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作贼”的梁鸿志

“佳人作贼”的梁鸿志

梁鸿志(众异)是福建长乐人,八闽多才,清末以来,尤多文章词赋之士。其间以文章鸣者,有严复(几道)、林纾(琴南);以诗名者,前有郑孝胥(海藏)、陈衍(石遗);后有黄濬(秋岳)、梁鸿志(众异)。黄梁较晚出,联镳并辔,驰骋骚坛,有闽派两大诗人之目。秋岳诗力追宋人,近于郑海藏,得劲峭之旨;众异则力求平淡,得力唐人,功力较深湛。秋岳以文人自命,所存《花随人圣庵摭忆》一书,已足传其人。而众异却不安于做一个诗客,一心想做政坛魁首,终致卖国取辱,自伤其身。又福建一地也多出汉奸,除郑孝胥以“伪满总理”于抗战胜利前病死外,黄秋岳、梁鸿志均以通敌或附逆而伏法。梁鸿志著有《爰居阁诗集》,共九卷。一九三七年,中华书局曾用聚珍仿宋字付印,和夏敬观、李拔可、黄秋岳三家诗集同一版式,预备同时发行,不料黄秋岳首先通敌,事泄正法;梁鸿志利禄熏心,做伪府官员,中华书局便将黄梁二人的书搁置,只发行了夏敬观的《忍古楼诗集》和李拔可的《硕果亭集》。梁鸿志既袍笏登场,有的是钱,他就自行重印,一九三八年,梁鸿志将诗稿交由文楷斋雕版,当时对于版式十分重视,选了好多种诗集做参考,最后决定以闵葆之的《云海楼诗存》做样本,《爰居阁诗集》的刊刻精美,是诗界所公认的。章士钊固是见惯善本的诗人,他也称许此书的“精椠”,其贵重当可想见。梁鸿志用来赠送亲友,接着又印了续集一大册,装成锦套。抗战胜利后,他以汉奸罪名被捕入狱,在狱中郁闷得很,又复作起诗来,积成一百多首,分为上、下卷,上卷名为《入狱集》,下卷名为《待死集》。

梁鸿志(1882-1946)出身闽侯望族,曾祖父梁章钜(1775-1849),字茝林,号退庵,为嘉庆进士,官至江苏巡抚,是嘉道间名震朝野的收藏家。(一般资料都称梁章钜为梁鸿志之祖父,是错的。后来成为梁鸿志女婿的朱朴曾问于梁氏,乃其曾祖无误,“梁氏便兴致勃勃地引我们去看许多退庵公的墨迹。据梁氏说,那些遗墨并非家传,而是得诸书贾画贩之手,而今重为子孙所保有,言下不胜欣然”)梁章钜平生纵览群籍,精研金石之学,勤于著述,为清代各省督抚中著述最多者:计有《浪迹丛谈》《论语集注旁证》《孟子集注旁证》《归田琐记》《南省公余录》《退庵随笔》《楹联丛话》等七十余种。梁鸿志的外祖父林寿图(1809-1885),字恭三,号欧斋,别署黄鹄山人,工书画及诗词。梁鸿志生于光绪八年(1882),父亲梁居实给他取名鸿志,字仲毅,后又改“众异”,指望其出人头地。由于父亲曾任大清国驻日本长崎的领事馆职务,梁鸿志六岁时也在日本度过两年的童年生活。回国不久,父亲亡故,其母守节抚孤,机灯课读。梁鸿志天资不错,于书无所不读,也能博闻强记,弱冠中秀才。一九○三年,年二十一,中举人,次年入京参加三年一度的全国会试,座师龚心钊激赏其文,惜荐而未中。翌年废科举,这对于一心想通过科举而挤进官场的梁鸿志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科举之路既已断绝,梁鸿志乃入京师大学堂,他和海盐朱芷青(联沅)最相得,又和黄秋岳同从陈石遗学诗,久之梁、朱、黄成了诗文挚友。

