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渐暗

微光渐暗

乔伊·威廉姆斯著

丹尼尔·阿拉尔孔评

文静译

马尔·韦斯特的爸爸死在澳大利亚的沙漠里,他把那辆路虎散热器里的水都喝干了。他的妈妈死得就像验尸官说的那样确有其事,不过他也把刊登验尸官说法的剪报弄丢了。也不算是弄丢了。他把它剪下折好,在牛仔裤兜里放了整整一年半——因为他只有这一条裤子。那纸片慢慢地压成了纸絮,压成了裤袋里的布头,渐渐与裤子融为一体。而那条牛仔裤也已经变得又灰又薄,像小时候妈妈敷在他疖子上的鸡蛋膜一样。

那条裤子他还留着,平摊在他的箱子底部,不过说实话,它只能算一块破布。其实连破布都算不上,只不过是几团线头,甚至盖不住马路上的一只死猫。

验尸官为了撇清所有人与马尔母亲之死的关系,由一位身材瘦弱、穿黑色西装、鼻子像杜宾犬一般大而发蓝的年轻人作代表,向媒体宣布:

海水浑浊且事发地点离岸较远,故而无人目击。假设受害者遭遇大型鱼类攻击,被扯去上肢,则无法以挥手或呼救等方式求助……其死亡不可避免且为意外事故……

马尔觉得这样的措辞很冷酷,却很漂亮。

当时大家都以为她在哪儿闲逛。那是黄昏时分,海滩上有好几百人……做着烤肉,孩子们吃着冰淇淋派,老人们看着夕阳。有个人在潮水坑里给他的格雷伊猎犬们洗澡。海水冰凉苍白,到处是一团团脏兮兮的发绿的泡沫,像是漂在鸡汤上的浮渣。马尔在草屋里做晚饭,往果冻粉上倒热水,把一条刺鱼摊在煎锅里过油。隔壁的弗莱迪·戈姆金为了能翻过山去悉尼看赛马,正在折磨他的破车,猛踩离合。

这当然不像是出人命的时候。太不合时宜了。这是度假时节。

也没有人真的留意。她一个人在距离岸边公共设施三十来米的浅海里,水深不超过她的肋骨。她就这么消失了。事后有些人说他们看到了她消失的瞬间。但是他们没看到鱼鳍。一小摊血漂到岸边来,鲜艳、边缘整齐,像一个纸盘。当然,那时候马尔·韦斯特唯一需要接受的只是她再没回来过。几天后,有人捕到一头虎鲨,发现一件泳衣缠住了它的内脏,不过泳衣上的洗衣标签显示,其主人是住在图文巴的安妮·怀特夫人,她仍然在世,在一家玩偶修理厂上班。

事情发生之后,他还是不确定事情发生了没有。他躺在屋里,不知所措。他母亲一直讨厌海水,因为她不会游泳,而且她坚信人们总在里面撒尿。这几乎是她的一种偏执。她见不得女人们坐在沙滩上,把双腿伸进水里,任凭浪花在她们的大腿之间拍打,那情景会令她气得脸色发白身子发抖。马尔那时十一岁,她把他紧紧搂在身边。她总说,一个没有父亲的男孩实在不应该在海滩上长大。潜水管和吐痰的男人。在毛巾后曳足而行的女人们,她们落在地上的衣服。流的血,咳嗽的声音。无处不在的头发,正在腐烂的三明治。潮水卷上来的内衣。

他躺在一张简易床上,一只手轻捶着屁股。烧焦了的刺鱼扔在水槽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饿着肚子在小屋里晃来晃去,想着他的母亲,她的气味。她以前总给他唱歌,都是美国流行金曲:

世界上一无所有

只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和他们的爱情,爱情,爱情……

她一边唱,一边敲着勺子。就在不久前,他还蜷在她怀里,吮着她干瘪的乳房,嗅着食物,夜晚消磨于枝头,不知何事,不知何处。那滋味像是舔着镍币。

从没有事情径直找上他来。从没有事情发生得直接而彻底。从前改变他的那些事情一向模模糊糊,无声无息,赋予他尚存的人生以奇特的沉重和不可能性。死亡从不会一击致命。它永远没有清楚的刀锋。所有的爱与未尽的责任——发出嘤嘤细鸣,已永远失去。

