼里只有钱。”尼古拉却不肯出大价钱,“没有我罩着你们,你们连生意都做不成。不谢我也就算了,却总还动心思来算计我的钱,我哪有那么多?”

正在争执,为了价钱的事情谈不拢,忽然,远处又是一阵喧哗。随即,一群人提着灯笼赶了过来。

“喂,这里所有的人都听着,我有澳门总督基马良士先生的亲笔手令,来这里寻找我的一个朋友。他叫郑观应,是雍陌人。如果在你们这里,马上把他交出来!”

来的人正是徐润。他中午在葡国饭店和吴小姐、兰儿等郑观应吃饭,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于是他们只好先吃了饭,徐润将吴小姐和兰儿送走以后,又一个人到处打听,直到听说有一个人为了救一个女子,和葡萄牙水手发生了冲突,那个人的身材相貌和郑观应非常相像。他觉得大事不妙,心想或许郑观应落在了葡萄牙人手里。他立即去求见澳门总督,而且打出了自己的宝顺洋行老板韦伯的招牌。澳门总督基马良士听说是宝顺洋行来人,就接见了他。徐润告诉说自己的一个朋友不见了,希望基马良士帮忙找一找。基马良士派人找了一通,却并无下落,后来有人提醒:会不会是被招工馆的人给弄去了?如果是贩卖到外洋去做苦力,可就回不来了!徐润一听大为着急,向基马良士请求了一道亲笔手令,一家家招工馆找过来。

后来,徐润听说码头上有一艘运送“猪仔”的船正在装载,连夜要起航,就匆忙赶来了。

“糟糕!”吴老板这边,一听是来找郑观应的,立即低声对尼古拉说:“他要找的就是这个人。请您想想办法,千万别让他发现是我在搞鬼,否则生意就做不成了。”

尼古拉点了点头,迎着徐润走上去,叽里咕噜一通洋文。徐润也叽里咕噜和他说了一通。显然,尼古拉是说这里他已经检查过,没有什么不法的事情。徐润见尼古拉这边人多势众,也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正要带人离去,忽然,这边车子上装着昏迷不醒的莫菲青,拼尽力气,大声喊道:

“喂,你那位姓郑的朋友在这里!”

她这一喊,将吴老板吓得屁滚尿流,不知道这位莫大小姐怎么会忽然醒了过来。

徐润本来已经转过了身,正要离开,听得莫菲青这一喊,立即回转身来,将灯笼光亮投向莫菲青这边:“这位姑娘,刚才可是你在喊话?”

“对,你那位姓郑的朋友,和我在一起,呶,他不就在这里?”

莫菲青将郑观应的上半身用力扶起来。徐润一见到郑观应这个样子,大惊:“不错,这的确是我的朋友。他怎么了?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

趁着混乱,吴老板想要溜走,莫菲青却用手一指:“是他,就是这个姓吴的家伙害得我们,在我们的饭菜里下了蒙汗药!还有这个叫尼古拉的家伙,他们是一伙的……”

徐润一听,尚未发作,尼古拉却老奸巨猾,已经一声大喝:“姓吴的,尔等好大的胆子!刚才我只是想查清楚你们还有多少同伙,才故意跟你们讨价还价,现在什么都清楚了。来人呐,将这些不法之徒给我拿下!”

他一声令下,众葡萄牙兵丁立即一拥而上,将吴老板等人反剪了双臂,捆了起来。

然后,只见尼古拉又和徐润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什么,徐润点点头,让在一边,于是尼古拉带人押着吴老板等离开了。

“喂,不能让他们走,他们是一伙的!”

莫菲青还要阻拦,却被徐润打断了:“这位姑娘,我是来救我朋友的。其他的事情,我不想多管,也管不了。这位尼古拉先生说他在执行公务,我可不想妨碍到他。”

“你……”

莫菲青没有想到徐润如此胆小怕事,正要责怪他,徐润却早上前将郑观应从车子上弄下来,放在地上平躺好,又脱下自己的外衣,去水里打湿了,过来轻擦郑观应的脸。

被冷水一激,郑观应迷迷糊糊地醒来了。

“这……这是什么地方?”郑观应因为是仰面朝天,睁开眼只见满天星斗,大为诧异。“我……是不是死了?”

“阿应,你可不能死。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回去向伯父交差?”徐润将他扶了起来。

“阿润哥,是你?”郑观应这才认出他来,“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这是怎么了?”

“郑大哥,你不知道,吴老板……呸,吴仁兴那个家伙,给咱们的饭菜里下了蒙汗药。你是被蒙汗药给迷倒了,我一口没吃,但还是装死,和你一道被他们弄到了这里。”

“啊?吴仁兴真的要把我们‘卖猪猡’?”

“可不,尼古拉也来了,正商量怎么把咱们卖个大价钱呢!幸亏你这位朋友赶来了……”

“阿润哥,对不起,让你替我担心了。”郑观应这才知道事情的经过,可是又十分好奇。“对了,阿润哥,你怎么知道我遇到了危险?”

“说来话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徐润却顾不得多说,“走吧,咱们马上离开!”

他们一行人迅速离开了码头,那几个人都是徐润从总督府里临时借来的,现在任务完成,就回去禀报总督了,只剩下徐润、郑观应和莫菲青。

依着郑观应的意思,马上就要离开澳门,连夜回家。他想,自己偷偷摸摸离家外出,家里一定乱翻了天。如果自己此时回去,顶多挨一顿毒打。可是如果自己连夜不归,那么,父亲还不知道为自己担心成什么样子,万一把父亲给气病了,那就是自己不孝了!

可徐润毕竟是见过大世面,遇事沉着。他知道自己三人现在的处境仍然危险万分。“那伙人和尼古拉是一伙的,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担心他们会一路追上来,到时候咱们寡不敌众,再落到他们手里,那可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徐大哥说得对!”莫菲青也赞成他的说法,“那帮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定不会放过咱们!”

“我倒想到一个去处,他们觉得咱们一定会连夜从官道上赶回去,咱们却偏偏不走,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住下来。等天亮以后,路上人多了,再堂而皇之地离开。”

“妈阁庙?”

郑观应和莫菲青不约而同地说出这个名字,他们和徐润想到一块去了。

“正是。”徐润点了点头,“事不宜迟,快走吧!”于是三个人一道,转而向妈阁庙这边来。

四、深夜,在天后娘娘座前,郑观应许下自己的誓愿:用一生寻求一个救世良方

入夜的妈阁庙一片静寂。一天的喧哗都已经散去,连守夜的人也喝了酒,在屋子里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三人从山门进来,径直来到供奉天后娘娘的大殿。大殿的门是虚掩的,轻轻推开进来后,只见两盏长明灯火舌吞吐,灯光摇摆不定。慈眉善目的天后娘娘端坐在宝座上,俯视着世间这有着无穷无尽欲望和烦恼的芸芸苍生。郑观应等三人先去蒲团上跪下了,给天后娘娘磕头:

“天后娘娘恕罪,我等三人深夜来此打扰,实在是无处可去,要在此借宿一晚。”

大殿上空空荡荡,带着早春寒意的夜风从门缝和窗户里吹进来,莫菲青毕竟是姑娘家,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说了声“好冷”,将身上的衣服用力裹紧了。

“喂,莫小姐,如果你不嫌弃,到这里来吧!”