一九○九年四月,梁鸿志自京师大学堂预备科毕业,先分发到山东登莱高胶道尹公署科长。后调任奉天优级师范学堂教员。不久又去北京,在学部任职,充当小京官。其时革命怒潮澎湃,这班久居北方的破落子弟,耳濡目染的无非做官讨差事一类,自然畏忌革命事业,最进步的思想,也只是康梁式的立宪而已。因之梁鸿志和朱芷青在学部做小京官,碌碌无所建树,退食之余,无非沉酣诗酒,聊以自娱。民国成立后,梁鸿志在唐绍仪主持的国务院任职。又兼在诗友薛大可在袁世凯授意下创办的《亚细亚日报》担任政论文字及新闻编辑。其时如丁佛言、黄远生、刘少少、李犹龙、黄新彦、黄秋岳,均在该报襄助。梁鸿志文笔恣肆,能极嬉笑怒骂之情,所写的评论,又熟谙史事,引古证今,夹叙夹议,颇引人注目。

袁世凯死后,黎元洪继任总统,段祺瑞出任国务总理。当时闽人曾云沛(毓隽)、陈懋鼎(征宇)均在国务院任秘书,曾云沛尤为段祺瑞所亲信,梁鸿志得他们提挈吹嘘之力,于皖系全盛时期,当上段祺瑞手下第一大将段芝贵总司令的秘书长。当时北洋政府之官场风气,习于颓靡,部长以次所有要人,每届周末,例必纷纷聚集天津,以图一夕犬马声色之欢。梁鸿志知之,以为循此途径或当有所遇合,于是每值周末,亦必购头等火车票由北京赴天津,仆从煌赫,携线装诗文书集,兀坐车厢中,故矜其高贵与风雅之致。积时既久,果然结识段总理属下不少政要。一日,竟与王揖唐相遇,当时王揖唐方由吉林督办内调陆军总长未就,乃奉段氏之命组“安福俱乐部”,自为总裁,适与梁鸿志同车,互相通问之下,王揖唐见梁鸿志所携诗集,皆为珍本,商请借阅,梁鸿志自欣然以应。王揖唐固能诗,阅后附诗一首送还,梁鸿志读之,立即依韵次和回呈,王揖唐大为惊奇,遂订为文字交,且由文字交进而结为政治缘,这是梁鸿志此后一生出处功过之最大关键也。

一九一八年三月七日晚,王揖唐、王印川、刘恩格、黄云鹏、田应璜、解树强、江绍杰等人在宣武门内安福胡同梁式堂的住宅开会,成立了“安福俱乐部”,并决定三月八日为正式成立日。“安福俱乐部”下设有干事部(主任王揖唐)、评议会(主任田应璜)、政务研究会(主任李盛铎)。干事部下分文牍、交际、会计、庶务、游艺五课,课下复设股。“安福俱乐部”实际上是一个议会政党,之所以用俱乐部的名义而不用政党名义,是因为袁世凯解散国民党后,政党为人所忌。未几,王揖唐就把梁鸿志笼络入“安福系”,出任临时参议院秘书长。同时又担任“安福俱乐部”会计副主任,当时徐树铮滞留库伦,王揖唐久居上海,整个俱乐部的指挥权无形转移到交际主任曾毓隽之手。从此曾、梁两位福建同乡好友互相勾结,假借俱乐部开支之名,将交通部的公款,大肆侵吞。不久,王揖唐复将梁鸿志荐于段祺瑞充任秘书,往来奔走于议会与政府之间,又俨然一政客矣。

一九二○年七月,直皖战起,皖败,段祺瑞去职,“安福俱乐部”亦随之宣告垮台。在吴佩孚通缉“段系十三太保”名单中如徐树铮、段芝贵、曾毓隽、李思浩、朱深、姚震、方枢、王郅隆、姚国增,皆属部长、督军等一流人物,而梁鸿志以一秘书职位,赫然列名其间,其重要可知。梁鸿志以事先逃匿北京东交民巷日本使馆得免,又在日本使馆的协助之下,乘火车逃往天津,住进租界,当上寓公。梁鸿志在政治上虽然失势,但却因此发了一笔横财。原来直皖战争爆发时,在段芝贵的总司令部里存有三百万大洋的军饷,皖系一打败仗,军饷无兵可发,几个首脑一商量,干脆把这笔军饷私分了,梁鸿志一人就分得五十万银圆,拿着这笔惊人的巨款到天津逍遥,顺手倒腾点古代字画。他博览群书,善于鉴赏辨伪,一个朋友介绍一位穷途末路出卖祖传阎立本真迹的人给他,他鉴定后说:“此乃赝品,临摹得不错,不过,玩玩可以,收藏则价值不大。”半买半骗地把这个孤本珍画搞了过来,转手倒卖给日商岩崎,再次牟得暴利。

