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长诗的诞生——译者序
薛庆国
金秋时节,桂花熏香了大半个中国。
2018年9月18日上午,广州市郊美丽的从都国际庄园湿地湖畔,阿多尼斯手持一束桂花,一边嗅闻芳香,一边若有所思。刚刚,他在诗人黄礼孩等朋友的陪伴下,种下了身边这棵以“阿多尼斯”命名的桂花树。这也是国际上第三棵以他名字命名的树。他以略带激动的口吻对朋友们说道:“这棵树,让属于我的一部分留在了这里,也让我和中国建立了更为亲密的联系。”
年近九秩的老诗人此次来华,在不到三周的时间里奔波各地,参加了多项活动。在北京,他参加了鲁迅文学院举办的国际作家写作计划;在广州,他接受了“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在成都,他亮相于阿拉伯艺术节的“阿拉伯诗歌之夜”;在南京,他出席了中文版诗集《我的焦虑是一束火花》的首发式。最后,他应我的同事、同乡吴浩之邀,在皖南黄山一带作了一次印象极为深刻的观光之旅。
正值桂花盛开的季节,阿多尼斯足迹所至,处处都闻桂花飘香,他对此留下深刻印象。跟往常一样,他口袋里总是揣着笔记本,随时随地掏出本子记录灵感。一路上他多次表示,要为这次中国之行创作一首长诗,题目就叫《桂花》。
结束中国之行后,阿多尼斯一直和我保持联系。今年3月初,他告诉我诗作已经完成,会很快交给我译成中文。但过了两个多月后,他女儿爱尔瓦德才把诗作的电子版发到我邮箱,并且作了说明:已经九十高龄的父亲虽然身体不错,但近年来记忆力还是明显下降。他在巴黎、贝鲁特都有寓所,平时除了在世界各地旅行,多半时间都在这两地度过。长诗在巴黎完成后,他曾带到贝鲁特润色修改,但后来记不清手稿到底放在哪里,在两地都没有找到,有一段时间甚至陷入绝望。后来,出版社的朋友告诉他,他请人输入电脑的诗稿已经输入完毕。他这才突然想起——原来手稿刚完成,就交给一位熟悉他字体的打字员了!
长诗《桂花》由50首相对独立的诗篇构成,记述了诗人此次中国行,尤其是黄山之行的印象、感受和思考。整部作品不拘一格,叙述、想象与沉思熔于一炉。呈现在他笔下的风光景物,与其说是感官的见闻,不如说是想象和意念的结晶。在黄山,他看到的是“怀孕的自然”和“长有翅膀的石头”,听到的是“孔子之铃的余音”和“宇宙的呐喊”,生发的是“为什么,黄山看起来犹如一只嗅闻天空的鼻子”的疑问。诗人似乎要为“每一颗石子创造双唇和双眼”,仿佛在他笔下,“每一个词语,都长出一簇有声的花儿”。读到这些充满奇思妙想的文字,我不由得想起他走下缆车,来到黄山始信峰时兴奋激动的样子。面对着眼前的峰峦峭壁、奇松怪石,他诗兴大发,掏出本子迅疾地记录,任由满头银发如同一团白云在风中飞舞。
作为一位思想家诗人,阿多尼斯不仅以富有诗意的笔触写景状物,而且触景生思,在诗中屡屡表达他对这个世界的现实与未来的深刻思考。令我尤其钦佩的是,他身上呈现的那种在我国知识界不多见的“多重批判者”姿态。中国之行的所见所闻,都让他反观自我,审视阿拉伯世界的传统与现实。他在2009年访华后发表的散文诗《云翳泼下中国的墨汁:北京与上海之行》中曾经写道:“我该把天安门当作一面镜子,以映照我的问题”。同样,对阿拉伯的反思和批判,依然贯穿于《桂花》的字里行间。他在诗中发出悲愤的质问:“在本质上,难道光明真的讨厌我们,/我们这些在文明之海——地中海——东岸生息的人们?”“这块土地,声称自己是收纳宇宙细菌与垃圾的不朽之园,它到底是什么?”这种反思和批判意识,同样针对他常年客居的流亡地、几乎成为他“另一具身体”的西方:“西方啊,你的光,为什么在跛行?”“在西方文明这具身躯上,有一种腐蚀其骨头的病毒。”对于丑陋的美帝国主义政治,他更是予以辛辣的讽刺或痛斥:“一只美国蚂蚁在吞噬一头苏美尔的公牛”,“杀手针对被害者提出诉讼,/受理案件的法官名叫‘侵略’,/——这便是美国政治时代的宪法”。不仅如此,他对当今人类社会也充满了深邃的忧患意识,面对这个被“机械和神灵主宰”的时代,他发出警觉的质疑:“人的位置何在?在意义的旷野?在语言的爪间?”甚至,我们似乎在字里行间,还能读出他在《云翳泼下中国的墨汁:北京与上海之行》中对友好中国的委婉批评:“我是否还有一点遗憾,因为来自另一个根茎——机械——散发的另一种气味,也笼罩着某些街道,某些商业场所……”
阿多尼斯虽然常年生活在法国,但他也和大多数阿拉伯人一样,颇受阿拉伯文化传统中对中国正面、友好的集体想象之影响。而之前几次圆满的访华经历,也加深了他对中国的友好感情。因此,友谊,是长诗《桂花》的基调之一,诗人对中国自然、文化和友人的深情厚谊在诗中溢于言表。他眼里的中国,“不是线条的纵横,/而是光的迸发”。他心中的中国女性,是“云翳的队列,/被形式的雷霆环绕,/由意义的闪电引导”。他在长诗的尾声写道:“友谊是否可以声称:唯有自己才是世界的珍宝?”
令我尤其感动的是,阿多尼斯这位世界级大诗人,竟然多次对我提出并通过版权代理转告出版社,要在中文版《桂花》篇首,写上把这首诗作献给我的献词。我在惊讶和感动之余,深觉诚惶诚恐,因为在记忆里,还没听说哪位外国大作家把作品题赠给一位译者;因此,这是一份对我而言过高的荣誉、过重的礼物。虽几经推辞,但为了尊重老人的友好意愿,并出于为中阿文学交流史上留下一段佳话的考虑,我最终同意出版社的建议保留献词。我深知,浪漫诗人阿多尼斯以这种独特的方式,既对我这位中国译者表达友好和厚爱,更对中国的人文和自然表达爱恋和敬意。
在获悉阿多尼斯为长诗定名为《桂花》时,我曾问他:阿拉伯世界没有桂花这种植物,阿拉伯语中也没有这个单词(只能根据英语Osmanthus音译),为什么要选用这个名字?他稍加思忖,微笑着答道:因为中国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就如桂花一样。
在阅读、翻译的过程中,我明白他只对我说出了一半答案。
当我读到:“请告诉我,树根:/这芳香物质是否也含有我的血脉?”
当我读到:“桂花树,我要向你表白:/你崇高而珍贵,普通又特殊,/但又混杂于众树之间:这恰恰是你的可贵!”
当我读到书写桂花的这些诗句时,我找到了那个问题的另外一半答案:
桂花,这平凡而高贵的花朵,清可绝尘,浓则远溢,杂于众树而香盖群芳;这,岂不正是阿多尼斯这位“香草美人”“风与光的君王”的自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