脾脏重15克。脾被膜萎缩,变薄,呈紫红色。伤面有充血。淋巴结和骨髓不明显。肝脏重1500克,呈棕红色,光滑,有光泽。

他们在沙漠地区务农已有一年。男的个子很高,骨瘦如柴,蓝牛仔裤屁股上的扣子闪闪发亮,靴子后跟在沙地上踩出棺材洞一般又宽又深的印子;女的闷闷不乐,从皮包骨头的裤腿上摘下滨刺草,搓着脏兮兮的脚踝。她总让他把耳朵贴在她肚皮上听孩子的心跳,这逼得他快疯了。他告诉她说,有时候有动静,有时候没有。有时候响得像野狗在狂吠。她一直在吃生了虫子的面粉,总胡思乱想。她的体重才长了不到一公斤半。

但是她很确定。狼害怕空腹,会先用泥土填满肚子,等找到食物再呕出来。女人则害怕空虚。女人是一只等待填满的杯子,她的肚子满怀受孕的希望。有一段时间,小马尔只是血液、空气和酸面团的混合体,但接着她的乳房就充满了黄色的乳汁,荡来荡去。她梦到他从没讲给她听的事情。她梦到自己从没见过的雪。她梦见吃书,猜到有人很快就要死了。

一天中午,马尔从子宫里提前掉了出来,带着满头的毛发和融化的蜡烛一般又白又软的脸。老鼠在炉子里叮当作响,人们还以为是他的笑声。几天之后,他的五官还不甚分明。几星期过去了,他看上去还像是没出生的胎儿,整个小眼睛里都是瞳孔,绿得古怪,像是什么东西嵌进了不起眼的窄缝里。骨头像杂草一样在脸上的皮肤下生长。

他的眼睛一直那么怪,不仅视力不好,长得还像摊开的双掌那般无奈得不合时宜。他妈妈说,炎热的坏天气毁了她的牛骨梳子,也毁了她宝贝的眼睛。她说她宝贝的眼睛不好是因为他爸爸没完没了地做她。

他妈妈告诉他,事情从来不像看起来那样,所以眼睛能看见多少也无所谓了。

那男人白天从不在家,孩子对他唯一的记忆就是他挂在钩子上的牛仔裤和皮靴,靴子几乎从不着地,像是绞刑犯人垂着的双腿,靴筒空洞地竖着,牛仔裤被汗液、还有黏稠的河泥紧紧地粘在靴子里,到处露着破线头。晚上,那双裤腿在墙上投下黑影,孩子看着那苍白的躯体在他母亲的身上颤抖,随后无声地落下来,像是一只飞离风暴的白鸟。

早晨他不在了,插在锅中肥羊肉里的叉子上留着他嘴巴的气味。

一天晚上,他的尸体被一匹马驮了回来。月光之下,马腿像是长柄花的茎秆一样,孩子看到他的喉部已经变成蓝色,他的头部耸起,脑浆从颅骨的裂缝里流出来,垂在外面,已经又白又硬,像悉尼商店里卖的珊瑚。小马尔用脏兮兮的指甲揉揉眼睛,这幅画面晃到了左边,然后消失了。他把窗帘掖进大张着的嘴里,跪在床垫上。这个虚弱、贫贱、有着倔强的暖色头发的男孩,就这样看着人们把他父亲卷到一块帆布里,就地埋了下去。

白天,他在房子的另一侧挖了挖。也许他什么都找不到呢?也许坟是空的呢?

心脏重350克。两个心腔都有扩张。上腔静脉、下腔静脉、门静脉和肝静脉开放。心瓣尺寸在正常范围内。心肌呈均匀的棕红色。

他成了一个孤儿,没有远亲,港口上的房子开始像狗窝一样发臭。他从十一岁半开始喝杜松子酒,常常直接醉倒在车前,把司机们吓得不轻。被人爱着会占去他很多时间,比他预想的多得多。他的头发和腿都变长了。他的牙齿变得毛茸茸的,像是小溪中的石头。他在海边吃面包,把面包屑扔进水里。世界是马尔灰色的墓地,雨从苍白得像裹尸布一样的天空落下,汇入大海。雨点在捕虾人的油布雨衣上、沙滩上和他瘦瘦的下巴上砰然唱响。