一九二四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直系兵败垮台。经冯玉祥邀请,段祺瑞重新出山做了临时大执政,原拟以王揖唐任秘书长,但王揖唐深知段此次上台,本身已没有实力,要受张作霖和冯玉祥的制约,秘书长的日子更不好过,乃辞之,转荐梁鸿志以自代。梁鸿志对这个位置十分中意,立即走马上任,并把家从天津迁回北京,赁庑西城。因所住宅院是以前党附袁世凯“筹安六君子”之一的杨度旧邸,故拟一联贴于门:“旁人错认杨雄宅,日暮聊为梁父吟。”暗嵌杨梁二字,而且还用“梁父吟”的典故,以贪慕权势攀龙附凤的心态而自比于躬耕陇亩时期的诸葛亮,却未免有污先贤。段祺瑞东山再起,安福要人各有报效,李思浩、曾毓隽各醵金数百万,梁鸿志拥有厚赀,独他分文未赆,竟踞清要之位,李曾等人对他不无微词,因此梁鸿志在位时也深自敛抑,案牍之余,唯搜求古玩,尤于宋元版本,古今名人手迹及珍籍抄本,收藏最富,琳琅满室,摩挲为乐。

一九二六年四月,驻北京的国民军鹿钟麟部推翻了段政府。梁鸿志灰溜溜地跟着段祺瑞退避天津,重做寓公。在以后数年中,他一直居住在天津或大连。这时他已经算是很有钱的阔佬,不意在去大连旅游的时候,在咖啡馆里邂逅了一个巨商的弃妇,梁鸿志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能说会道知情达趣。两人很快蜜里调油,同居到最后,这个豪门怨妇居然心甘情愿地送给他一大笔可观的存款和房产。一九二八年底,他在大连海滨黑石礁筑临海小楼一幢,名为“爰居阁”。“爰居”云者,取《鲁语》“海多大风,爰居逃灾”之意!“九一八”事变后,段祺瑞离津南下,住进上海霞飞路前安徽省主席陈调元的公馆,梁鸿志也跟随南下,在上海赁屋而居。每月从段祺瑞那里分得一千大洋,其享受之优裕,为旧时政客之冠。

“七七事变”前,蒋介石曾邀梁鸿志上庐山晤谈,梁鸿志急忙趋赴,结果只谈几句即出来。正巧戴季陶撞入,问蒋梁表现如何,蒋笑答,“小政客,没有什么作为”。此话传入梁鸿志耳中,遂终生恨蒋入骨,后来梁鸿志当了汉奸成天把“亲日反蒋”挂在嘴边絮叨,并宣布“彻底否定国民政府”的“政策指导”,这在群奸中是少见的。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王克敏等一批北洋遗老在华北沦陷区成立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并邀请梁鸿志北上做官。梁鸿志心有所动,但又考虑不可能得到合适的位置,乃婉言谢绝。因为在数年前,他在上海找著名相士徐遂初算了一卦,江湖术士鉴貌辨色,投其所好蒙他:“岁在戊寅,东山再起,位至阁揆。”梁鸿志对此批文牢记不忘,一九三八年正是戊寅年,他相信正是自己大展宏图的时候。当时上海已经沦陷,日本大特务土肥原从华北弄来个叫王子惠的组织华中伪政府,正以热火朝天的干劲拉人下水,梁鸿志心想东边不亮西边亮,兴冲冲地自告奋勇入伙。不料这个王子惠从侧面打听了一下,别人告诉他:“梁众异乃是‘安福系’政客出身,平生惯于卖友,论手腕你恐怕不是他对手。”王子惠听后产生戒心,对梁鸿志闭门不纳。梁怀着满腔“卖国无门”的“悲愤”自行找到了日本华中派遣军自我推销,事有凑巧,恰好日方感觉王子惠名头不响号召力太差,是以一拍即合。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八日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在南京隆重开张,伪政府未设主席,梁鸿志出任“行政院长”,是最高级别的首脑,果然正是相士徐遂初预言的“位至阁揆”。