郑观应去供桌底下,三两下打扫出来一个地方,又将一块桌布铺在地上。虽然地方小了一点,可是毕竟能挡风遮寒。莫菲青此时也顾不得矜持了,只好过去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郑观应在中间,徐润则在另外一个角落里,居然三个人都挤下了。

“这下行了。”郑观应放心地道,“那些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们会藏身在这里。”

“不要说他们想不到,连我都想不到。”徐润有些不悦,“阿应,我今天带着你来,是陪我相亲的。你倒好,竟然惹出这么大的一桩祸事来……”

“徐大哥,你不要怪他,事情是因我而起的。”莫菲青连忙替郑观应解释,“郑大哥也是为了救我,才被我连累上的……”

“什么连累不连累,阿润哥,你说,要是你遇到这样的事情,是不是也要出手相救?”郑观应反问道。

“阿应,你还年轻,血气方刚,又没有见到多大的世面,你可知道我在上海,差不多每天都见到三五起这样的事情。如果我每见到一次,就出手去相救一次,我这一天到晚,还能干别的吗?不要说做生意,就是被洋人追着打,也给打死了。”

“真的吗?”郑观应简直难以置信,“上海那边的洋人,也这么凶?那里的百姓也被欺负?”

“不但洋人欺负咱们,当地的朝廷官员,也都和洋人勾结,专门欺压百姓。阿应,你应该听说过,‘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以为只有澳门这里乱作一团吗?唉,当今天下,纷纷扰扰,哪里还有一片清净之地?我现在倒真有点羡慕你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次回去后,我劝你安心读书,先中个秀才,再中个举人,最后殿试中个状元,大魁天下,那才叫人生得意之极呀!”

“我倒没有做过那样的梦,就是中个秀才,也是为了我爹,而不是为了我自己。”郑观应如实说道。

“那你总不能为了你爹活一辈子?”徐润道,“你想过自己以后人生的路要怎么走吗?”

“我当然想过,只是我的这个想法,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阿润哥,莫小姐,你们来猜上一猜,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不是功名之学,那就是义利之学,阿应,看来你是想和我一样,立志要学做陶朱公了?”徐润道。

“不,如果让我来猜的话,郑大哥的志向应该不在功名,也不在利禄,而是要济世救人。”莫菲青却说出一番令郑观应吃惊的话来。“这倒和天后娘娘在未成仙以前的志向一样,郑大哥,我猜的可对吗?”

“阿润哥说要做陶朱公,我没有想过;莫小姐你说我和天后娘娘一样有志济世救人,也高抬了我。”郑观应亲口道出了自己的愿望,“其实,长久以来,我一直羡慕的是神仙之学。所以我最想修习的,就是黄老之学、钟吕之术。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如果这次能够考中秀才,那就算是对我爹有了一个交代。然后我就要离家外出,云游天下,去那名山大川之中,访仙问道,岩栖谷隐,最后证得正果而飞升上天。”

“郑大哥,你要成神仙?可是那不是虚无缥缈的事情吗?”莫菲青对这个话题大感兴趣。

“神仙之说,自古有之,吕洞宾祖师不是有一句话:神仙本是凡人做。只要心诚苦修,就一定能够成功。你也知道天后娘娘吧?她不就是一个普通女子,最后修成正果吗?”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门学问,能够教人成仙成道,那么我倒愿意和郑大哥一道修习。”

“莫小姐也对道术有兴趣,那真是太好了。”郑观应听莫菲青和他志趣相同,很是高兴。但他随即又道:“这的确是我一直以来的志向,本来已经下定了决心,只等这次考试一发榜,中榜之后,我就辞亲远游。然而,就在刚刚之前,我却忽然又有了新的志向,对我来说,神仙之学已经不是第一等的大事情了。”

“哦?”他这番话一出口,令徐润和莫菲青都觉得很好奇,“你的新志向是什么?”

“就是莫小姐刚刚所说的四个字:济世救人!”郑观应一脸的凝重和端肃,“不过我的‘济世救人’,和天后娘娘不同。天后娘娘是以自己的医术而救人。我以前也学过医术,但今天一天所发生的事情,以及阿润哥刚刚讲到上海的事情,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仅仅以医行世,并不能拯救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如今是洋人横行,欺负我华夏子民,将来甚至可能得寸进尺,亡我华夏,霸我国土。灭族灭种的大祸就在眼前,而我要济世救人,就必须要寻求一个救世之方!这个救世之方,要能使我们自己迅速强大起来,恢复到汉唐气象,重振我华夏雄风;要让洋人一如汉唐之世那样,对我们华夏神州只有敬畏臣服,顶礼膜拜的份儿,而绝不敢心生妄念!这就是我刚刚确定下来的新志向!”

“好大的志向!”他这番话一出口,徐润和莫菲青都不由地被惊呆了。

过了一会儿,听外面一点动静也无,断定那些洋人无论如何不会找到这里来,于是,郑观应从供桌底下爬出去,拈了三根香,在长明灯上点燃了,插入香炉,然后在蒲团上跪好,对着天后娘娘的像,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天后娘娘在上,请为我作个见证。小子郑观应,今日在此立誓:小子不才,愿意竭尽一生之力,寻求一个救世良方,强我华夏,固我神州,拾盛唐之气象,展强汉之雄风,使四夷宾服,天下归心;不遂此愿,死不瞑目!”

对着天后娘娘立誓以后,他又磕了三个头,默然良久,才回到供桌底下来。

刚坐好,莫菲青就悄悄地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这是二人第二次拉手了。只不过这一次,莫菲青的小手温暖而柔软。她低声在郑观应耳边说道:“郑大哥,你知道吗?我从未听得有人有如此宏大的志向,也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丈夫气概和英雄之志。我一直以为天下的男人都像我爹那样,是临阵逃脱、不敢担当的胆小鬼。但是今天我遇到了你,是你让我改变了这一看法。真的,你不一样,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你的济世救人的志向好宏大,好让我感动。如果你答应,以后就让我陪伴在你身边,来帮助你一起实现这个宏伟之志,好吗?”

