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手稿本· 拾肆

人间词话·手稿本· 拾肆

◤◤原文

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 玉田 之词,亦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

◤◤注解

① 出自吴文英的《秋思》,全词如下:

堆枕香鬟侧。骤夜声、偏称画屏秋色。风碎串珠,润侵歌板,愁压眉窄。动罗箑清商,寸心低诉叙怨抑。映梦窗,凌乱碧。待涨绿春深,落花香汛,料有断红流处,暗题相忆。

欢酌。檐花细滴。送故人,粉黛重饰。漏侵琼瑟,丁东敲断,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终,催去骖凤翼。欢谢客、犹未识。漫瘦却东阳,灯前无梦到得。路隔重云雁北。

词牌解:《秋思》,乃吴文英自度曲,又名《秋思耗》、《画屏秋色》等。② 玉田:张炎(1248—约1321),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先世凤翔府成纪(今甘肃天水)人,寓居临安(今浙江杭州)。张炎前半生在贵族家庭中度过。宋亡时,祖父被元兵杀害,家道中落,贫难自给,曾北游燕赵谋官,失意南归,落拓而终。张炎的词集名《山中白云词》,其词风清雅疏朗,与白石相近,故与姜夔并称为“双白”。入元以后,其词作凄凉怨哀,其中最著名的一首《解连环孤雁》为他赢得了“张孤雁”的称号。张炎为词主张“清空”、“骚雅”,倾慕周邦彦、姜夔而贬抑吴文英。他的词多写个人哀怨并长于咏物,常以清空之笔,写沦落之悲,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张炎的词作及其关于词的理论著作对后世影响甚大。

③ 出自张炎的《祝英台近》,全词如下:

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汉南树。转首青荫,芳事顿如许。不知多少消魂,夜来风雨。犹梦到、断红流处。

最无据。长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迟暮。几回听得啼鹃,不如归去。终不似、旧时鹦鹉。

◤◤译文

吴文英的词,我可以选取他的词中的一句进行评价,即“映梦窗,凌乱碧”。张炎的词,我也可以选取他的词中的一句话进行评价,即“玉老田荒”。

◤◤赏析

王国维说吴文英的词“映梦窗,凌乱碧”。的确,吴词很像一幅抽象画作,思绪跳跃性极大,让人不免有凌乱迷离之感。有人识货也有人不识货,凡·高当年也有很多画都被扔进垃圾桶。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说:“梦窗立意高,取径远,皆非余子所及。”吴词真是如前面所说,爱者极爱,恶者极恶。

人的思想并不是常常都能接受新事物的,尤其是当一些事情已经成为“常识”之后,突然冒出来一个另类,大部分人的心里都会犯嘀咕。像老王这样恪守传统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他又怎么可能会喜欢这样出格的写法呢?其实,心要放平才能得到内心的安宁。所谓天人合一的境界,这也就是内心能真实地触摸到这个世界的脉搏。能比得上王老先生学问和成就的寥寥无几,加上自幼家教甚严,他有些不合群乃至孤僻固执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当心中的世界无法维系平衡而骤然崩塌的时候,也许就只能采取最极端的方式来抒发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不理解和不满了。《四库》中说:“词家之有文英,犹如诗家之有李商隐。”这话相当中肯。李商隐的诗也写得晦涩迷离,只是律诗的体裁比词稍稍多了一份端庄。但是为什么不见有人批判李的写法而这么多人针对吴文英呢?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其实文学批判是带有时代的色彩的。唐代诗风自由,即使李贺李商隐别树一帜,但只要写得好就有人喜欢,有人喝彩。而宋代理学盛行,礼教束缚比起唐代来更是要繁复得多,明清的约束更是数倍于宋。在这样的情形下,不难理解为什么南宋以及宋之后的词评家们为什么会对与传统有别的写法大加鞭挞了。人的思维成了定式,必然会阻碍新事物的诞生,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可以这么说,老王的这些个看法,也潜移默化地受到了这种保守思潮的影响。

王国维用“玉老田荒”来形容张炎的词。如果用书法来做比喻,就是笔法显得有些“枯”,其意不够丰腴,其境不够开阔。张炎一生凄凉,宋亡时祖父被元兵所杀,家产被抄。晚年更是穷困潦倒,一度曾摆设卜肆谋生。一代才子,到最后沦落到摆地摊为生的地步,写起词来也未免会显得凄凉愁苦,意境也不够开阔了。当然,这里面更重要的是和人的性格有关联。曹雪芹和张炎经历有些类似,早年被抄家,晚年也极为贫苦,连最疼爱的小儿子也夭折,但他写出来的《红楼梦》却堪称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的扛鼎之作。脱离了对个人命运的自怨自艾,雪芹先生下笔自然就会比张炎更加深刻和浑厚。

由此看来,王国维对吴文英、张炎的评论,有偏颇之处,甚至有游戏文字之意,但对于这二人词作的缺点,却有着入木三分的认识:“映梦窗,凌乱碧”揭示出吴文英词作堆砌辞藻如炫耀珠宝,让人眼花缭乱却很难得到真切感受的缺点;“玉老田荒”则正是张炎词作的境界不够高远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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