“维新政府”其实控制的地盘小得可怜,只有南京、上海两市及苏、浙、皖三省部分地区,即使上海也无法全部控制。当时维新政府的汉奸,在上海时常被暗杀,梁鸿志等人在“维新政府”成立前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躲在上海日租界的新亚酒店内办公,故有“酒店政府”之讥。维新政府以梁鸿志为行政院长兼交通部长,温宗尧为司法院长,陈群为内政部长,陈箓为外交部长,陈锦涛为财政部长,王子惠为实业部长,陈则民为教育部长,任援道为绥靖部长,胡礽泰为司法部长。以上的阁僚多为过去北洋政府中的要人与官僚,社会号召力并不大。更使梁鸿志难堪的是,伪政府运行后,手下的几个“部长”都知道他是个没啥背景的文人,空顶着行政院长的名号而无生杀予夺之权柄,对他不怎么尊敬,任“实业部长”的王子惠就对终于屈居梁下很不开心,时常对他出难题,阳奉阴违;而“内政部长”陈群,是杜月笙的拜把子兄弟,曾是上海滩风云人物,更看不起梁鸿志这种无力的文人,一次冲突后常对人放言:“梁以为他当个行政院长就了不得了?他算个什么东西?大家都是为日本人做事,谁也不比谁大!”对此梁鸿志有诗云:“抛却文书即酒杯,骎骎佳日去难回。身疑春茧重重缚,心似劳薪寸寸灰!阶下弓刀类儿戏,眼中幢节几人才?鞭笞六国寻常事,只惜秦人不自哀。”他以“首揆”之尊,却要仰承别人的鼻息,难怪他内心是痛楚的。又有一次,他作为伪政权最高首脑到上海特别市“视察”,没准心里还认为会给他来个红地毯夹道欢迎呢,结果伪市长傅筱庵都不去车站接他,等他自行下榻新亚酒店后,才去拜访。在交谈中,傅又从口袋中掏出名片,指着自己的头衔,还对他炫耀:“我这个市长,可是日本人‘特别’委任的!”一个市长竟以这种态度对待行政院长,梁鸿志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日本东京方面以为“维新政府”既无进展,不如与北方合流,较易整理。但日本在我国南方之军人也不欲听命北方,而又不便反对东京的主张,经过他们苦思焦虑,居然创出一种明合暗分之局,此亦政局中之奇闻也。所谓明合暗分,即“华北临时政府”“南京维新政府”依然让其分别存在,无须另组统一政府,但南北两政府每月得联合开会一次,处理双方有关联络事项,双月在北,单月在南。因“华北临时政府”成立在先,第一次会议乃在北平行政委员会(即北洋政府时代之外交大楼)开会,以王克敏为主席,南方政府阁员一律到齐。第二次则在南京开会,北方临时政府人员亦一律南下参加,以梁鸿志为主席。其实此种会议,毫无意义,议案通过而不实行,形同儿戏,开会期间只是应酬游玩而已,因无权利之争,遂无意见之冲突。如此安然度过半年之后,不料日人又花样翻新,仍思组一南北统一政府,由上海“梅机关”主办,以特务机关长影佐祯昭为主持人,适其时汪精卫被日方由河内接到上海,遂由此产生汪伪政权。

汪精卫决定要在上海召开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商定国是。他派陈允文、周化人秘密到北方去活动,由李景武、焦莹分头拉人,居然拉到东北——奉、吉、黑;西北——陕、甘、青、宁夏、新疆;内蒙古——热、察、绥;华北——鲁、晋、豫、冀,及平、津、青岛三特别市的“代表”四十二人,在沪西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开会,选举中执监委。同时又选出常务委员及主席团,议定即开“六全大会”之“一中全会”,宣布还都组府。为此得先拆散“维新政府”,才好“还都”。于是由周佛海、梅思平等一番策划,通过岑德广的关系,加以运用,拉紧陈群,勾住任援道,答应只要支持汪的和平运动,将来在中央政府中可以官任原职。这时的梁鸿志已是焦头烂额,他自知无力与汪精卫抗衡,建立不到两年的维新政府,就要被汪政权所并吞,他伸手讨要汪伪政权“行政院长”职位未果,老实的就任无实际权力的“监察院长”,总聊胜于无官可做。