她的嘴唇就抵在郑观应的耳边,吐气如兰。她的声音那么小,那么轻,这是她第一次向一个男子敞开自己的心扉,第一次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意,她的脸虽然隐于黑暗中,看不清晰,但是可以想象,一定红得如同灿烂的朝霞一般。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第一次情动,也是一个女人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作幸福。人生就是如此,她今天刚刚经历了羞辱和苦难,转瞬之间,巨大的幸福又从天而降。她在一刹那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命运,这个男人就是上天恩赐给她的最好礼物。

“莫小姐,谢谢你。”郑观应显然也感受到了她的那份真挚,用力握紧了她的手。“谢谢你没有嘲讽我痴心妄想,没有把我当作一个狂妄之徒。如果能够得到你的帮助,我的志向一定会有成为现实的那一天!”

“是啊,阿应,不但莫小姐被你感动,要帮助你,我也被你感动了。”徐润等他二人说完,在旁边接过话去,“说真的,以前我还从来没有好好想过,一个人究竟这一生要从事一番怎样的大事业,我要成为陶朱公,也只是考虑个人去怎样尽可能地拥有财富,然后将这财富用来救济世人。至于富强国家,复兴汉唐之风,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阿应,今天你在天后娘娘跟前立了誓,决定了这一生要做一番大事业。既然你有如此大志,那么,也算我一个。我现在研究的是经济之道,就从经济上入手来帮助你。别的不敢打包票,如果需要钱,只管包在我身上。将来你做了入阁之相,我就做你的户部尚书,保你钱粮无忧!”

不愧是好朋友,好兄弟,徐润的这一番话掷地有声,让郑观应感受到了与莫菲青的女儿缠绵所不同的另外一番丈夫豪情。他同样和徐润紧紧地将手握在一起。

“阿润哥,你明天就要回上海了,我恐怕也不能去送行,不如今天就在这里和你约定:如果我一个月后科举中榜,就走仕途,将来你来帮我;如果我未能中榜,就去走经济之途,到上海去帮你。总之,人生在世,光阴苦短,你我兄弟相知,一定要轰轰烈烈地做一番大事情,方不枉走这一遭!”

“好!”

于是,在这个夜晚,郑观应的人生道路就这么定了下来。一边是红颜知己,一边是生死兄弟。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他默默地想着未来的宏伟事业,一阵阵地心潮澎湃,后来就迷迷糊糊睡去了……

五、假借“罗浮散人”,道出本次县试的“头名”:郑观应

一个月后,香山县童子试的大试之日终于到来了。

大试前一天,郑观应早早就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动身前往县城了。父亲郑文瑞从昨天晚上,就一直没有睡,给儿子清点考试所需要的一应诸物:文房四宝是必不可少的,“四书五经”的书籍也要带上,以备在考前温习。这些都已经装在一个书箱里了。半个月前就定制的学士袍也已经送来,是完全按照郑观应的身材量体裁衣的。另外童子试要一连考五天,从第一天进了考棚之后,五天五夜不能出来,所以必须自带生活用具,以及足够的干粮。这些郑文瑞都亲自给儿子打点,不让他操一点心。

一切准备就绪,郑观应就要踏出家门了。这时候,大弟弟郑思贤从外面回来,手上捧着一段桂树枝。

“二哥,把这个带上。”

郑思贤一早出去,替哥哥折了桂树枝回来,这也是当时人们参加科考的一个风俗,为的是取“折桂”的谐音。郑思贤排行老三,郑观应是老二,在上面还有一个已经出嗣给伯父的郑思齐,这三兄弟都是郑文瑞的原配夫人徐氏所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而其他的几个兄妹都是继母所生,和这三兄弟之间,终究是隔了一层。

郑观应接过桂枝,放入书箱,其他几个兄妹都睡眼惺忪地在门口送别,郑观应在父亲郑文瑞的陪同下,离开了家。来到村口,不远处的山坡上就是母亲的坟墓。

郑观应放下书箱,来到山坡上,在母亲坟前跪下。

“娘,孩儿今天就要去参加大试了。请您在天之灵,保佑孩儿此去顺利,一榜得中。”

他给母亲磕了三个头,若在往常还会和母亲聊上一阵子,但是今天有要事在身,只能匆匆离开。

下了山坡,重新上路,在父亲的陪同下来到乡里。这里参加此次县试的十几个少年,都已经束装待发。因为当时参加县试要求极严,学生不但自己要出身清白,不是什么优伶、皂隶的孽子,没有丧孝在身,而且彼此之间,还必须有五人联保。所以郑观应到了这里之后,和众人会合,先找好了保人,然后在乡里送考的官员那里统一登了记,报了名,再由乡里的官员负责统一安排,将这批考生送至县城。

办完了手续之后,时候已经不早,郑观应等人就要奔赴县城了,他过来和父亲告别。

“爹,您回去吧!放心,我一个人行的,您只管等我的好消息就成了。”

“官仔,爹知道你没问题的。不过爹不在身边,你还是要照顾好自己。尤其不可任性胡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一切都以考试为重。考试交了卷子,马上回家!”

时间匆促,郑文瑞也不好跟儿子多说什么。但是他的话里,仍然有很深的一层意思。

他嘱咐儿子不要“任性胡来”,那显然是指郑观应上次偷偷溜出去陪徐润相亲的事情。郑文瑞对于儿子如此不知轻重、贪玩好耍的举动大为恼火,但他也知道,儿子和徐润是从小一起玩大的伙伴,郑、徐两家又是百年世交,自己却也不好因此重责儿子。再加上儿子回来之后,乖巧得很,每天刻苦读书,比以前更加勤奋,也就算了。

在父亲的注视里,郑观应和一众少年在送考官的护送下启程了,几辆大车直奔县城。

香山县城坐落在一个叫作石歧的地方。据说建城已经有七百年以上的历史。当年,是一位叫作陈天觉的进士,经由东莞县知县上奏朝廷,请求建立香山县,得到批准,从东莞、番禺、新会、南海各自划了一部分,归香山县管辖。香山县城的选址,当时有两个地方:一个地方是雍陌,也就是郑观应所在的家乡。另一个地方就是石歧。陈天觉因为是在石歧这个地方做官,对这里有感情,就力主在这里建城。然而他的这个建议,遭到了雍陌郑氏的一致反对,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只好作了一个选择:古时候有“土重为贵”的说法,就从石歧和雍陌各自取土一方,进行称重,重量胜出者,就在该地建城。结果,陈天觉求胜心切,偷偷命人在土里面掺入了铁砂,而雍陌郑氏则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因此一称重,结果立判。石歧胜出了,县城就设立在石歧。雍陌郑氏不甘心,仔细调查一番,后来真相大白,因此县城又得名“铁城”。