马尔在他寡欢的短暂人生中已经认识到,一切都不可靠,人们也不必拥有身体才能哀悼,因为死亡无处不在。桃核里有氰化物。折着的纸巾里有脑膜炎细菌。湿的淋浴板上有小儿麻痹症病毒。永恒只在夜晚的空气里。

他在一本书里读到,亨利国王死于过量食用七腮鳗,克丽丝提拉公主因为绿色蔬菜吃得太少而病倒。没法解释人们的口味。他在《太阳报》上读到,有个农民在猪圈里中风,什么诱因都没找到。只有他的帽子和一包没开封的玉米。没法解释人们的口味。

晚上他会做一些声色味俱全的噩梦,真实得把他从床上吓得跳起来直接朝墙撞去。他在黑暗中蹒跚进退,像是在跳伦巴,他的脚趾冻得蜷了起来,黄色的长指甲在砂砾上蹭得咯咯响。最终他会清醒过来,一点也记不起是什么把他吓成这样。

大多数时候,人们对他很好。他们对他微笑,也不会砸他的玻璃。他们偶尔会在他窗台上放一盘盖起来的菜肴,或是一罐封好口的东西。不过他们都有点怕他。他存在得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可怕的过去,迷茫的未来。他跑起来,路上滚起灰尘,像烈日下的雨一样升腾起来。

接着春天来了,马尔进入了青春期。他需要用刮胡刀了。他身材修长,爱的匮乏像是一道伤痕,鲜明地写在他的脸上。尽管他身上闻着像是甜瓜,又像蝙蝠一样害羞,女孩们还是觉得他浓密的头发和嚼口香糖的架势很迷人。人们听到他气喘吁吁地跑过瓶干树林。他们在他的头发里看见花粉。

那是春天,一条安静的大黑狗一连几天坐在他门前。它用爪子刨着脏兮兮的草坪,尾巴指着大海的方向,毛茸茸的屁股像蕨类植物那样垂着。它很有礼貌,也不出声,可是人人都排斥它,觉得它不吉利。之前谁都没见过这条狗。它来路不明,又像遗忘一样漆黑。马尔·韦斯特却似乎从没注意过它,所以人们认定,它正是他的命运,他的黯淡未来因其不可避免而昭然若揭。事实上,它只不过是在等待一条发情的母狗,没等来便走了。它很温驯,来自另一个小镇。不过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坚信它绝非寻常的狗。

马尔·韦斯特十四岁了,不再喝杜松子酒,改喝黑麦威士忌。他浓密的黄头发深处永远藏着婚礼上的米粒和节日里的五彩纸屑。他到处作不速之客,总穿着一件过小的毛衣,裤裆也快开了。他用红线缝了几针,因为他没有别的颜色的线。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衫,扣子直扣到喉咙,绳子做的领带用一个锡环扣起来。眼睛下面挂着瘀青。年轻女孩的父亲们在家中坐立难安。正值情欲像饿狗一样四处乱撞的年岁,怎么才能保护她们不溺毙于爱河?

弗莱迪·戈姆金的老婆长着一张母羊似的脸,一月份刚生了一对双胞胎,可是人人都知道可怜的弗莱迪在战争中失去了生育能力……他中过毒气,脑袋里有弹片,一只眼睛是假的,衣服里面挂着橡皮口袋。人人都知道他几乎算不上是生还者。他只对两件事还有欲望——死亡和赌马,不过有了孩子他还是很高兴的。他办了个酒会,用白兰地和啤酒款待众人。尽管他一言未发,人们还是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生活挺满意:日子一天天过去,正午每天都如约到来,他的人生被摆弄得恰到好处,像真正意义上的生活一样,也像别人的生活一样,按部就班。

马尔没被邀请,但他也来了。他蜷着身子,胳膊肘支在炉子上,水从头发上滴滴答答地流到耳朵里。他用一双懒洋洋的眼睛打量着屋里的人们。白兰地在纸杯里晃荡如泥。女主人微笑着,舌尖在一口坏牙前羞涩地卷起来。马尔想看看那对双胞胎,但被告知他们正在储藏室里睡觉。门装得不大好,但还是关上了,缝隙用报纸团塞紧。除此之外,这座房子还算整洁明亮,太阳照着每个角落。阳光下的地板白得像浴缸一样。没有虫子,没有老鼠。女人们下巴上没有沾着头发,男人们脸上也没有干鼻涕痂。人人都穿着朴素的棕色和白色——白色的衬衫、裙子、脸蛋和手,棕色的裤子、珠子、靴子和头发——于是棕色和白色便满屋子移动,像面包布丁一样。