在汪政权的重要活动中,梁鸿志的大名虽时常出现,但在各个实际部门,没有他插足的余地。他除了领取一份优厚的俸禄外,干脆长期躲在上海公寓里享清福。孙曜东说:“梁鸿志在上海汾阳路买了一幢外国人留下的豪宅,每周有一半时间从南京溜回上海,以诗酒自娱,每周五下午必有牌局和宴会。常去打牌的除我之外,还有盛老四(即盛恩颐,盛宣怀的四儿子)、周文瑞(盛宣怀的孙女婿,台湾银行行长)、李鼎士、朱象甫(北洋时代的名士,与梁私交很好,但拒不下水)。‘五家做梦’之余,就听他大吹诗书文人。我曾请他代为求一张郑孝胥的字,他大不以为然,说:‘不必!他的字只求与古人形似,而未得古人之神韵,不行。以后我给你写好了!’说到章士钊的诗文,竟以‘狗屁’斥之。对于赵尊岳,只首肯他的词。对于叶恭绰,只说其字还可以。他所佩服的只有一个人,即黄濬(秋岳),是个被枪毙得更早的汉奸文人。”梁鸿志在维新政府时期,又依仗权势,廉价买进一批珍贵书画文物,其中尤以宋代名人苏东坡、米南宫等书画三十三幅墨宝大册,最为名贵,故其斋名,除“爰居阁”外,又有“三十三宋斋”之称。据经堂(朱朴)《记爰居阁主人》文中说:“爰居阁实在并没有什么阁子,正如梁氏自己的文字中所说,仅存其名而已,其实是位置在一幢古旧的洋房之中的。一进门便可以看到许多花木,想见主人不独是一个知名的书画善本的收藏者,而且还是一个园艺的爱好者。爰居阁在那幢古旧的洋房的左厢,虽然离开喧阗的马路很不远,但两边的窗子被那花木的绿荫一掩映,便很自然地使人忘掉了烦嚣,颇有‘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之乐。在这里我便找出梁氏选择这幢古旧的房屋作为住宅的理由;诗人的作风,原是不同于一般贵人达官的。不用说,爰居阁中四壁所悬挂的,总是琳琅满目的了,那篇梁氏自撰的‘爰居阁记’高悬在上首,和它遥遥相对的,是谭瓶斋所书的‘三十三宋斋’一块匾额。……在满壁琳琅的珍件中,令人们特别会注意的,却是一个人的照片,那便是过去和梁氏历史最深的段芝老。那照片是和我们常见到的一样,所不同的是多二行上下款:‘众异老弟’和‘段祺瑞’,寥寥七个字,可见得他们关系之亲切了。”梁鸿志在伴食之余,无所事事,有时满腹牢骚,无从排解,只有写写旧诗,他的《怀人感旧》:“世故换人殊有力,余生想见且轩眉。一鸣何地容我喙?万事输人胜以诗。阅报摊书真两失,听香读画郁千悲。何当共子谋娱野,尽意看山快暂时”,就记载了他当时的这份心情。