这天,午时刚过,郑观应等一行人就来到了县城。他们来不及观览风光胜景,直奔县衙。

县衙的衙署前,早已经是人头攒动。从各个乡赶来的考生,大约一百多人,簇拥在衙署前,排起了长龙。郑观应等人也加入了这个队伍中,等候进入衙署的礼房,在那里领取报名表,填写姓名、籍贯、年龄、三代履历、同考五人联保、禀保人等内容。填写完毕,经礼房核对无误之后,发给一个号码,这个号码就是明天要进入的考棚中的号房。此后的五天五夜里,考生就要在这间号房里答题、起居。

郑观应和众人正在有序等候,却忽然身后一阵骚乱,一辆装饰豪华的车子急驰而来。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也都披红挂彩,驾车的人根本不管前面有没有人挡路,一通挥鞭。

车子如飞而来,唬得人们纷纷散开,车子呼啸着从人群里冲过去。

来到县衙门口,随着赶车人一声高喝“唷——”,那两匹马也真是训练有素,竟然顿时收足,四蹄钉地,车子说停就停了下来。众人一时间之间,都将好奇的目光投向车厢里。

大家都想知道,是什么人竟然如此肆无忌惮,敢在县衙门前如此纵马飞驰。

只见赶车人打起帘子,去车厢里搀扶出来一个人。

这个人却是一个少年公子,一身的锦衣玉袍,十七八岁的光景,胖得如同圆球一般,一张脸上只见肥肉颤动,眼睛鼻子嘴巴挤作一团。而就是这青天白日的,他却似乎喝得酩酊大醉,正在车子里呼呼酣睡,被车夫给架下车来,才朦胧睁开了睡眼。

“这……这么多人都是干什么的?”他费力地将小眼睛睁大,打量着排队等候的考生们。

“少爷,他们和你一样,都是来参加考试的呀!”

“考试?有什么好考的?难道他们还有谁不服气,要和我争头名不成?”这位少爷将车夫一推,迈开两条短粗的腿,走过去将一个个考生推搡到一旁:“你、你,还有你,你们有谁敢和我争头名吗?说呀,你们谁不服气,敢和本少爷争头名?”

他这么骄横无礼,又喝了酒,别人也不愿意和他计较,都主动躲到了一旁。

这位少爷脚步踉跄,一抬头,看到郑观应还站在那里,就一下认定,他就是和自己争“头名”之人。

“喂,臭小子,你要和本少爷争‘头名’吗?”

“奇怪,还没有考试,你凭什么口口声声,称自己是笃定的‘头名’?”郑观应冷冷地问。

“凭什么?就凭本少爷肚子里的这一肚子墨水!”他将如西瓜般滚圆的肚子一挺,用力拍了拍。

“哼,墨水不知道有没有,酒水只怕装了不少吧?”郑观应的话,将众人逗得大笑起来。

胖少爷脸上一红,大声嚷起来:“笑什么?笑什么?就算本少爷装了一肚子酒水,有什么好笑!你们知道本次考试的主考官是谁?就是我爹!”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知县金万斗的儿子,难怪这么骄横,这么目中无人!

“失敬,失敬,原来是金大少爷!”郑观应决心要整一整这位金大少,他故意装出很惧怕的样子,冲对方深施一礼。“不知者不罪,金大少爷,在下有冒犯之处,还请包涵。”

“哈哈,怕了吧?”金大少爷见他一听自己报出身份就这么低声下气,得意地大笑起来。

“不过,就算金大少的令尊是本次考试的主考,可是也不一定能保证金大少就是‘头名’吧?”

“你说什么?难道我爹是主考,他说了还不算?”

“金大少,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离地三尺有神灵,像这等中榜夺魁,乃是靠个人的文运,以及神灵的庇佑,都是前生修定的。绝非今生今世,什么人可以轻易更改。”

“哦?”金大少一听他提到神灵,似乎有些害怕了。“你说的当真?”

“自然当真。”

“就算当真,神灵虚无缥缈,谁人能看得见?谁又知道神灵是什么意思?

“一般人自然不知道。不过,小人却在小时候被父母送到罗浮山学道,拜过天师,因此学过‘请仙’之法。”郑观应口头上说得煞有介事,肚子里却在暗暗发笑。

“什么,你能‘请仙’?”这位金大少,听他这么说了以后,更加来了兴致,迫不及待地要知道,自己是不是就是神灵所预知的那位“头名”,连声催促道:“那你就立即施法‘请仙’,让神灵来告诉大伙儿,谁是这次考试的‘头名’?如果请不来,便是吹牛!”

“就在这里‘请仙’,那可不行!‘请仙’必须要戒斋三日,沐浴更衣,要设坛,书符……”

“行了,我不管那么多!马上给我‘请仙’,否则我叫我爹取消你的考试资格!”

“那……好吧,如果仙人降下不敬之罪来,你可别怪我!”

郑观应其实哪里会懂得什么“请仙”之法,不过是故意戏耍这位金大少罢了。他将身前的书箱等挪开,腾出来一块空地,堆上浮土,用一段树枝划定了一个方框。

然后,他就将自己衣服上的尘土掸去,盘膝而坐,口中喃喃有词:“天灵灵、地灵灵,罗浮散人请显灵……”

忽然,只见他身子一阵剧烈颤动,脸孔扭曲,口中吐出白沫,声音大变:

“本仙乃罗浮山松月峰上朱明洞罗浮散人是也,尔等有何事,竟敢惊扰本仙清修?”

金大少惊疑不定,双腿一软,跪倒在“仙人”面前,口齿打战:“我……我想求仙人告诉我……谁是本次考试的‘头名’?”

“此区区小事耳,亦值得劳驾本仙亲临?”只见“仙人”将身边一段树枝拿起来,在沙盘上龙飞凤舞,写下几个大字,然后将树枝一抛:“以后无事,不可相扰,吾去也!”

言讫,郑观应的身子又是一阵剧烈颤动,然后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颓然倒地。

“喂,醒醒,醒醒!”金大少连忙上来将他摇醒。

“怎么了?我怎么睡在这里?”郑观应故意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仙人’可曾来过?”

“来了,他自称是罗浮散人,而且还写了这次考试的‘头名’,你快看看写的什么名字?”

郑观应从地上慢慢站起来,上前去看写在沙盘上的字迹,在一旁观望的众考生,也都好奇地围上来。只见那三个字迹虽然潦草,然而还是可以辨认。

“郑——观——应——”郑观应一字一顿、大声地念出来,金大少一听不是自己的名字,大为恼火,扯开嗓子吼道:“谁他娘的叫郑观应?给本少爷站出来!”

“这……真是神仙所写?”郑观应装作不敢相信地问。

“那还有假?”金大少肯定地道,“本少爷亲眼所见,那仙人姓名来历,交代得清清楚楚!”

“那可就奇怪了,实不相瞒,郑观应就是我!”