可是没有小宝宝们的迹象。没有脚印,没有粪便,粗糙的松木墙面没有抠下来的树皮,也没有在坏椅子上钩破的衣物。

人们都带了礼物来,可是没有一样用对地方。马尔带了一只彩绘鸡蛋,一根细绳从两端的针孔穿过。他想象宝宝们可以用小手打着它玩。但是弗莱迪的老婆却把它挂在了圣诞树上。他们的圣诞树确实还放在那儿,破败不堪,几乎要倒了,苍白得像小麦,极不协调,像个局促不安的人一样歪着身子,挂在上面的梅子快腐烂了。马尔的鸡蛋在空中晃来晃去。针叶不断碰着地板发出声响。

双胞胎的一件玩具躺在水槽边的案板上,女孩们弯腰看着它。毛茸茸的,似乎是一只兔子脚。她们在那里喝热糖水,同时瞧着喝白兰地的马尔,咯咯直笑。

“门没关上就不算门。”马尔和气地想道,瞟了一眼挡在自己裤裆上的报纸。纸张已经旧得发皱,上面的消息早已成为历史。寻人启事用小号字列成一堆,措辞像是在报板球比分:那些人全都找到了。

“到底是什么让他这样迷人……”年轻的女孩们想着,小腿扭来扭去。

人人都盯着他看,好像他们都在觊觎他的座位似的。马尔咽着他的白兰地,把脸藏在杯子深处。他舔净杯底,放下了杯子。他很同情那对婴儿,他们一定被关在黑乎乎的储藏室内,在他们的摇篮里像玉米一样晃个不停。或者他们已经把他造的宝宝弄死了?是不是她把他们打个包扎起来扔出去了,就像人们丢掉母鸡的砂囊一样?

他走了。没人跟他告别。

肾脏尺寸形状均一。被膜很容易剥下。食管黏膜呈灰白色。除了少许完整的熟豆以外没有发现其他食物。

天色本来很蓝,大海发黑,不过现在海变蓝了,像猎枪的枪膛一样可怕,天则变成了黑色,满是疾速飘飞的云。港口的水激荡起来,拍出泡沫,好像马上就要吐出死人来。马尔被大风驱赶到镇上,站在一个门廊下看着风暴。门廊通向一间门厅,再里面是一个挤满了牛仔和假花的廉价餐厅。牛仔们一走起路,皮裤就蹭得噼啪响。他们一说起话,食物渣子就溅得四处飞。这里很暖和,热气腾腾,弥漫着羊膻味。他在角落里一个小双人桌旁坐下,窗边的马桶流水不止。没人关心马尔·韦斯特。没人问他要点什么。

除他以外的顾客全是牛仔。他从没想过要成为牛仔。牛仔们大嚼食物,大笑纵声,用随身的刀子切断假花茎。他们把假花扔来扔去,又插在滴水的长发里。刀子翻转之际显得像鱼一般又白又亮;花枝落入他们笨拙的手中,又落在湿洼洼的地上。羊毛和他们手指上的伤口长在了一起,又黑又糙,像动物爪子边缘的绒毛一样外翻。羊血在他们指甲下面凝成厚块。

他们深色的胳膊上文着玫瑰与老虎的传奇,伴有褐色的针脚和斑斑血块……女人们喜欢抚摸这些刻在肌肉上的花瓣。

可是谁能说我们之中最下贱的人就做不出好事来呢?最漂亮的普鲁士蓝颜料就是用老马的骨头调出来的。

雨下个不停。马尔拧干袖口,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看着外面阴晦的天。有人在玻璃上写了个“好”字。街道扭曲了。雨点落在玻璃上,声音就像牙齿在打颤。公园里无人的秋千在杆子间荡来荡去。海浪打在桩子上,拍碎了螃蟹的性命。世间万物看着都像滑溜溜的腺体,微微颤动,又像是被掏空内脏的生物挂在绳头,垂下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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