抗战胜利后,汪伪集团树倒猢狲散,众汉奸下场各异,有服毒自杀的,有畏罪潜逃的,也有摇身一变,变成“潜伏敌伪的忠贞人士”了的。梁鸿志乐观地认为他不沾军事,手上没有血债,先躲躲风头,过些日子或可托关系“转行”,他知道京沪两地,目标太明显,于是他把家里草草地料理一下,甚至文物字画都没搬动,就携了他的一位新娶的姬人及年才两岁的幼女,赁屋匿居苏州。本来那时的户口管理并不严密,苏州又多深邃的旧宅,如其真是能蛰伏而毫不露面的话,也可能避过风头。但据其后来给女儿梁文若的遗书云:“去秋狱事将起,我避地吴阊(案:为苏州)城外,惟慧(其第二姬人慧真)意(第三姬人意真)两太太知之。吾家枭獍(案:指其侄女星若,为黄秋岳之弟竹生之妇),误听人言,以为我不出头,则累其夫婿。于是勾结我旧部(案:指任援道),意图破我秘居。适我令意(意真)来沪,晋(即星若)遂圈置其家,强迫同行,并有某人(案:为任援道)及其副官偕往。吾秘居既已不密,只得归案。”任援道在“维新政府”时是梁鸿志的部属。抗战胜利后任援道亮出“牌子”,他是军统派出潜伏人员,所以没有被清算为汉奸,但军统要他把汉奸一个个“咬”出来,任援道认为黄竹生与梁鸿志有姻娅之谊,遂对黄竹生说:“只要梁院长肯挺身自首,我敢保证他生命的安全。至于你,只要能供给情报,能使梁院长归案,自然是一项最大的功勋。”因此梁鸿志的落网可说是被侄女婿给出卖的。任援道得讯以后,立即赶去会晤,并把梁鸿志带回司令部。任援道还装作有心搭救,决定亲自陪梁鸿志去上海,与李思浩商量后再做决定。李思浩与梁鸿志是段祺瑞时代的同僚,当时梁鸿志任秘书长,李思浩则为财政总长。李思浩当时已自顾不遑,他筹思再三,认为除与军统接洽以外,别无他法。于是梁鸿志写了一份自白书请任援道转交给戴笠。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九日,梁鸿志被军统特工押至上海福履理路的楚园里。

楚园是前上海警察局长卢英的私产,抗战胜利后征为“优待所”,所捕的汉字号人物,都先寄押其中。有温宗尧、唐寿民、盛幼盦、闻兰亭、杨揆一、缪斌、林康侯、袁履登、唐海安、吴蕴斋等五十余人,在战前他们何尝不是响当当的人物,如今一个个眉头深锁,静候最后命运之决定。梁鸿志到时大家握手寒暄,梁鸿志还强为笑语,对温宗尧说:“钦甫兄先到了!楚园一名成谶,今日我辈真成楚囚了。”大家喟叹不已。当时也被关在楚园的报人金雄白对梁鸿志的才学是极为推崇的,他说:“我半生混迹在文化界,对当代的硕学鸿儒,相识不可谓不多,但能如梁氏那样的博闻强记,却从未一见。楚园中尚留有百衲本《二十四史》及《全唐诗》各一部,闲来翻阅,有不解处向他请教,他无不详为指点,而穷其本末,我生性好弄,故意提出历史上的某一事以试探,而他能将某事发生于某代某朝某年讲出而丝毫无误。更难得的是一部《全唐诗》,达九百卷所采二千二百余家,得诗四万八千余首,我偏找出极冷僻而不为人知的几首诗,诵上句,而众异不待思索,随口接诵下句,这种读万卷书而又有惊人的记忆力,足见其天赋与功力的深厚,不能不为不学如我者所叹服。”梁鸿志的楚囚生活颇为优越,因为在伪府是“选任级”的大官,看守所长认为政治上的事无常理可循,这些家伙翻云覆雨,没准明天就会官复原职,所以对他照顾周到得近乎殷勤,不但可以在楚园内随意散步,居然把私家厨子也带了进来,最后一合计,干脆姨太太也进来一齐起居。不过,好景不长,梁鸿志也感觉到了风声不妙,旧历年年夜聚餐时写下了“息壤在彼”的条幅请众奸签字留念。他这时已经悲观了,这是用春秋战国时一个典故,意思是提醒大家以后谁能侥幸脱难,别忘了今日共此灯烛光的患难之情。望着这张签满名字的白纸,梁鸿志等人禁不住失声痛哭。