“你……你……”金大少又是吃惊,又是疑惑,弄不清楚他是不是在戏耍自己。

“金大少,你别生气,我看‘仙人’一定是弄错了,要不就是我们心地不诚,没有沐浴更衣,你又这么酒气熏天的,‘仙人’故意跟你开玩笑。除了你,还能谁是‘头名’?”

他这番解释,倒也合情合理,金大少纵然想发作,也没有借口,只好恨恨地道:“好小子,本少爷记住你了!你最好别给我装神弄鬼,考试完发榜,我真是‘头名’倒也罢了,否则,就算你中了‘头名’,我也会让我爹判你作弊,将你抓起来!”

他气咻咻地去了,众人都替郑观应捏了一把汗,现在才放了心,纷纷上来赞他机智。

六、科场失意,情场得意,当郑观应决意赴上海经商,莫菲青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

等郑观应进去报了名,验过了身份,领取了号房的牌号,刚从里面出来,就听一声轻喊:

“郑大哥!”

郑观应一愣,抬头看时,原来是莫菲青。真没有想到,二人会在这个地方又见面了。

“莫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是说要来参加考试吗?今天是报名的日子,我从上午就来这里等着,没有等到你。后来回去睡了个午觉,结果有些晚了,连忙跑来,幸好没有和你错过。”

“你呀,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回去睡这一觉,否则,就能赶上看一出好戏了。”

“什么好戏?”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以后再告诉你。莫小姐,时候不早,我现在得赶着去投客栈了。”

“我就是为这件事情来的。”莫菲青说道,“上次回来后,我把你救我的事情和我爹说了,我爹对你非常感激,一定要见你一面。我说你一个月后参加考试,他就叫我今天一早来这里等你,无论如何,要请你到家里去吃一顿饭,至于住,就住在我们家中。关于考试的事情,我爹也可以传授你一些经验,何必去住客栈呢?”

“这个……”郑观应倒没有想到,莫菲青会邀请自己去她家中住。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算了,我还是和大伙儿一起投客栈的好。你不知道,我们都是联保的,我如果不和他们住一起,大伙儿就会不放心。可别因为我连累大伙儿,耽误了明天的考试。”

“是这样呀,那就算了,我回去告诉爹,另外安排日期,等你考试完了,我来接你好不好?”

“好!”

郑观应和她刚刚约定,要跟随众人去投客栈,却不料,金大少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臭小子,又是你,敢勾引我的女人!”

金大少本来已经上了车子,正要离开,见莫菲青来到,还以为是找他的,却见她和郑观应凑在了一起,而且二人聊得颇为热乎。金大少醋意大发,冲过来将郑观应推搡到一旁。“告诉你,我和这位莫大小姐可是订了婚的,这次考试中了头名之后,我们就要拜堂成亲了!你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金大少,你在满口胡说什么?我和你订了婚,却还没有正式拜堂,也就不是你的女人。你最好对我的朋友客气一点儿!”莫菲青眼睛一瞪,说道。

“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一位朋友?”金大少奇怪地道。

“哼,我认识什么朋友,需要告诉你吗?你管得着吗?”

“你……不遵妇德,当心我告你个不贞之罪!”金大少气呼呼地道。

“吓唬我吗?仗着你爹是一县父母官,就这么横?可别忘了,钱粮、刑名,都是我爹在帮助你爹料理,你们父子干的什么勾当,我一清二楚,逼急了,我去广州总督府上告状,将你们那点丑事都抖搂出来!”

她这么一番话,可真把金大少给镇住了,知道她说得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真的是她爹的确掌握着县里的钱粮、刑名,自己父亲金万斗尚且要让三分;假的是她说去广州总督府上告状,大家休戚相关,她不会这么做的!

但即便如此,金大少也知道,自己斗不过这位大小姐,只能气急败坏地道:“好,算你狠,等半个月之后,你过了门,就是我金家的人了,瞧到时候怎么收拾你!”

他丢下这句狠话,上车连冲带撞,一路鸡飞狗跳地离开了。这边,莫菲青还粉脸着霜,显然怒气未消,郑观应见状劝道:“算了,为了这种人,气坏身子不值得!”

他这一句无心之话,却透着体贴,莫菲青眼睛一红,险些流下泪来。但因为金大少这一闹,围上来好多人,她也无法在这里再停留下去了。“郑大哥,那就约好了,考完之后,我来接你。还有,不要被金大少那种人影响了心绪,好好考,我相信你!”

“嗯。”郑观应使劲点了点头,即使为了莫菲青的这份信任,他也下决心要勇夺“头名”。

晚上,在客栈里安顿下来之后,匆忙吃过晚饭,众人各自取出来四书五经,在灯下温习。郑观应也打开了书,然而不知道怎么,他觉得自己的思绪怎么都集中不了,勉强看了一会儿,就合上了书,和衣躺下了。

躺下之后,还是睡不着。莫菲青的面孔总在面前晃动。“我这是怎么了?”他问自己。

最后,一直到三更时分,他才恍恍惚惚,睡了一会儿,刚一交五更,又起来了。

又温习了一遍功课,天已大亮。郑观应吃过早饭,带上一应必备之物,和众人来到考棚前。

入考棚之前,先要在衙署门前接受训导。这也是众人第一次见到本次考试的主考官。

主考官金万斗,也就是昨天那位金大少的父亲,令人奇怪的是,他居然并非如他儿子般肥头肥脑,而是身材瘦高,胡须稀疏,一脸的病容。

他讲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郑观应站在人群的后排,甚至都听不清楚他在讲什么。

然后,就跟随众人向考棚移动。考棚是四幢青砖瓦房,呈“井”字形状排列,分为“甲、乙、丙、丁”。验明身份,郑观应从长长的走廊进去,来到考舍前,核对房号无误,就进去了。这是一间两间的号舍,外面一间是考室,设有考案,郑观应就将文房四宝在考案上摆好了。里面一间是起居室,有床铺,有灶台,还有一个便桶,吃喝拉撒,都在这里了。

他刚将东西放好,就听对面一阵喧哗,却是金大少住进了对面的号房。他不愧是堂堂的大少爷,居然还有人来送考,替他铺好了床铺,吃的喝的摆了一堆,又打开文房四宝,研好了墨,送考的人才出去了。然后,外面就“咔嚓”一声落了锁。

“开——考——喽——”

随着一声长喊,由两个人抬着一扇大木板从甬道上慢慢走了过来。这是今天的第一道题目。每个考生都将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漏看了题目的每一个字。从这头到那头,又从那头到这头,穿行一个来回,考题才被抬了出去,接下来就是答题了。