一九四六年四月三日,他们被逐一验明正身,押上军统局的十轮大卡车。除杨揆一、盛幼盦等二十余人解往南京外,其余送往上海提篮桥监狱。孙曜东说:“梁鸿志年纪大了,由我和金雄白帮他拎行李。车上气氛很沉闷,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下要进提篮桥了,唯有梁鸿志不知。到了提篮桥的大门口停车,军统的人跳下去与门卫联系开门,梁鸿志这才问:‘这是什么地方?’金雄白想,事到如今瞒也没有用了,就说是提篮桥。想不到梁鸿志一听就大呼小叫起来,一车子人全都扭头看他。他似乎觉得,依他的‘水平’,好像还不够进提篮桥似的。”这班汉奸都关进“忠”字号监房里,梁鸿志仍独处,其余两人一室。提篮桥监狱,是个极典型的“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地方。只要有钱买通狱卒狱吏,什么信都能送得出去,什么东西也都能带得进来,外面有人接济的,里面人尽可以花天酒地。有的人过生日,甚至可以叫饭馆子往里面送整桌的酒宴。因家属们常去永安公司食品部买东西往里面送,后来竟由永安公司统一登记好,备好货,用卡车送进提篮桥。孙曜东说:“但是梁鸿志没有钱。一来他那汾阳路的豪宅不知被军统抄过多少遍了,他最为珍爱的《宋三十三名贤墨宝》(中有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苏辙、曾巩、陆游等三十三人的手迹),已成为戴笠的战利品,其他文物书籍均已星散,存在浙江兴业银行的几十万存款也已冻结归公,所以他两个姨太太手里都没有什么钱;二来他的人缘坏透了,因嘴巴不饶人把人都得罪光了。他原先手下的人也没人得过他的好处,故也没人讲他的好话。所以轮到他倒霉的时候,向人求救,自然是‘十函九不回’了。所以,人家可以吃好菜好酒,他只能望眼欲穿,一旦有人见其可怜,分给他一点鱼、一碗面,或是几只月饼,他就感动得赶紧写诗致谢。”

提篮桥监狱不同于楚园,它是真正的牢房,据金雄白形容牢中情况:“长不过八呎,阔才五呎,三面是坚厚的围墙,前为铁栅,室西向而不通风,夏日苦热,众异体又肥硕,常挥汗如雨。室内又无灯,仅长廊中疏落高悬若干盏,作为禁卒窥视狱囚动作之用,光线黯弱,阴森可怖,众异常移几近铁窗前,偷一线之光,伏身握管作书。”梁鸿志还写下了首《七无诗》,自谓仿明李梦阳的《狱中八咏》,诗中“七无”是说他在狱中,无床、无几、无灯、无砚、无茗器、无酒、无书。这诗后来题在他的辩护律师朱鸿儒的扇面而流出。在狱中梁鸿志犹不废吟哦,其中与他唱和最多的是赵叔雍(赵凤昌之子,汪伪时任陈公博的秘书长,抗战胜利后初关南市车站路看守所,后解提篮桥),其中有首《落晖·次叔雍韵》云:

又见遥灯送落晖,旋凭高枕对窗扉,

渐空尘障冤亲尽,回念朋尊故旧稀。

洗面细君唯有泪,忍寒声叟不求衣,

一房久作无家客,已信春归客未归。

最能代表他在狱中的心境。

一九四六年六月三日(农历端午前一天)陈公博在苏州狮子口被枪决,次日梁鸿志见报写下传诵一时的《端午日得公博凶问哭之以诗》云:

欢呼歌哭总成尘,才第当年辟万人。

逝者已矣行自念,路人犹惜况相亲。

古来大狱皆冤狱,似子求仁竟得人。

功罪无凭恩怨在,故应长夜伴灵均。

此诗为陈公博鸣冤叫屈,立场当然不对。梁鸿志之所以“哭”陈公博,在于两人“文气”相投,陈公博欣赏梁鸿志的诗,梁鸿志欣赏陈公博的文,一旦遭枪决,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当时关在提篮桥的还有喜欢旧诗的陶亢德和柳雨生,他们在抗战期间就围着梁鸿志转,还唯恐巴结不上。现在与梁鸿志在狱中不期而遇,自是感慨良多。梁鸿志有诗送给他们,其中有《赠陶柳二生意有未尽,再赠一绝句》云:

东坡二友共南迁,与古为徒意凛然;

伴我幽囚得陶柳,故应一笑傲前贤。

梁鸿志此诗自比苏东坡而自认其情况胜过苏东坡,因为当年苏东坡南迁时只带着陶靖节、柳子厚的集子,谓之“南迁二友”,而今天我老梁还有两个活生生的陶亢德、柳雨生相伴,比起苏东坡又何其幸运!当然足以“傲前贤”了!

梁鸿志到提篮桥后很快被提审,五月下旬被判死刑,他不服,提出上诉,法院又驳回。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九日,上海高院接到判决书和密令,马上派检察官戴荣泽去监狱负责行刑。孙曜东说:“临刑那天正在放风,狱警提前把犯人都赶回监房,我们就知道又要提出人去执行枪决了,果真叫到了梁鸿志。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走过我的监号时说:‘曜东,我恐怕要走了,保重!’不久就听到了处决他的枪声。后来听狱警说,临刑前梁写了两封信,一给蒋介石,一给家属。第一枪子弹卡了壳,第二枪才击中的,身子向右侧倒地而毙。”遗体由家人悄悄领走掩埋,现已湮灭无遗迹可寻。

梁鸿志的遗书,洋洋数千字,托狱卒带给其女梁文若,后由金雄白发表于香港《大人》杂志中,始使人知其临命情形。梁文若的夫婿就是后来闻名港台的古董商人朱省斋(朱朴),在遗书中梁鸿志也提及“吾乡薄产,损耗已尽……字画尚有数件,将来择两件以畀左笔(朱之外号)”。梁鸿志在狱中,除“三十三宋斋”的长物毁散外,最令他放心不下的是只有九个月大的小女儿。梁鸿志狱中杂诗有云:

昨日诣讼庭,庭外见娇女,牙牙初欲语,见爷呼不止。径前抚其颊,父女缘尽此!狱成人聚观,所恨不见尔,佛言别离苦,此苦缘爱始,从今断诸爱,心或身先死。期汝为缇萦,嗟汝未毁齿,那知汝爷冤,此冤真井底,他年汝长成,字与谁氏子,慎勿学汝爷,读书明道理。

梁鸿志并将其托孤与金雄白,并说:“我自知不免,此女童稚失怙,其母又方在盛年,能否为我终守,殊不可必。如她一旦远离而去,请念同难之谊,请贤伉俪对我这一弱息加以抚领,临命托孤,请勿固却。”金雄白出狱后自顾不及,避往香港,此女幼小,乏人照顾,后来章士钊慨然收容故人之后,教育以至成长。一九七三年七月一日,九二老人章士钊在香港病逝,七月三日,中国新闻社北京电:“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连贯,章士钊的女儿章含之,以及章先生的亲属、生前友好刘存一、洪晃、黎明晖、梁熙若等今天中午乘飞机离开北京前往香港,参加香港各界公祭人大常委会委员、政协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章士钊先生的活动。”这位梁熙若就是梁鸿志的最小女儿,当时已二十八九岁了。

又梁鸿志伏法后一个月,上海高等法院接到一陈姓者代表张梁氏(案:梁鸿志原配李氏所出的已嫁长女),告发二太太赵慧真、三太太丁意真隐匿理应依法没收的逆产,状中列举隐匿实物计:“金条四百多根、美金若干万元、古人名画及宋元版本若干箱……”其中尤引人瞩目者为价值连城的《宋三十三名贤墨宝》。但经法院搜查结果,仅获《古今图书集成》(中华书局影印)一箱,宋拓《修内司法帖》两件、白龙山人(王一亭)中堂两件,杂以一些不值钱的扇面等物,事后处赵、丁罚金三十万元(此时之法币已大贬值)以资结案。

梁鸿志的《爰居阁诗集》中有两句:

他年精卫终填海,何处爰居可避风。

论者以为这是一种诗谶:汪精卫死在海外,固然是他叛国的结果;而爰居避风,不到鲁国去,不止于东门之外,反倒变节辱身,在敌人卵翼之下,组织小朝廷,走上不归路,终以汉奸伏法。真个是精卫终于填海,爰居无处避风了,思之令人浩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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