郑观应看过题目以后,并不着急,一边研墨,一边在心里打着腹稿。等胸有成竹之后,这才铺开纸张,拿起笔来,由破题而承题,接着起讲、入手,继而起股、中股、后股、最后束股,刷刷刷,一挥而就。写完了之后,定下神来,从头到尾,仔细推敲,将其中有不够精确的地方,加以删改,有些引用经文部分,默思对照,力求准确到不差分毫。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他这才觉出肚子有些饿了。于是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去里面灶台上取了干粮,吃了一些,喝了水,觉得又有了精神和力气,再到外面来,准备誊写文章。

然而,当他刚重新铺开一张纸,尚未动笔,却听得呼噜震天,原来对面考舍里,金大少已经吃饱喝足,在床铺上摊开身体,呼呼大睡了。

“哼,就他这样,还想考‘头名’”?郑观应心里好笑,摇了摇头,不再去管金大少的事情。他专心将自己修改完毕的文章誊写一遍,再拿起来看,工工整整,一处错误也没有。待会儿交了卷子,今天的考试就算大功告成了。

他正在心里欢喜,忽然听得一阵鸟儿振动翅膀之声。一只鸽子不知道从哪里飞来,落在走廊上。

“奇怪,怎么会有鸽子飞进来?”

郑观应大惑不解,但是他马上就恍然大悟了。因为金大少已经醒了,正在号舍门口,伸出手来,手掌心上还摊着几粒米。那鸽子径直飞到他手上去,啄那米粒。他则从鸽子的腿上取下来一个小小的竹筒,然后将鸽子放飞,回去考案上将竹筒打开,从里面抽出来一样东西。一层层剥开来,在桌子上一铺展,竟然是一篇文章!

只见他将纸铺开,对着那篇文章,刷刷刷,一会儿的工夫,竟然也完成了考试!

这是公然作弊,可是金大少却满不在乎,甚至不往对面郑观应这里看一眼。文章抄完,将作弊的那一份去灶台上一把火烧了,自己照例又往床铺上一躺,呼呼大睡!

第一天的考试如此,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每天都会有一只鸽子准时飞来,给金大少带来答卷。他只需要照着答卷抄写一遍,然后埋头睡觉就可以了。

终于到了第五天,最后一天的考题很简单,郑观应颇有自信,早早答完,交了卷出来。

走出考棚,外面明亮的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就听一人喊道:“郑大哥!”

不用说,来的人便是莫菲青。郑观应循声望去,发现她今天的穿着格外漂亮,人也精神。她一阵风般飘过来,带来沁人的清香。

“莫小姐——”

“你别老‘莫小姐’‘莫小姐’地叫好不好?人家有名字,叫我青青好吗?”

“青青。”郑观应第一次这么直呼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很不习惯。莫菲青听了却十分欢喜。

“郑大哥,考得怎么样?瞧你一脸轻松,就知道错不了。”

“我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这个‘头名’,我却是没有什么想法了。”郑观应苦笑道。

“哦?此话怎讲?”

“先别说这个,青青,这里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想出去走一走,散一散心。”

“好呀,我带路,咱们去仁山上玩吧!”

当下,莫菲青带着郑观应,沿着一条小路爬上了仁山。一路之上,只见漫山遍野的桂树,虽然现在不是桂花开放的季节,但是也可以想象,当这满山的桂花绽开之时,是何等的壮观、美丽,而那桂子的香气,又是何等的浓烈。香山自古多桂,据说最早的时候,这里四面都被海水淹没,只有一座孤岛凸出于海面之上,海岛之上,长满了各种奇花异草,尤其到了桂花开放之时,香气远溢十数里,在海上遥遥可闻,因此得名“香山”。后来沧海桑田,海水日渐退去,出现了大批平地,当地的土著人和外来的居民一道,一代代开发、耕种,终于成了繁华之地。

这天,郑观应和莫菲青在山上漫步,只觉得神清气爽。二人拾级而上,很快来到了一座凉亭。

凉亭之中,有一座雄伟的坟墓,莫菲青给郑观应介绍:“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陈氏衣冠冢!”

陈氏,就是香山立县的陈天觉这一族。陈天觉的父亲叫作陈文龙,曾经镇守福建兴化莆田,后来因为元兵攻至,文龙率军作战,直战至最后一人,不敌被俘,不降,绝食而死。后来他的儿子陈天觉流落香山,在这里给父亲建立了衣冠冢,以为纪念。

郑观应虽然并非陈氏后人,但因为陈氏有开县之功,郑观应还是在衣冠冢前拜了三拜。

等二人从山上下来,时候已经不早,莫菲青便邀请郑观应去家中:“走吧,我爹该等急了!”

“好,我也正要去拜访令尊!”郑观应答应一声,便跟随莫菲青向她家中走去。

来到衙署旁边的一所小院子里,刚到门口,就见院子里匆忙迎出来一个婢女:

“大小姐,你可回来了!老爷已经催了好几趟,让我去找你呢!”

“什么事情这么急?”

“还不是那位金大少又来了,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一迭连声地要见你。老爷也没办法。”

“又是他?”莫菲青一皱眉头,没想到那位金大少阴魂不散,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

“要不要我回避?”郑观应似乎察觉出莫菲青的为难,“我改天再来好了。”

“别,你今天才是我们请的正客,那家伙却是不请自来。你先,他后,哪有先让后的道理?”

莫菲青这么坚持,郑观应也不好说什么,便跟着她来到正堂。莫菲青的父亲莫同,是一个年近五旬的中年人,双鬓已白,一脸的沧桑,正在赔着笑脸,和金大少说话。

莫菲青一进来,金大少的眼睛就直了。但莫菲青却似乎没有见到他,径直上前对父亲道:“爹,您让我去请的贵宾到了。这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郑观应郑先生。”

莫同早注意到跟随在女儿身旁的郑观应,英武不凡,俊朗脱俗,连忙站起身来:“哎呀,贵客光临,未曾远迎,老夫实在是失礼啊!”

“哪里,小生何敢当贵客之称?不过是当日凑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郑先生如此年轻,却德才兼备,不骄不躁,依老夫看来,将来必定大有一番作为。快请坐!”

莫同对郑观应这么热情,却令金大少大有遭到冷落之感。

“哼,我道是什么贵客,原来不过是一个只会装神弄鬼、耍点吓唬人小把戏的家伙。”

“金大少爷是在说我吗?榜尚未发,头名是谁,未见分晓,何以断定我是装神弄鬼?”郑观应立即反唇相讥。

他二人一见面,真有点冤家路窄的意思。莫同却不知道二人有什么过节,连忙打圆场。“怎么?原来二位认识?那太好了,二位可都是我莫某人的贵宾啊,今日一日之内,两位贵宾临门,难怪今天一早,两只喜鹊就在莫某人窗前叽喳不休!青儿,快去吩咐厨房,多准备一些好酒好菜!”

“是。”莫菲青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这边,金大少气呼呼地望着郑观应,而郑观应却装作视而不见,只气定神闲地和莫同谈话。莫同亦是出身诗书之家,家学渊源,经、史、子、集、易、医、星、卜……样样精通,是一位奇才,亦是一位怪杰。

这天,因为郑观应提到了神仙之学,莫同就此话题和他聊了起来。也许还有存心要试一试郑观应胸中才学的意思。而郑观应虽然这些年专攻科考,但是他喜欢读书,家中自曾祖父、祖父以至于父亲,都藏了一些三教九流的书籍。尤其道家之学,神仙传奇,可以说应有尽有,包罗万象。郑观应侃侃谈来,听得莫同不住点头。

而金大少在边上,一句话都插不上,甚至根本听不懂二人在谈什么,真是如坐针毡。

好容易,莫菲青来通知说,可以开饭了,莫同请郑观应和金大少入席,由莫菲青作陪。

酒席摆在后花园的凉亭中,地方不大,却是池沼假山,花草树木,一应尽有。

入席之后,莫菲青对郑观应热情之极,一会儿给夹这个菜,一会儿给夹那个菜,而对金大少却冷漠以对。莫同对这个女儿显然也很头痛,拿她没办法,只能亲自招呼金大少。

金大少似乎赌气一般,一会儿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然后摇晃着站起来,大着舌头说:

“莫……莫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看上了这个小白脸……但我实话告诉你……我才是这次考试的头名……谁让我爹是县令呢?我还告诉你,我不但要定了这个头名,而且也要定了你。哼,只要在这香山县,就没有我要不到的东西!”

他这番疯言疯语,气得莫菲青满脸通红。莫同当着郑观应的面,也有些下不来台。

“金公子,你喝醉了,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不……我没醉……岳父大人,我知道不但莫小姐看不上我,你这个岳父大人,也在心里看我不起……但没办法,谁让我爹当年收留了你呢?如果没有我爹,你这十年来吃什么、喝什么?若非我爹替你说好话,你早被抓去吃牢饭了……”

他这么肆无忌惮地说着,莫同的脸却沉了下来。“金公子,再不住口,莫某人要下逐客令了!”

“什么叫逐客令?”金大少傻乎乎地问。

“就是把你给赶出去,以后不准你再登我家的门!”莫菲青大声道。她早就气坏了。

“什么?你们……你们敢赶我走?”金大少更加疯疯癫癫,“在香山县,还没有人敢对本少爷如此无礼!你们好大的胆子,我这就回去告诉我爹……”

他刚挣扎着走出两步,忽然脚下一软,“扑通”一声,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莫同大惊,连忙上去搀扶他起来,却听得鼾声大作,他竟然在地上睡了过去,足见醉得不轻。

“来人呀!”莫同一声吩咐,叫来两条壮汉道,“将这位金公子扶上车子,送回县衙去!”

“是!”

两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金大少给弄走了。莫同不放心,又亲自出去,以防有什么意外。

这边,眼见金大少如此骄横无状,郑观应摇头不已,暗自为莫菲青担心。现在已经是这样,将来莫菲青真的过了门,成为这个金大少的夫人,哪里还会有好日子过?

而莫菲青呢,本来要请郑观应吃饭,答谢郑观应救命之恩,却无端来了个金大少,一通胡搅蛮缠,将她的好心情冲得七零八落,坐在那里,竟然“吧嗒、吧嗒”掉下了泪。

她这么一哭,郑观应岂能无动于衷,连忙安慰她:“青青,这种人,不值得和他生气。”

却不料,他这一劝,莫菲青竟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郑大哥,你以为我是气他?我是气我自己!恨我为什么是个女儿身,不像郑大哥一样,是堂堂男子,否则,我早离开这个家,去和郑大哥一起做济世救人的事业去了!”

“青青,话不能这么说!刚才金大少一番话,我也听出来大概。你父亲将你许给金大少,一定有他迫不得已的苦衷!以你这样一朵鲜花,插在金大少那样的一堆牛粪上,他自然不配!但是为人子女,孝字当先!古代尚且有缇萦救父的故事,何以反而今天,你我不能做到呢?”

“你……你也要我嫁给金大少?”

“不,这只是缓兵之计罢了。”郑观应略一沉吟,“青青,我记得你说,你父亲做金知县的钱粮、刑名,手上掌握着他们家不少的证据。再加上这一次考试,他们父子徇私舞弊。我想,不如将这两件事情合并在一起,我们去广州总督府告上一状!”

“啊?”莫菲青大惊,“郑大哥,你想扳倒金家父子,让他们永远无法再恃强凌弱?”

“正是!”郑观应点头道,“这等昏庸骄横的官员,留着不过是鱼肉百姓,祸害一方。如果能够将他们父子扳倒,不但可以给你们父女出口恶气,更是为百姓除一大害!”

他这番话,顿时燃起了莫菲青的希望,但她也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

“郑大哥,你这个计划,的确是个好计划。但你不了解我爹……我和他谈谈试试吧?”

“那好,那我就先告辞了,今天还要赶回雍陌去,否则家里人该为我担心了。”郑观应也知道,自己这个计划过于激烈,像莫菲青这样的姑娘家,未免有些惊骇之感。而莫菲青的父亲莫同,以他的性格之懦弱,以及人生之迟暮,怕也未必有此决心!

他站起身来,正好莫同也回来了,挽留他再坐一会儿,郑观应坚持要走,莫菲青送他出来。

在门口,二人还有些依依不舍之意。于是约定:等放榜之日,郑观应再来,莫菲青陪他去看榜!

从莫家告辞之后,郑观应立即返回客栈收拾东西,踏上归程。

返回雍陌之后,郑观应心绪如潮,一刻都不能安定下来。转眼到了放榜之日,他早早来到县城。

莫菲青果然如约已经在等他了。二人来到县衙之前,只见人头攒动,考生们都在挤着寻找自己的名字。

郑观应和莫菲青也挤上去,只见榜单上第一名赫然三个大字“金大定”,就是那个金大少,郑观应顿时有一种怒火中烧的感觉。再一个个名字看下去,越看心越凉!

不要说预期中的第一名,或者前几名,一直看到最后,也没有自己的名字“郑观应”。

一瞬间,胸口如同被大锤重击一般,人生中的第一次打击来得如此迅猛,如此剧烈!

“郑大哥,没关系……”莫菲青见他神色不对,连忙上来扶住他,“这一次不中,下次再考!”

“不……不可能……”郑观应艰涩地道,“一定是金家父子搞的鬼,故意要我好看!不,我不能就这么让他们的阴谋诡计得逞!我要将他们徇私舞弊的丑行揭露出来!青青,我在这里召集大伙儿,你回去让你爹将证据都拿出来,咱们这就去总督府告状!”

“郑大哥,千万别冲动,冷静一点!”莫菲青劝阻道,“就算金大少考试作弊,你可有证据?到总督府告状,可有必胜的把握?”

“我……”郑观应愣了一下,“就算考试作弊的事情不追究,你爹手上的证据,也足够扳倒他们。”

“此话不假,可问题是我爹并不想这么做,也不会将证据交出来。”莫菲青的话如兜头一盆凉水,将郑观应彻底浇醒了。

“啊?为什么?”

“为什么?”莫菲青苦苦一笑,“我不是说过吗?你不了解我爹!我是他的女儿,太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如果他真的有勇气去和金家父子斗上一斗,有胆量去和这屈辱不公的命运抗争一番,那么当年他就不会丢弃澳门和他的子民……不会这十年来一直承受着良心的煎熬……郑大哥,你就别指望他能做什么了!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那……就这么算了?”郑观应心里是一千个不愿,一万个不甘,但却无可奈何!

“算了吧,郑大哥,这就是命。其实我早就认命了。”莫菲青安慰着他,和他一道从人群中挤出来。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提醒他道:“对了,郑大哥,还记得你和徐润大哥在天后娘娘前说的那番话吗?也许,是该你去上海找他的时候了!”

“去上海?”郑观应却还一下子没有从失意中挣脱出来,“青青,你觉得我应该去上海?”

“去上海,和徐润大哥一样学做陶朱公,也胜过再将大好的光阴,白白耗费在这莫名其妙的考试上!”莫菲青跟随父亲,见过太多官场中的脏脏、龌龊的丑陋交易,因此也就了解一些更多不为人知的内幕。“你只知道这个金大少,是怎么得来的第一名,却不知道在这张堂而皇之的榜单上,还有多少的背后交易,多少的利益纠葛。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做官发财,古来皆然。郑大哥,你不是说过要济世救人吗?在官场上,你的志向恐怕很难实现,不如去上海学习经商,将来像陶朱公一样富可敌国,只怕那些王公贵族,巴结你还来不及!那时候,你的命运才真正操纵在自己手上,想要做什么事情,尽管去做就是!”

这一席话,真是字字惊雷,一语惊醒梦中人!郑观应激动地拉住莫菲青的手:“谢谢你,青青!我想明白了,就算我们真的扳倒了金家父子,也不过是踩死一只蚂蚁、捏死一只臭虫而已!天下之大,从县里到府里再到省里,以至于朝廷,这样的事情何止千千万万,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也没有能力去管!与其听由他们摆布,将命运交在他们手上,还不如另外走一条道路,去另开一片天地,独立创造出一番事业来!”

“正是如此。”莫菲青点头道,“郑大哥,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小小的香山不足以让你成就事业,去上海吧!也许冥冥中命运早有安排,那里才真正有一番事业在等着你去做呢!”

“那就这么定了!我回去和我爹道一声,然后立即动身。”郑观应下了决心,顿时一身轻松。科举失利的小小痛楚,也就不算什么了。但是有一点,他还是不能放心,就是关于莫菲青的未来命运。

“青青,你呢?你怎么办?我去了上海之后,你真的要嫁给金大少?”

“郑大哥,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说过,我早认命了。”莫菲青叹息一声,“你去上海,这是你的命运;我留在这里,这是我的命运。也许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但我不能。因为我要留下来,为了我爹。郑大哥,你说过的,为人子女,孝字当先。我不敢说比得上缇萦,为了救父不顾一切,但是我至少可以让金家不为难我爹,让我爹以后的人生,平安顺遂,不要再有波折,他已经经不起任何的风浪了……”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是她忍住了。她不想让郑观应为自己担心、难过,她必须坚强。

正当二人说话时候,忽然只听众声喧哗,只见金大少被众人簇拥,披红挂彩而来。在他身边,早有人准备好了长长的鞭炮,一下子点起来,噼里啪啦,红色的纸屑飞满一地。金大少也的确是大少作风,身后左右跟了十多个随从,一听有人贺喜,就漫天铺洒红包。人们疯狂地向前挤,争抢红包。

眼见这一幕,郑观应的心里更加冰凉。原来这就是人生,这就是芸芸众生!没有谁会去关心金大少的头名是怎么来的,是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还是作弊,所谓成者王侯败者贼,人们只愿意去向胜利者献上欢呼,献上自己的谄媚,以换取眼前或者以后的利益。这就是世态、人心……

正当郑观应沉思出神,莫菲青已经悄悄擦干了泪水,过来安慰郑观应:“郑大哥,你别看他现在神气得很,以后早晚会有落魄潦倒的一天。正所谓天道报应,从来不爽!”

“你以为我会觉得他很神气,不,我反倒觉得他很可怜!”郑观应却另有所思,“青青,你知道我这会儿在想什么吗?我忽然觉得,应该谢谢这个金大少才对!”

“啊?谢他?”

“是啊,谢谢他千方百计,争去了这个头名,否则,换了是我,如这样被人们众星捧月,吹得天花乱坠,我也会骄傲自大,得意忘形。而老子有言:‘金玉满堂,莫之能守。’任凭你是什么人,一旦沾染上了这个‘骄’字,那么这一生也许就完了。”

“郑大哥,我真佩服你。”莫菲青由衷地道,“此时此刻,居然尚且能思虑得这么远!”

“也许是你帮助我做了决定,放弃了科举这座独木桥吧,我忽然觉得好轻松,心里好清静。所以再回过头来看,就觉得这一切都像在演戏一样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城。

“青青,已经出城了,别送了,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

“那……你去了上海以后,还会回来看我吗?我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我会回来的。如果有缘,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那么,我有个小小的请求……郑大哥,我可以像一个妹妹抱兄长那样抱你一下吗?”

“当然可以。”

于是,莫菲青就上来和他轻轻地拥抱在了一起。一瞬间,二人身体都是剧烈一震。

“郑大哥,我想最后问你一句话……”莫菲青哽咽着,在他耳边小声问,“你喜欢过我吗?”

“喜欢。”郑观应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这么近距离接触。尤其她那洋溢着蓬勃的青春气息的身体,给他带来的震撼无与伦比。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为之窒息了。

“我也喜欢你,郑大哥!虽然我和你今生无缘,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人留在这里,我的心是和你在一起的!今生今世,我这颗心永远只属于你一个!”

“谢谢你,青青。我永远不会忘了你……”

斯时斯景,二人都有些情不自禁。最后,还是莫菲青自己离开了郑观应的怀抱,一脸泪水,却努力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郑大哥,祝你在上海一切顺利,祝你早日梦想成真!”

“青青,也祝你幸福快乐……”

郑观应亦强作笑容,和莫菲青道别。二人各自背转身去,然而一刹那,二人却不约而同地泪水滂沱,一任情感奔流成河,恣意地泛滥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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